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中年夫人的煩惱
- 驚險的浪漫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8608字
- 2018-07-24 10:21:09
帕金頓先生摔門而出,只身前往車站,打算趕八點四十五分的那班車進城。就在剛才,他因為找不到帽子感到非常不爽,在家里罵罵咧咧了好一通。此時,他的太太正坐在餐桌旁邊,面色通紅,嘴唇緊閉,她沒哭是因為她當下最強烈的感覺是憤怒而不是悲傷。“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帕金頓太太呆坐在那里,心中充滿了憤恨。不一會兒,她便開始嘀咕:“這個小騷貨,賤女人!喬治怎么會這么傻,看上她!”
怒氣散去,傷感襲來。帕金頓太太的眼里泛起了淚花,眼淚一滴滴從她那張青春不再的臉頰上滑落。“我不能再忍了,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該怎么辦?”一時間,她覺得自己是那么孤獨無助,仿佛陷入了徹底的絕望。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地拿起手邊的晨報隨意翻看起來。頭版上的一則似曾相識的私人廣告闖入了她的視線。
你快樂嗎?如果不,請到里士滿大街十七號,帕克·派恩先生在這里愿意為您解憂。
“荒唐!真夠荒唐。”帕金頓太太脫口而出,“不過,若只是見一下面倒也無妨。”
當日上午十一點,略顯緊張的帕金頓太太出現在帕克·派恩先生的私人辦公室。
事實證明,帕金頓太太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在她第一眼看到帕克·派恩先生的時候便放下了。帕克·派恩先生不算胖,只是塊頭比較大;光禿禿的腦瓜頂很是顯眼;一雙小眼睛在一副粗框架眼鏡后面熠熠發光。
“請坐,您是看過我的廣告后找來的吧?”帕克·派恩先生為了避免冷場及時開了口。
“是的。”帕金頓太太簡短地答道。
“我還知道,您不快樂,”帕克·派恩先生用一種愉悅又篤定的口吻繼續說,“其實很少有人是真正快樂的。要是你知道真正感到快樂和幸福的人究竟少到什么程度,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真的嗎?”帕金頓太太應了一聲,盡管她并不覺得別人是否快樂跟她有什么關系。
“我知道您不關心這個,但我很感興趣,”帕克·派恩先生開始饒有興致地娓娓道來,“我在政府部門兢兢業業地和各種統計數據打了三十五年的交道。現在退休了,我想把我這些年積攢的經驗好好地重新利用起來。事情其實并不復雜,所有不快樂的原因都可以歸咎于五類,相信我,至多五類。而一旦找到了癥結所在,對癥下藥就不是什么難事了。”
“我就好比是一個醫生,先要對病人的病情做出診斷,然后對癥下藥。不過,有些病確實是治不好的,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會坦白地告知我無能為力。但帕金頓太太您的事情,如果讓我接手的話,我保證可以做到‘藥到病除’。”
是這樣的嗎?這是一派胡言還是可能確有其事?聽完帕克·派恩先生的這一席話,帕金頓太太疑慮地思忖著,但與此同時,她也滿懷希望地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我現在可以開始為您診斷了嗎?”帕克·派恩先生微笑著,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十指指尖相對,“你的問題和你丈夫有關。你的婚姻生活大體還算幸福,我想,你丈夫的事業做得是風生水起。不過,我估計這件事情還牽扯到一個年輕女人,她應該就在你丈夫的辦公室里。”
“對,她是打字員。一個風騷做作的小賤貨。紅唇、絲襪、卷發。”帕金頓太太不吐不快。
帕克·派恩先生不住地點頭,一副想要安慰她的樣子。“我敢肯定,你丈夫一定和你說他和她之間根本就沒有什么。”
“對,這是他的原話。”
“那么他是不是還說,他為什么不可以和這位年輕女士保持一種純潔的友誼關系呢?那樣的話他就能夠為這位年輕女士無趣的生活帶來一些光明和快樂。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平日里根本毫無樂趣可言。據我猜測,您丈夫就是這樣描述他們之間的關系的。”
帕金頓太太聽了這番話,用力地點了點頭。“騙人的,全都是騙人的!他經常帶她去河邊溜達。其實我也喜歡去河邊散步,可是五六年前他就說過這妨礙了他打高爾夫球。而現在他卻可以為了這個女人放棄打高爾夫球。我喜歡看電影,可喬治總是說他太累了,不想晚上還要出門。而現在呢,他可以帶著這個女人去跳舞!一直玩到凌晨三點才回家。我,我真是無話可說。”
“而且,他還認為女人根本就不應該起嫉妒之心,更何況是毫無緣由的嫉妒。我說的對嗎?”
