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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湘西:隨軍流轉,遞進的寂寞,漸強的光輝

一、再三重復的恐怖/平常經驗

沈從文跟隨三百余人的隊伍上路,當天步行六十多里,黃昏前到達名叫高村的大河邊,坐船下行。“船上所見無一事不使我覺得新奇,二十四只大船有時銜尾下灘,有時疏散散浮到那平潭里,兩岸時時刻刻在一種變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廣大的竹林,黑色的懸崖,一一收入眼底。預備吃飯時,長潭中各把船只任意溜去,那分從容那分愉快處,實在感動了我。搖櫓時滿江浮蕩著歌聲。我就看這些,聽這些,把家中人暫時完全忘掉了。四天以后,我們的船編成一長排,停泊在辰州城下的河岸邊。”(13;298)

他們駐扎在辰州(即沅陵)總爺巷一個舊衙門里,每天除了跑早操,大多時候無所事事。沈從文喜歡去河街,“那里使人驚心動魄的是有無數小鋪子,賣船纜,硬木琢成的活車,小魚簍,小刀,火鐮,煙嘴。滿地皆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總去蹲到那里看一個半天,同個紳士守在古董旁邊一樣戀戀不舍。”(13;299)

那時節,五千家戶口的辰州地方,駐扎了大致兩萬名軍人,所屬十分龐雜。沈從文編在湘西靖國聯軍第二軍游擊第一支隊,歸芷江人張學濟管轄。不久,他們就被派往芷江(沅州)清鄉。

約兩個團的隊伍,坐船上行七天,走旱路三天,到了沅州所轄的東鄉榆樹灣。部隊在這里住了四個月,殺了將近兩千人。所謂清鄉,換一個說法是剿匪,說得更直接一點,就是殺人。而且這種殺人簡單到不必出去捉人,各鄉區團總地主會送人來,倘若肯繳納捐款,錢一送到,當即取保放人;沒有能力拿出錢來的,牽出市外砍掉。有時也把團總地主捉來,罰一筆錢再放回家。

沈從文在這里的場集上,看到兩個鄉下人,因仇決斗,用刀互砍,直到一人躺下為止;還有一件印象極深的事是,商會會長年輕的女兒得病死去埋葬后,當夜便被本街一個賣豆腐的年輕男子從墳墓中挖出,背到山洞中睡了三天,又送回墳墓里去。這事為人發覺,賣豆腐的男子押解到清鄉司令部,隨即就地正法。臨刑前,沈從文有機會跟他說過話——

我問他:“腳被誰打傷的?”他把頭搖搖,仿佛記起一件極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會,輕輕的說:“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點兒滾到棺材里去了。”我又問他:“為什么你做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當我是個小孩子,不會明白什么是愛的神氣,不理會我,但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的輕輕的說:“美得很,美得很。”另一個兵士就說:“瘋子,要殺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說:“這有什么可怕的。你怕死嗎?”那兵士被反問后有點害羞了,就大聲恐嚇他說:“癲狗肏的,你不怕死嗎?等一會兒就要殺你這癲子的頭!”那男子于是又柔弱的笑笑,便不作聲了。……我記得這個微笑,十余年來在我印象中還異常明朗。(13;304—305)

榆樹灣之后,部隊移防懷化鎮。因為填造槍械表需要會寫字的人,沈從文由這個機會,升為上士司書,到總部秘書處做事。

在這個小鄉鎮,有一種恐怖的經——殺——次重復發生。一次又一次地重復,恐怖仿佛就化為平常,成為生活中司空見慣的部分。

“我們部隊到那地方除了殺人似乎無事可作。我們兵士除了看殺人,似乎也是沒有什么可作的。”“由于過分寂寞,殺人雖不是一種雅觀的游戲,本部隊官佐中趕到行刑地去鑒賞這種事情的實在很不乏人。”而且,看過之后,“總有許久時間談到這個被殺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輾轉說到關于其他時節種種殺戮故事。”(13;308—309)

