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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唐公務員柳宗元

  • 不經意
  • 楊葵
  • 4523字
  • 2018-07-23 10:26:12

《柳宗元集》讀到一半,友人相約去清邁過圣誕節。覺得遠在異國他鄉,讀這么正宗的國粹不合時宜,就沒帶剩下那一半。可是真到了清邁,第一天逛逛古城就后悔了。巴掌大點兒的城,佛寺林立,三步一小,五步一大,進去轉轉,頻有僧人擦肩而過。不禁遙想柳宗元生活的中唐時節,差不多也是這般景象吧。學者統計,柳宗元時代,全國寺廟五千多座,蘭若幾萬。長安、洛陽這樣的大城市不用說了,連柳宗元蟄伏十一年之久的小小永州城,亦即今日湖南永州,也稱零陵,當時應該和清邁古城差不多大吧,就有龍興寺、華嚴寺、開元寺、法華寺等三十六處寺庵。如此,2013年底的我,在清邁寺廟間穿梭,某一瞬間不禁錯覺變身柳宗元。

是寺廟之多惹我無端遐想,還是在北京讀柳宗元的余音繞梁?沒有細想。倒是另有一道閃電劃過腦海: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819年卒,人生四十六載。而我過完這個圣誕,也要迎來2014年,生于1968年的我,也四十六歲了。

這么想,甚至還說出來,似乎有點不吉利,但這正是我重讀唐、宋文人著作計劃中一個不無怪僻的心理:我不僅想重讀他們都寫了些什么,還想知道他們是在什么年紀寫了那些,以及,可能是在什么樣的心境下寫了那些,進而再和我,以及我所身處的這個時代相勾連。所以就老在心里游戲般做著一道x+n的數學題,“x”是閱讀對象生平履歷的時間,“n”是我與他們在時間軸線上相隔的距離。比如讀柳宗元,這一公式中的n=1968-773=1195。也就是要好比,柳宗元和我一樣生于1968年,而在2014年的農歷十一月,他將客死蠻荒的柳州。

重讀計劃加入這一游戲之后,自他相換,時空大挪移,那些冷冰冰的歷史年代數字仿佛被激活,古今鴻溝貌似被填平了。除此以外,多少也有另外一層深意,標準說法可以叫以古鑒今,更大膽的說法是古今不二。

在清邁時,泰國騷亂正盛,曼谷游行示威不斷,一副天下大亂之勢。清邁卻一派祥和,優哉游哉。可是我看著電視里各種政府官員愁眉苦臉應對記者提問,突然想到,雖然今天我們將柳宗元和韓愈并稱“韓柳”,奉他為古文運動領袖,但那都是身后之名,他的職業只是個大唐的公務員。大唐盛世三百年,百姓除了安史之亂遭殃數年,其余時候大多歌舞升平,國泰民安,但是身為公務員的柳宗元,卻半生煎熬。

依我的公式換算之后,作為公務員的柳宗元粗略履歷如下:1984年考進士,連考好幾年,直至1988年才登進士第。1992年,二十四歲的柳宗元到離長安不遠的藍田縣當縣尉(大致相當于縣長助理),正式開始公務員的職業生涯。他從小便“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致”,“當時流輩咸推之”,既進了公務員系列,毫不吝惜才華,恣意揮灑。從他的著作年譜可見,從政之后寫了不少表、狀、碑、記、文、志,一時年少得志,名聲遠揚。當時朝廷高層中,有兩個改革派大人物王叔文、王伾,他們瞄上了柳宗元。在二王的賞識與運作之下,柳宗元升遷監察御史。這一職務品級不高,僅僅正八品下,不過因為職在監察內外官吏,權限甚廣,是要繼續升官的前奏。2000年農歷正月,王叔文、王伾侍讀多年的太子李誦終于繼承帝位,即唐順宗。二王開始率領柳宗元、劉禹錫等人,推行全面政治體制改革,史稱“永貞革新”。柳宗元也官升政客生涯的頂峰——禮部員外郎,大約相當于今日部委的一個副司長,雖然品級仍然不高,一般為六品左右,但屬吏中要職。這一年他三十二歲,政壇新星,躊躇滿志。

可惜福禍相依,殘酷的政治斗爭中,一幫文人組成的革新集團,根本撼動不了此前運營已久的宦官和軍隊的堅硬根基,唐順宗只當了不到一年的皇帝,革新集團也只掌了短短一百四十六天的權便宣告失敗。二王中的王伾被貶為開州司馬,不久病死;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次年被賜死。柳宗元、劉禹錫等革新集團的八個核心人物,先后被貶為邊遠八州司馬,這就是唐史中著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司馬這一官職,本來應該是地方上沒有兵權的侍從武官,但唐時的地方司馬多為閑職,用以安置貶謫人員。