“對,就是這樣。”帕金頓太太再一次點了點頭,繼而又問:“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數據嘍。”帕克·派恩先生輕描淡寫地說。
“我好痛苦,”帕金頓太太哽咽著說,“在喬治眼里,我一直都在扮演好太太的角色。我們剛結婚時,我拼命地干活,幫助他出人頭地。我勤儉持家,把他的衣食住行打理得井井有條。我甚至從不多看別的男人一眼。現在,我們發達了,終于可以好好享受,做一些我之前一直想做的事情了。但事情卻搞成了這樣。”
帕克·派恩先生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我保證,您的情況我完全了解。”
“那么,您可以做些什么嗎?”帕金頓太太用近乎耳語般的聲音發問。
“當然,我親愛的女士。我有辦法,是的,我有辦法。”
“什么辦法?”帕金頓太太瞪圓了眼睛,充滿期待地等待對方做出回答。
“您就放心交給我處理吧,費用是二百幾尼[1]。”
“二百幾尼!”
“是的,帕金頓太太,您負擔得起這筆錢。這就好比您會為了身體的健康支付這樣一筆手術費用,而事實上快樂和身體的健康同等重要。”
“事成之后付款,我沒說錯吧?”
“不,現在付。”
“這恐怕不太可能吧。”帕金頓太太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是不是覺得這有點像沒看到實物就胡亂買東西?”帕克·派恩先生有些興奮地說,“確實,這不是一筆小錢,而且還有點兒冒險。不過,您相信我,這筆錢您得花,這個險您也得冒。這些是我的條件。”
“二百幾尼!”
“沒錯,二百幾尼,不小的一筆錢。好了,祝您愉快,帕金頓太太。如果您改變了主意,隨時告訴我。”帕克·派恩先生平靜地微笑著,握了握帕金頓太太的手。
待帕金頓太太離開后,他按動了辦公桌上的傳呼器。片刻,一個戴著眼鏡、不茍言笑的女士走了進來。
“萊蒙小姐[2],幫我做份文件,順便通知克勞德,我需要馬上見到他。”
“新客戶嗎?”
“對,新客戶。她現在還有點猶豫,但她會回來的,估計就在下午四點左右。先把她的資料輸入進去。”
“A計劃?”
“當然,A計劃。大概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情況有多與眾不同,這還真是有趣。好了,就這樣,提醒一下克勞德,讓他別搞得太另類了,不要用香水,頭發也最好剪短點兒。”
下午四點剛過十五分,帕金頓太太又一次出現在帕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里。這次,她帶來了支票。一會兒工夫,她手里的支票就變成了一張收據。
“那么現在要做些什么?”帕金頓太太用希望的眼神望著帕克·派恩先生。
“現在,您可以回家了,”帕克·派恩先生微笑著說,“明天一早您會收到郵件,上面有詳細的指示,我希望您可以按指示做。”
帕金頓太太滿懷希望、心情愉悅地離開了。
當晚,帕金頓先生心存戒備地回到家,盤算著如果早餐時候的爭論再次被提起的話他要怎么為自己爭辯。但事實證明,他想多了,他太太完全沒有想吵架的意思,只是看上去一副一反常態、心事重重的樣子。
喬治打開收音機,腦海里開始浮現出他和南希的事情。他想送一件毛皮大衣給她,但又不知道那個孩子會不會接受,因為他知道南希有多么的高傲,他無意冒犯。不過南希的確曾經抱怨過她因為她那件價錢便宜卻無法御寒的花呢外套而挨凍。想到這里,他立刻覺得南希大概是不會介意的。
他想,他們應該盡快再來一次晚上的約會。帶著南希這樣一位少有的可愛姑娘去一家很棒的餐廳該是多么令人愉悅的一件事情,就連一些年輕人都會嫉妒他。重要的是,她喜歡他,還說他看起來一點都不老。
他抬起頭,看著妻子的眼睛。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很罪惡,這感覺讓他十分不安。瑪麗亞是一個多么小心眼兒又多疑的女人啊,和她在一起真是毫無樂趣可言。
他關掉了收音機,起身去睡覺。