匪夷所思的情景,不僅可見,竟然常見——

白日里出到街市盡頭處去玩時,常常還可以看見一幅動人的圖畫,前面幾個兵士,中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挑了兩個人頭,這人頭便常常是這小孩子的父親或叔伯,后面又是幾個兵,或押解一兩個雙手反縛的人,或押解一擔衣箱,一匹耕牛。這一行人眾自然是應當到我們總部去的,一見到時我們便跟了去。(13;313)

《從文自傳》敘述這一類事情,多數時候故意表現得不動聲色,出以沒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口吻;他好像把自己寫成了一個“看客”——如果看殺人只是看殺人,而沒有對自己產生實實在在的影響,真正地無動于衷,麻木不仁,那么,他就是一個魯迅所說意義上的“看客”。

事實可能與敘述產生的印象相反:看殺人的經驗,深刻地“教育”了這個成長過程中的小兵,以顯著的方式滲透到他的思想、意識、感情、人格的形成和發展之中,成為終生不可消除和磨滅的重要因素。有這樣的因素參與建構的這么一個人,當然與沒有此類因素參與建構、沒有受過同樣“教育”的別的人,存在著重要的、無法泯滅的區別。所以,即使《從文自傳》有意保持敘述語氣的統一,在講到懷化鎮的生活時,還是從敘述的控制之下,泄露出這樣不平靜的、沉痛至深的內心信息:

我在那地方約一年零四個月,大致眼看殺過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狀態下被把頭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簡直無從說起。這一分經驗在我心上有了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從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過的蠢事,聽了些平常人不聽過的喊聲,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過的氣味……(13;306)

鄉民被拷打審問時,沈從文照例得行司書之職,坐在一旁錄供,“把那些鄉下人在受刑不過情形中胡胡亂亂招出的口供,記錄在一角公文紙上。末后兵士便把那鄉下人手掌涂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處按個手跡,這些東西末了還得歸我整理,再交給軍法官存案。”(13;313)

二、“我以為我是讀書人”

懷化是個六百戶左右的小鎮,沈從文隨總部駐扎在一所楊姓祠堂。一如從前,他對膏藥鋪、豆腐坊、南貨鋪、煙館一類的地方,總有未曾稍減的興致。他發現了一個制鐵工廠,一個人常常跑到那里去,弄明白了環節和工序,替人拉風箱,看高巍巍的爐口噴起一股碧焰;又跑到修械處,看那個麻子主任高高地坐在一堆鐵條上,一面唱《孟姜女哭長城》,一面指揮三個小孩子舞動鐵錘。在總部,上上下下都喜歡這個小師爺,因為他會燜狗肉,每五天趕一次場,他總得做一回廚子;他自己也高興做,這比寫公函呈文之類更對他的興味。

愛吃狗肉的軍法長蕭選卿很有點學問,他問小師爺叫什么,聽到沈岳煥這個名字,隨口道:“煥乎,其有文章!”語出《論語·泰伯》,據此建議小師爺改叫沈崇文。軍法長作舊詩,熱心地要沈從文跟著他學。此前沈從文公務空閑常臨帖寫字,這一來,他又埋頭學了幾個月平平仄仄。

司令部來了一位姓文的秘書官,白凈文雅,在滿口野話的官兵中,很是稀奇。他見沈從文那么一點點大,一說話也老子長老子短,就和氣地勸他,應當學好的,世界上有很多好事情可以學。沈從文回答,那你說說,看看什么樣好就學什么吧。由此開始談話,談到后來,不知不覺成為要好的朋友。這兩個人的談話,其實是一種知識互換,沈從文學狼嚎、虎吼,告訴他野豬腳跡與山羊腳跡的分別,他講火車、輪船的聲音,以及電燈、電話的樣子;沈從文說殺頭、開膛,他講美國兵英國兵的制服,魚雷艇,氫氣球。兩個人彼此驚奇對方的知識,這種交換談話各有所得。

《從文自傳》沒有寫出這個秘書官的名——叫文頤真,湘西瀘溪縣人,曾經留學日——特別真切地寫出了他向一個小兵所開啟的另一個世界的縫隙。這個小兵本能地親近自然和人事,現在,在自然的世界和人事的世界之外,又有一個世界引起了他的敬畏之感和探究的渴望。這個世界,以前被他稱作用文字寫成的“小書”,以后他會慢慢糾正這個看法,慢慢認識文字的“大書”,文化和智慧的“大書”。眼下,只是一道縫隙,就足以讓他驚訝不已。三天后出了太陽,文秘書打開行李箱,“我看到他有兩本厚厚的書,字那么細小,書卻那么厚實,我竟嚇了一跳。”文秘書見他為那兩本書發呆,就說,這是寶貝,天下什么都寫在上面。