起初是被貶為邵州刺史的,赴任途中又接噩耗,加貶為永州司馬。永州一待十一年,2010年,四十二歲的柳宗元接到詔書回長安,本來有重新被重用的可能,可是遭遇小人搗亂,又被改派,雖然官職回升了一點點,但是長途跋涉了三個月,到了比永州更加偏遠的柳州任刺史,即柳州的行政長官。四年之后,郁悶地死于柳州任上。

經過如此換算,拉近了作為讀者的你、正寫此文的我,和柳宗元這個他了么?且不管,我繼續——

清邁沒有《柳宗元集》,但是隨處有Wi-Fi;無法持卷,卻不妨從網上搜出部分篇章,細讀細咂摸。既是佛寺如此之多的地方,就選了他佛教題材的詩文。更何況,“涉佛”也是柳宗元的一大特色,有學者專門統計過,柳氏涉佛文章數量,在當時士大夫中為最多,《柳宗元集》四十五卷詩文中,佛教碑文有兩卷,共計十一篇;記寺廟、贈僧人的文章各占一卷,共計十五篇;一百四十多首詩里,與僧人贈答和宣揚佛理者共計二十多首。

碑文十一篇全在網上找到,《曹溪大鑒禪師碑》《南岳彌陀和尚碑》《岳州圣安寺無姓和尚碑》等,編在文集的第六、七兩卷。其中又以這部分文章的開篇《曹溪大鑒禪師碑》最為著名。曹溪大鑒禪師就是著名的禪宗六祖慧能,唐代曾有三大文人為他作碑銘,王維、柳宗元、劉禹錫。慧能圓寂整整一個甲子之后,柳宗元出生。

說到柳宗元與佛教,與唐宋時期諸多文豪的情況類似,歷代佛家著作屢屢將他們拉作佛門弟子,歷代文人著作里則眾說紛紜。前者乃是一種古今中外常見的拉名人充門面,后者則是各取所需,為做自己的課題,寫自己的文章。具體到柳宗元,前者好比成書于宋朝的《佛祖統紀》中,把他列為永州龍興寺僧人重巽的俗家弟子,并將其《圣安寺無姓和尚碑》《龍興寺凈土院記》等文收錄在內,作為“發揚光大佛教”的名篇。此外,《釋門正統》《佛祖歷代通載》《居士傳》等著作,以及高僧契嵩、宗杲等人的個人著作中,也都有不少他的材料。至于后者,說法就更多了,網上隨便搜搜,當今不少碩士博士論文都以此為題,綜合起來立論大致有這么幾條:

一、柳氏一生好佛,精通佛理;

二、柳氏雖好佛,其實是佛為儒用;

三、柳氏對佛教也是區別對待,比如批禪宗,擁天臺;

四、還有人干脆高屋建瓴,將以上三種融為一體,說柳宗元真正要做的事,是融合儒道佛三教。

在我看來,這些說法長短分明。長處是各有各的證據,立論考據都不同程度地顯示了學術功底;短處是,基本都是從學術到學術,或文學,或哲學,或宗教,或政治……再多的角度,柳宗元在他們筆下,也只是奉在神壇上的塑像,或者說是個僵死的“物”。從這個意義上講,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說他整合儒道佛三教,和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爭論他是法家還是儒家、是有神論者還是無神論者,好像沒什么本質區別。

柳宗元能名垂青史,自有他可以塑像供著的一面,這個毫無疑義;但是老這么供著,再不斷往臉上貼金,時日一長,形象容易變形也是不爭的事實。而我把柳宗元時空大挪移到1968年出生的一個正常人,一個愛讀書、才華卓然的普通人,是寄希望剝去一千多年在他臉上貼的金粉,看看他常人面目。

重讀柳宗元,從北京讀到清邁,再從清邁讀回北京,通讀他所有著作之后,要想描述這一面目,關鍵詞還是“公務員”。雖然他才華過人、文采超群、情懷廣大,但是縱有千般風情,也都只是“公務員”一詞的定語而已。顯然我這并非旨在學術研究,與前文所謂古今不二一脈相承,我是嘗試著探探一千多年前一個人的用心。