第二天早上,帕金頓太太先后拆開了兩封預料之外的信件——來自裁縫店和美容院的預約函。第三封才是來自帕克·派恩先生的,邀請她當日賞光,在利茲酒店共進午餐。
帕金頓先生出門前說他晚上得去見一個生意上的人,大概不會回家吃晚飯了。看到帕金頓太太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帕金頓先生如釋重負地出了門,心中竊喜自己躲過了一場風暴。
“夫人,幾年前您就該來了。不過,現在也還不算太晚。”知名美容院里的護膚顧問一邊埋怨著帕金頓太太對肌膚的疏于管理,一邊開始按摩她的臉并加以熏蒸,然后按步驟敷泥巴、抹乳霜、撲粉,最后又做了各種修整。
帕金頓太太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語道:“我確信我現在看起來年輕多了。”
隨后,她又去了裁縫店。經過一番打扮,帕金頓太太一下子變得時髦起來,整個人都感覺棒極了。
下午一點半,帕金頓太太如約到達利茲酒店,見到了已經恭候在那里的帕克·派恩先生。帕克·派恩先生穿得無可挑剔,看起來依然讓人覺得很放松和安全。
“很迷人。”帕克·派恩先生不露聲色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帕金頓太太。“恕我冒昧,我已經為您點了一杯白夫人[3]。”
帕金頓太太并沒有喝雞尾酒的習慣,不過她也沒有提出異議,只是一邊小心翼翼地喝著那杯讓她心潮澎湃的東西,一邊認真聆聽坐在她面前的導師的諄諄教誨。
“帕金頓太太,您的丈夫需要被‘刺激’一下,”帕克·派恩先生說,“您明白吧?要‘刺激一下’他。為了做到這個,我要把我的一個朋友介紹給您,今天您就和他一起共進午餐。”
這時,一個小伙子走了進來。小伙子在左顧右盼中發現了帕克·派恩先生,之后便步態優雅地朝他們坐的方向走了過來。
“這位是克勞德·勒特雷爾先生,這位是帕金頓太太。”帕克·派恩先生為兩人做了介紹。
長相帥氣的克勞德·勒特雷爾先生大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衣著得體,不但溫文爾雅而且還風度翩翩。
“很高興見到您。”他輕聲說。
剛剛和新顧問同桌而坐的時候,帕金頓太太顯得十分拘謹。不過,她這種緊張的情緒很快就被那位既熟知巴黎又在里維埃拉[4]待過不少時間的勒特雷爾先生化解了。他們漸漸聊到了跳舞,帕金頓太太抑制不住地吐露了她的心聲——曾經很喜歡,但已經很久沒跳過了,原因是帕金頓先生不想晚上出去陪她。
“但他總不至于連門都不讓你出吧,那樣也太刻薄了,”克勞德微笑著,露出一排讓人目眩的牙齒,“都什么年代了,女人不該再為男人的妒忌心做出犧牲了。”
帕金頓太太本來想說她的事情和男人的妒忌心沒有什么關系,不過沒有說出口,畢竟,這說法聽起來還不錯。
克勞德·勒特雷爾輕描淡寫地聊著各種酒吧,最后,他們說好次日晚上要一起去那家很受歡迎的“小天使”轉轉。
***
回到家后,不知道要怎么對丈夫開口的帕金頓太太有點緊張,因為她覺得喬治一定會認為這是一件荒唐透頂的事情。不過,這件害得帕金頓太太整個早上都心神不寧的事情卻因為下午兩點鐘接到的一通電話留言得以迎刃而解——帕金頓先生晚上會留在城里吃飯。
那晚的約會很成功。帕金頓太太就像一個姑娘似的翩翩起舞,在克勞德·勒特雷爾嫻熟的指導下,她還學會了一些時下流行的舞步。她的袍子和新做的發型(出自當天早上帕克·派恩先生為她預約的一位時尚發型師之手)都受到了克勞德的贊許。告別時,他吻了她的手,這讓帕金頓太太有種觸電般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美好的夜晚了。
接下來的十天,帕金頓太太和克勞德要么吃飯要么喝茶要么跳舞,日子過得恍恍惚惚。這期間,克勞德·勒特雷爾不但對帕金頓太太傾訴了自己不幸的童年以及他父親一貧如洗的悲慘遭遇,還坦言自己幾乎對所有女人都心懷芥蒂,因為他曾經在感情糾葛中被傷害得太深了。
到了第十一天,當帕金頓太太和克勞德正在紅海軍上將跳舞的時候,帕金頓先生和他辦公室里的那位姑娘終于露面了。