這樣說來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書面,恰恰看到書脊上兩個金字,我說:

“《辭源》,《辭源》。”(13;316)

沈從文下樓洗了手,把《辭源》翻了許久。文秘書又問他看過報沒有,兩人于是討論報紙。結果是,再加上一個老書記,三人各出四毛錢,訂了一份《申報》——報錢買成郵花,寄往上海,等著報紙從上海寄來。這份報紙訂了兩個月。

文秘書把他的《辭源》視若珍——部以語詞為主兼及百科的綜合性新型辭書,一九一五年初版發行,對于當時中國的“讀書人”,確實是新鮮——從文要每天翻翻看看不可能,還是只能看看《秋水軒尺牘》,或從副官長處一本一本借《西游記》。辦完公事,從窗口望去,正對著戲臺,就用公文紙頭描畫戲臺前面的浮雕。“但我夢里卻常常偷翻他那寶書,事實上也間或有機會翻翻那寶書。氫氣是什么,《淮南子》是什么,參議院是什么,就多半從那本書上知道的。”(13;317)

所謂清鄉駐防,實際不過是占地就食,靖國聯軍第二軍實力尚厚,得以占到較有優勢的防地。到一九一九年下半年,聯軍內部之間的勢力發生明顯消長,陳渠珍接替田應詔任靖國聯軍第一軍軍長,一九二〇年又任湘西巡防統領,力圖自強,日有振作;張學濟的二軍在財政和軍事方面都出現困難,第一支隊清鄉除殺人外毫無成績,防地難以維持,一九二〇年初匆忙中退向下游。“于是仍然是開拔,用棕衣包裹雙腳,在雪地里跋涉,又是小小的船浮滿了一河。五天后我又到辰州了。”(13;317)

返回辰州未久,第二軍全部以“援川”名義,開赴川東就食。沈從文因年齡小,就和一個老年副官長、一個跛腳副官、一個抽大煙的書記官,連同二十名老弱兵士,在辰州留守。他每三天寫一份報告,月底造一份留守處領餉清冊呈報,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事要做了。

他每天到河灘散步,上水船下水船那么多,卻不會有兩只相同的船。水落水漲,船來船往,各色貨物,水手,一切那么和諧,那么愁人。“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愁字樣。但事實上每每見到這種光景,我總默默的注視許久。我要人同我說一句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同我討論這些光景。”——“我感覺到我是寂寞的。”(13;319)

同賣湯圓的老人談談;爬到墻頭看駐扎在考棚的衛隊;跑到井邊,看人家接水,看人家洗衣,幫老婦人遞桶、遞瓢;又到靠近學校的城墻上看教會學生玩球,他們把球踢上來時,給他們踢回去……

在城墻上,見一群女人從對面走來,小一點的女孩子遠遠就喊“有兵有兵”,想回頭走。“我那時總十分害羞,趕忙把臉向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讓這些人從我身后走過,心里卻又對于身上的灰布軍衣有點抱歉。”——

我以為我是讀書人,不應當被別人厭惡。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認識我的人也給我一分尊敬?我想起那冊厚厚的《辭源》,想起三個人共同訂的那一分《申報》,還想起《秋水軒尺牘》。

就在這一類隱隱約約的刺激下,我有時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紙裱糊的桌面上,發憤去寫細字,一寫便是半天。(13;320—32s1)

這樣寂寞的日子,使他躲過了一次大劫。十二月,他們的部隊在鄂西來鳳遭當地“神兵”突襲,全軍覆滅,熟人被殺殆盡。等到消息最終被證實,留守處即告解散,每人領了遣散費,年底各自回家。