細研柳宗元著作年表,會發現他風華正茂、官運亨通時,撰文大多是明確的公文性質,那是他的日常工作。一些留存的詩作當然更多個人化的性情抒發,但其中也不少應和之作。總之一副標準的有才華公務員的樣子。政治大變革中站錯隊伍,被貶永州,是柳宗元人生一大轉折,職業生涯被毀到底,一時也無望卷土重來,只得另覓它途,尋求人生依仗。他在給友人的書信中說,“賢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貴于后”。如何“取貴”呢?他也想好了——“能著書,斷往古,明圣法,以致無窮之名”。柳宗元的人生從此不同,也因此,唐朝的歷史也許少了個名垂青史的政治家,卻多了個集文學家與哲學家于一身的了不起的人物。

將柳宗元置于大唐公務員這一普通人身份,也許可以解開不少“柳學”中爭論不休的迷霧,比如他與佛教及道教的關系。我是同意融合之說的,但是此融合非彼融合,儒道佛三家,都別急著往他身上貼標簽,他既不是要用儒來融佛和道,更不是要用佛來統儒和道。儒道佛三家都只是他的素材,他要用這些素材畫一幅自己的大畫,亦即建立自己的全景式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這幅大畫能不能這么畫,以及最終如何,我沒能力置評,我能說的是,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對佛道儒三家的精研,也許只是出自一個公務員的責任心。

大唐三百年,對佛、道、儒而言,都可謂鼎盛期,因為除個別例外,基本上歷任皇帝都執行了三教并舉政策。甚至在皇帝的直接詔示下,還上演了很多場三教論衡大戲。可是“并舉”這種事,當國策口號喊喊容易,落實到具體人事上,常常是按下葫蘆起了瓢。相關事例太多了,可以讀張之洞的曾孫張遵騮先生編寫的《隋唐五代佛教大事年表》,簡明扼要,紙上一日閱盡幾百年人世滄桑。讀完就會發現,這所謂的“并舉”,具體落實在一份接一份的詔書上,政策上有多混亂,又把社會生活攪和得多亂。從皇帝到重臣,都是忽東忽西,忽而抑佛抬道,忽而抑道抬佛,忽而儒家遭冷落,忽而又唯儒是尊,一出接一出,極盡戲劇化之能事。

柳宗元有過可謂輝煌的青少年時代,自然自視不低,目睹整個社會價值觀如此易變,內心升起“我不琢磨誰來琢磨,我不明白誰會明白”的雄心壯志,也就不奇怪了。這一心理活動當然是我個人的猜想而已,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作為大唐公務員,無論身居要職,還是失意被貶,他有責任“與朝廷保持一致”,“把握時代的脈搏”。也唯有琢磨透“朝廷的意思”,才有可能重回長安,仕途再度輝煌。當然,這仍是我個人的猜想。

曾經有人不無陰損地擠兌漢唐時代的文人士大夫們,說為何終南山隱士多呢?只因離長安近啊,皇帝老哥一朝回心轉意有召喚,這些假裝看破紅塵、隱居山林的文人們春風得意馬蹄急,飛奔著就回到皇帝老哥身邊了。以我通讀柳宗元的觀感,他的品性絕不至如此不堪,但是去除掉這一說法的陰損成分,那個時代的公務員們從小就把忠孝二字烙在骨頭上,隨時心系皇帝,也是很自然的事。

如果按照這一猜想來貼近柳宗元,他的大唐公務員履歷表一行行白紙黑字旁邊,似可加上心理軌跡變化圖作為注解——起初一路還算順利,考取公務員,學以致用,當然主要是個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心態。陡遭惡變,被貶蠻荒,加之又住在永州的龍興寺,與和尚們打成一片,消極點想,這是心中郁結需要排遣;積極點想,斷往古、明圣法;總之,他開始重拾自幼就喜好的佛家理論。隨著日月更替,人也待住了,心也待穩了,更重要的是,整體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逐漸成熟,這才認清形勢,腳踏實地從頭再來,開始摸索三教融合之道,畫自己的那幅大畫。

但是,不管如何融合三教,柳宗元這幅大畫的底色,始終是儒家色彩,這是不容置疑的。這也充分彰顯了他的公務員身份特征,就如同唐宋以降,分別有過佛家、道家大德以佛家、道家色彩為底色一樣進行過融合,分別彰顯了他們的僧人、道士身份特征一樣。包括到今天,我們不是還在一些國學、文化、心靈之類的講座、雅集中,經常聽到打通儒釋道的高談闊論么?不過以我所見,今天要融合的這些人,絕大多數身份特征就沒那么明確了,甚至我想說,簡直一塌糊涂,不是騙子就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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