三、《說部叢書》

一九二一年初,沈從文又離家,到芷江投親。他的堂舅黃巨川做了警察所長,他就在警察所里做辦事員;不久,警察所接管屠宰稅,他就又增加了稅收員的事務。芷江還有一位親戚,是個“大拇指”人物,熊捷三,民國第一任總理、鳳凰人熊希齡的弟弟,是他的姨父。

他的舅父和姨父來往密切,時常作詩唱和,沈從文成天看他們作詩,替他們抄詩,很有興致。為得到對抄寫的稱贊,他勤習小楷;還學會了刻圖章,寫草字,作點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

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最初被承認的才華,在書法方面。有一位警備隊長兩年前殉職,警察所為他立碑,就由沈從文書丹。這塊青石碑幸運地保存了下來,現藏芷江縣文物館,碑名“芷江縣警備隊隊長段君治賢墓志銘”,落款“潭陽鄧其鑒撰文渭陽沈從文書丹渭陽沈岳煥篆額中華民國十年歲次辛酉二月谷旦立”。有意味的是,篆額署原名,書丹署改——前軍法長建議他叫沈崇文,后來他自己改為沈從文。這大概是目前可見最早正式用沈從文這個名字,但他似乎并未完全確定下來從此就用它了。名字前面的渭陽,即鳳凰,卻要古老得多:《元和郡縣志》記載,唐垂拱二年(686年)在坡山西址設渭陽縣,坡山即鳳凰山,渭陽縣城就是鳳凰黃絲橋古城。

熊捷三的家,青云街的熊公館,沈從文在這里消磨了不少閑暇時光,不僅看到許多字畫,更發現了兩大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這些書便輪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記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緣》、《滑稽外史》、《賊史》這三部書,反復約占去了我兩個月的時間。”——這是沈從文第一次閱讀西方文學,集中反復地閱讀林紓以文言翻譯的小——了那三本書外,他在別處還提到迭更司的《塊肉余生記》,或者說一大套林譯小——本能地敏感到小說這種形式和他性情的貼近:“我歡喜這種書,因為它告給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別的書說道理,它只記下一些現象。即或它說的還是一種很陳腐的道理,但它卻有本領把道理包含在現象中。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13;323)

沈從文還從熊府的書箱里,找出十來本白棉紙印譜,從中認識了許多漢印古璽的款識。公館右隔壁是熊希齡設立的“務實學堂”,從這個學校的圖書室,沈從文翻閱過《史記》、《漢書》和其他雜書,其中有一套《大陸月刊》,連載《天方夜譚》,給他留下深刻的印憶。

母親把家里的房屋賣掉,帶著沈從文的妹妹,也到芷江來同住。既然兒子有一份不錯的差事,而且挺有出息的樣子,加上芷江的親戚多,熊捷三的太太是自己的妹妹,遷到這里來生活,似乎是個合理的打算。至少在初來的日子里,她甚至以為,一家的轉機就快到了。

黃巨川得肺病意外亡故,捐稅抽收改為一個新的團防局管理,沈從文就成了團防局的收稅員。在團防局他認識了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兩人十分要好,這個人還和和氣氣邀請沈從文到他家里看他的姐姐,一個白臉高身材的女孩子。很快,沈從文就以為自己愛上了這個白臉女孩子,而且相信那個白臉男孩子的話,以為白臉女孩子也正愛他。他不是學會了作詩嗎?正好派上了用場,無日無夜作舊詩,作好就讓白臉男孩子捎給他姐姐。沈從文母親賣房屋的錢是交給兒子保管的,不知怎么開始的,白臉男孩子跟他借錢,今天借去明天即還,后天再借去,大后天又還給他,借借還還,到后來算來算去卻有大約一千塊錢沒有著落。直到這個時節,沈從文才明白過來。不用說,那個白臉男孩子再也不來為他傳遞情詩了。

這一筆數目巨大的吃虧嚇著了他,他想不出怎么辦,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辦法。八月底,他偷偷離開母親和姊妹,想走得越遠越好。

四、“打流”

沈從文坐船下行至常德,靠岸找小客棧投宿,意外地遇到正住在客棧里的表兄黃玉書,他大舅黃鏡銘的兒子。黃玉書從常德師范學校畢業后,曾去北京等地求職,未成,就回到常德等待機會。沈從文本來預備到北京或別的遠處去,黃玉書留他一起住下,以后再做打算。這樣,他就在常德過了四個多月無所事事的日子。

常德的河街比他以前流連的辰州河街可要豐富得多,兩里長,他每天走一兩個來回,任何一處都可能隨意蹲下來看看。河街中最吸引他的是叫麻陽街的一段,一面是城墻,一面是臨河而起的小屋。煙館,面館,雜貨字號,屠戶,販賣小船上應用器具的小鋪子,小小理發館……專供劃船人開心的妓院,常見三五個大腳女人迷笑,輕輕用麻陽腔調唱歌;船只攏岸時,河街上到處是水手,把從本鄉帶來的干魚或大南瓜送給親戚朋友;小孩子三三五五捧了紅冠公雞,各處尋找別的公雞打架;賣糕的必敲竹梆,賣糖的必打銅鑼;罵街的婦女;穿青羽緞馬褂的船老板;街頭許多人張大了嘴看傀儡戲,到收錢時卻一哄而散……“我到這街上來來去去,看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樂又如何憂愁,我也就仿佛同樣得到了一點生活意義。”(13;329)

有時候他跑向輪船碼頭看小輪——看過湘西河流里許許多多撐篙劃槳拉纖的船,卻不熟悉輪——好奇的不僅是輪船的樣貌,更好奇輪船所來自的外面的世界。他看那些學生模樣的青年和體面的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行李,間或發現某個皮箱上貼了上海北京各地旅館的標志,總悄悄走過去好好研究一番。

有時候他出城去找染坊工人和馬夫說話;有時候跟隨送葬行列,看下葬的程序和家鄉的習俗如何不同。他給母親寫了封懺悔與自責的信,接到回信時到城墻上去哭。

離小客棧約三里的地方,有一所女子小學,黃玉書和沈從文來這里看親戚,偶然認識了楊光蕙。楊光蕙生長于鳳凰苗鄉得勝營,在桃源省立第二師范學校學音樂美術,畢業后在這里教書。黃玉書學的也是音樂美術,與楊光蕙一見鐘情,兩人不久就戀愛了。幾年后沈從文開始寫作,在初期的作品中,有一篇散文《流光》,寫的就是這兩人戀愛的故事;其中,黃玉書是這樣的形象:“三表哥是一個富于美術思想的人。他會用彩色綾緞或通草粘出各樣亂真的花卉,又會繪畫,又會弄有鍵樂器;性格呢,是一個又細膩,又懦怯,極富于女性的,攙合粘液神經二質而成的人。……清癯的豐姿,溫和的性格,在一般女性看來,依然還是很能使人愉快滿意的丈夫啊!”(11;36—37)

在這兩個受過“新思想”教育的“新青年”的“自由戀愛”過程中,曾經的小司書沈從文扮演的角色,是在表兄的央求、夸贊之下,代寫情書,前后大概有三十封,并負責傳遞。有時去學校,兩個戀人坐在大風琴邊,沈從文照例站到后門邊觀風。校長蔣老太太一到學校,沈從文做個暗號,里面琴聲忽然響起。

這位女校長蔣慕唐,有個女兒叫蔣冰之,幾年之后將以“丁玲”的名字登上文壇。

小客棧每天連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錢,五天結一次賬,除了黃玉書每隔一兩個月向父親要一次錢,表兄弟倆就沒有別的辦法,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老板照客棧規矩不破臉就不能趕客人,他們的房間卻從三面大窗的官房遷到只有天窗一片的貯物間,再遷到茅房隔壁的小間。表兄性情灑脫,又在戀愛,不以為意,沈從文卻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在認識楊小姐之前,表兄弟二人曾經去常德上游九十里的桃源縣謀職。當時湘西巡防軍的一部分在那里駐扎,兩人拿著鳳凰同鄉向膺生的介紹信,見了二支隊司令賀龍。此事無果而終。

走投無路之際,有一只押運軍服的帆船,正預備從常德上行到保靖,押船人叫曾芹軒,是沈從文哥哥的老朋友;沈從文去桃源時碰到姨表弟聶清,從保靖總部派下來作譯電,這時候正要返回總部。一九二二年一月中旬,沈從文拋下表兄,和這兩個人一同坐了這小船,向沅水上游駛去。

曾芹軒是個妙人,攤開軍服躺在船上,聽他說種種故事,倒也有意思。他在女人方面經驗豐富,說到時,“從不顯出一分自負的神氣,不驕傲,不矜持。……從他口中說出的每個女子,皆仿佛各有一分不同的個性,他卻只用幾句最得體最風趣的言語描出。我到后來寫過許多小說,描寫到某種不為人所齒及的年輕女子的輪廓,不至于失去她當然的點線,說得對,說得美,就多數得力于這個朋友的敘述。一切粗俗的話語,在一個直爽的人口中說來,卻常常是嫵媚的。這朋友最愛說的就是粗野話……在我作品中,關于豐富的俗語與雙關比譬言語的應用,從他口中學來的也不少。”(13;333)——多年后沈從文寫《湘行散記》,第一篇描述與“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重逢,這個朋友就是曾芹軒。

七百里航程,只走過八分之一時,他們的錢就全花光了,卻仍然有說有笑,“說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風,讓船兒慢慢拉去,到應吃飯時,便用極厲害的辣椒在火中燒焦蘸鹽下飯。”(13;333)

船隨同一批有兵隊護送的貨船同時上行,一百來只大小不等的貨船同時拔錨、拋錨,有船出事時總得停頓半天,有些路段船夫還得下水拉纖,每天多則走三十里。為減輕重量,他們三個人也常常上岸步行。

十八天后,到了辰州,那天恰是大年初一。黃昏時分,三個人空手上岸,到市街看了一陣春聯,從一個屠戶鋪子經過時,忽然上面拋下一個大爆竹炸響,嚇了一跳。接著有兩個商人經過,屠戶家樓口小門里,又拋了一個爆竹下來。曾姓朋友于是拍門,喊老板拜年,門一開,就在那個高個子眼鼻之間,送過去結結實實一拳,然后哈哈大笑邁步回到船上。本以為那人會來報復,白白地等了半夜。就在這么可笑的情形中過了這個年。

從辰州上行十四天,在離目的地七十里的一個灘上,他們的船觸大石后斷了纜,右半舷撞碎,進了水,急流中漂浮了約三里,才傍近淺處。他們在河灘上搭起一個過夜的棚子,擔心荒山中有野獸,船夫燒了兩大堆火。他們聽了一夜灘聲,過了一個元宵。

這一路四十多天,到達目的地后,沈從文住在做書記的另一個表弟那里,眼見軍隊氣象,與他之前所在的部隊大不相同,巡防軍統領官陳渠珍精力彌滿,調度一切,給他的感覺是,各人能夠在職務上盡力,不消沉也不墮落。他非常想加入,總部的熟人也不少,可是要找一份事情做,卻不能靠誰說一句話。于是只能繼續“打流”——無事可做等事做,名為“打流”。每日應付吃飯,多在熟人處蹭,也為他們幫幫忙,在書記處寫點不重要的訓令和告示。一次正寫一件信札,參謀處一個姓熊的高級參謀無意見到,問他是什么名義。沈從文回答,沒有名義,是在這里玩的,幫他們寫這個文件。書記官告訴熊參謀,說他幫了很多忙。熊參謀問清楚姓名,把名單開上去,當天他就做了四塊錢一月的司書。

五、動人的產業

沈從文的字實在比其他司書好很多,抄寫時又能改正筆誤,斟酌款式,不久被調到參謀處服務,月薪六元。既然字使他得到較優越的地位,因此更努力寫字。臨帖,那時最敬仰王羲之;把薪水藏到襪筒或鞋底里,五個月內居然買了十七塊錢的字帖。一句惠而不費的贊美,就能讓他在別人熄燈上床之后,還在煤油燈下,用《曹娥碑》字體謄錄公文或報告。“各種生活營養到我這個魂靈,使它觸著任何一方面時皆若有一閃光焰。到后來我能在桌邊一坐下來就是八個鐘頭,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寫出,不明白什么叫作疲倦,這分耐力與習慣,都出于我那作書記的命運。”(13;339)

此地多狼,白天上山得帶一根大棒自衛,夜間月晦陰雨時,狼嗥聲音好像伏在地面上,水似的各處流;間或還可聽到虎叫,谷中回音延長許久。逢三八趕場,在河邊,一只方頭平底渡船來往兩岸,對河的山嶺把一條河顯得更加美麗。

初夏,陳渠珍派遣張子青部移防川東,沈從文作為機要文件收發員隨行,月薪升為九元。他背了個小包袱就上路了。小包袱中除了舊棉襖、舊夾襖、手巾、襪子、鞋子、單衣袴之外,“還有一本值六塊錢的《云麾碑》,值五塊錢的《圣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這分產業現在說來,依然是很動人的。”(13;343)

部隊在湘、黔、川邊界地區走了六天,從茶峒到松桃又到秀山,第七天在川東龍潭駐防。過茶峒時住宿兩天,悲哀的杜鵑聲留下深刻印記,后來創作《邊城》時,沈從文把故事放到了這個地方,把杜鵑聲寫進了故事。

隊部在一個廟里扎營,辦事處是戲樓。不遠的地方有著名的龍洞,沈從文差不多每天來洞里一回,在大石板上一坐半天,聽水吹風。他當然也歡喜到小河邊去,看船只上灘。“那些船夫背了纖繩,身體貼在河灘石頭下,那點顏色,那種聲音,那派神氣,總使我心跳。那光景實在美麗動人,永遠使人同時得到快樂和憂愁。當那些船夫把船拉上灘后,各人伏身到河邊去喝一口長流水,站起來再坐到一塊石頭上,把手拭去肩背各處的汗水時,照例總很厲害的感動我。”(13;345—346)

他住的房間里貼滿自寫的字,有一張小小字條,寫的是“勝過鐘王,壓倒曾李”——那時候他知道寫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鐘繇與王羲之,活著的有曾農髯和李梅庵(其實李梅庵已于一九二〇年病逝)——好大的氣魄。

六、對于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

在川東過了將近半年,沈從文又返回湘西保靖,到統領官陳渠珍身邊做書記,住在山上高處單獨新房子里。這一職務上的更動,觸發無聲而劇烈的精神活動,將產生至深至遠的影響。

他住的房子是個大會議室,放了四五個大楠木櫥柜,櫥里約百來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幾十件銅器和古瓷,還有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不久且來了一部《四部叢刊》。“這統領官既是個以王守仁曾國藩自許的軍人,每個日子治學的時間,似乎便同治事時間相等,每遇取書或抄錄書中某一段時,必令我去替他作好。那些書籍既各得安置在一個固定地方,書籍外邊又必需作一識別,故書籍的秩序,書箱的表面,全由我去安排。舊畫與古董登記時,我又得知道這一幅畫的人名時代同他當時的地位,或器物名稱同它的用處。全由于應用,我同時就學會了許多知識。又由于習染,我成天翻來翻去,把那些舊書大部分也慢慢的看懂了。”——概而言之,“這分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機,使我對于全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13;355—356)

《從文自傳》稱這里為“學歷史的地方”,動心地描述出一個年輕人被包含在歷史中的“人類智慧的光輝”所吸引、所啟明時節的具體情形:“無事可作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的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鑒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時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于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分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于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于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13;356)

生命流轉至此,得遇這樣一個悠長、闊大的世界,是沈從文的幸運。當然,這份幸運應當感謝統領官陳渠珍。[3]

沈從文依然到山上,到水邊,可是這時候接近自然,感覺也有不同了;性格也似乎稍變,感情弄柔和了許多。還有,就是覺得異常寂寞。

從北方歸來的父親在辰州的部隊里作軍醫正;母親和妹妹也到了辰州;弟弟和他同在一個部中作書記。家人無從緩解他的寂寞,他要的是能夠聽他“陳述一分醞釀在心中十分混亂的感情”的人,“要的是對于這種感情的啟發與疏解”。(13:357)

不久,他的姨父聶仁德(字簡堂)——聶清的父親,鳳凰名儒,與熊希齡同科進士,陳渠珍少年時的老——統領官接待住在對河的一個廟里,沈從文便常常過河去聽這個姨父談“宋元哲學”,談“大乘”,談“因明”,談“進化論”,談“世界上種種新問題”。聶仁德出現在沈從文此時的生活中,“和部隊中那些司令長官、參謀縣長、紳士闊佬對照,讓我覺得這完全是兩種人。這是第一個影響我思想發展的人。”

(27;144)“但這么一來,我的幻想更寬,寂寞也就更大了。”(13;358)

我總仿佛不知道應怎么辦就更適當一點。我總覺得有一個目的,一件事業,讓我去做,這事情是合于我的個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這是什么事業,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來。(13;357—358)

陳渠珍為實現湘西自治的宏大抱負,推行一系列舉措,辦學校,興實業,組織工廠,設立報館,等等。他草成鄉自治條例與各種規程,沈從文在石印紙上用膠墨寫過一次,現在由新報館鉛字印行,沈從文就調到報館作校對。[4]

報館里有一個從長沙來的印刷工人趙奎五,與沈從文同住一間房子,他有好些新書新雜志,沈從文以前可從未見到。很快,沈從文就為這些新書新雜志所展現的“新的人生智慧光輝”而傾心。“我從他那兒知道了些新的,正在另一片土地同一日頭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們的腦子,對于目前社會作一度檢討與批判,又如何幻想一個未來社會的標準與輪廓。他們那么熱心在人類行為上找尋錯誤處,發現合理處,我初初注意到時,真發生不少反感!可是,為時不久,我便被這些大小書本征服了。我對于新書投了降,不再看《花間集》,不再寫《曹娥碑》,卻歡喜看《新潮》、《改造》了。”(13;361—362)——五四新文化運動不斷擴大滲透的影響,到一九二三年,波及這個湘西一隅的年輕人。

“為了讀過些新書,知識同權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不能隨便馬虎過日子,不能委屈過日子了。”(13;362)可是,具體怎么辦呢?有一次得了十天的薪餉,偷偷寄到上海《民國日報·覺悟》編輯處,請轉交“工讀團”,心中對這一“捐款興學”的舉動有說不出的秘密愉快,卻也只是聊以自解而已。因為文件繕寫的需要,沈從文又調回陳渠珍身邊,卻被熱病侵襲,大病一場,四十天后才恢復。病剛好,一個老同學在河中淹死了,他去收拾尸骸掩埋,“發生了對自己的疑問”:“我病死或淹死或到外邊去餓死,有什么不同?……我知道見到的實在太少,應知道應見到的可太多,怎么辦?”(13;364)

環顧周圍,即便陳渠珍勵精圖治,地方軍中陋習仍存,譬如,總部書記處大小六十四個書記,就有四十八盞煙燈。既然煙土稅、煙燈稅、煙苗稅、川黔煙幫過境稅成為部隊開支的一大支撐,鴉片煙土可代替貨幣流行,軍中抽鴉片也就算不上一回事。只是沈從文無法融入這個環境,不想再糊涂混下去了。

他一個人癡癡呆呆想了四天,到后這樣決定:“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若好,一切有辦法,一切今天不能解決的問題明天可望解決,那我贏了;若不好,向一個陌生地方跑去,我終于有一時節肚子癟癟的倒在人家空房下陰溝邊,那我輸了。”(13;364)

他準備到北京讀書。

姨父聶仁德一向主張年輕人向外跑,受教育、受鍛煉、找出路,他明白這個常來自己這里借書看的年輕人;不確證聶仁德是否向陳渠珍表示過他的意見,當沈從文向陳渠珍陳說自己的打算時,陳渠珍應允并且鼓勵,還讓他領了三個月的薪水,二十七塊錢。

八月,沈從文從保靖起身,路過辰州時與家人短暫相聚,從父親口中第一次聽到生身祖母是苗族人;家里又給了他二十塊錢。

他與朋友滿叔遠結伴同行,出湖南,經漢口,到鄭州,轉徐州,又轉天津,十九天之后,提了一卷行李,走出北京前門的車站,坐到一個排車上,拉進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他在旅客簿上登記:“沈從文年二十歲學生湖南鳳凰縣人。”

或許可以想象,在這個關口,他確認了自己之前改來的這個名字;帶著這個名字,他踏上自己選擇的道路,進到一個“無從畢業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13;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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