不過帕金頓先生卻并沒有認出帕金頓太太。他們四個人在舞池里相安無事地旋轉著,越轉越靠近。
“你好呀,喬治。”帕金頓太太順勢輕輕打了聲招呼。
由于驚恐,喬治的臉色大變。不過,這卻讓從對方的驚恐中覺察出負罪感的帕金頓太太獲得了極大的快感。
覺得自己已經掌控了整個局勢的帕金頓太太頗為得意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繼續在暗中觀察喬治:可憐的人,又胖又禿,還在笨拙地跳舞,活像一顆按下去又彈起來的皮球!可憐的人,他那么渴望擁有年輕人的活力,卻只跳得出二十年前的舞步。那個和他一起跳舞的姑娘也很可憐,明明已經感覺無聊透頂了,卻還得裝出一副很喜歡的樣子,還好喬治看不到她的表情。
轉念,她想到了自己,瞥了一眼此時正恰到好處地沉默不語的克勞德,頓時覺得自己是多么讓人羨慕——克勞德不但知冷知熱,而且從不頂嘴吵架。恐怕沒有哪位丈夫可以做到不頂嘴不吵架,婚后的生活總會讓他們原形畢露。
她又看了看,而這次,她看到的是一雙烏黑明亮、帶著憂郁和愛戀的眸子正溫柔地望著她。
“我們可以再跳一支舞嗎?”他小聲問道。
他們再一次起舞,感覺飄飄欲仙。
此時,帕金頓太太感受到喬治充滿歉意的目光。按理說她應該高興,因為她終于成功地讓他嫉妒了。但她現在又不想這樣了,她不想讓喬治不高興,她開始可憐他了。
“哦,你回來了。”帕金頓先生沒好氣地說。在帕金頓太太到家前,他已經在家里忐忑不安了一個小時。
“是的,我回來了。”帕金頓太太一邊脫下她那件花費四十幾尼的晚禮服,一邊微笑著答道。
帕金頓先生清了清嗓子,說:“沒想到今天會遇到你。”
“確實很巧。”帕金頓太太說。
“我帶那個姑娘出去只是想表示一下關心,她家里最近麻煩事很多,我只是表示一下關心,你明白的。”
帕金頓太太點了點頭,心里一直在想:喬治這個可憐的老家伙,像只皮球一樣跳來跳去,明明熱得渾身冒汗卻還自我感覺良好。
“剛才和你一起的那個小子是誰?我不認識,對吧?”
“勒特雷爾。他的全名是克勞德·勒特雷爾。”
“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哦,別人介紹的。”帕金頓太太支支吾吾。
“和這樣的人出去跳舞,你簡直就是在浪費生命。別再犯傻了,親愛的。”
此時,帕金頓太太的嘴角微微上揚,她感覺自己正在被整個世界溫柔對待。這令她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有點變化總是好的吧。”她隨和地說。
“你最好小心一點,你應該知道這些經常出入酒吧夜店的游手好閑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很多中年婦女有時候真的會愚蠢到家。我只是提醒你,親愛的,我可不想你做出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情來。”
“這個理由聽起來倒像是為了我好嘛。”帕金頓太太說。
“呃,當然。”
“那么我希望你也一樣,”帕金頓太太溫和地說,“做人嘛,開心最重要。不是嗎?我記得差不多十天前咱們一起吃早餐的時候你是這樣說的。”
帕金頓先生目光犀利地看著他的太太,而帕金頓太太則是一臉無辜,沒有露出絲毫鄙視他的神情,還趁機打了一個哈欠。
“我得去睡了。哦,對了,喬治,我最近大手大腳的,花了不少錢,估計那些數額高得嚇人的賬單就快寄到了。我想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賬單?”帕金頓先生遲疑了一下。
“是的。有買衣服的、做按摩的、做頭發的。我這么做很敗家,不過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
她獨自上了樓,帕金頓先生呆坐在原地,欲言又止。對于今晚的偶遇,瑪麗亞的反應相當大度,看起來她好像毫不在意。不過她這么突然地花起錢來還真是讓人有點兒不適應,她曾經是多么懂得勤儉持家啊!
女人真是麻煩!喬治帕金頓搖了搖頭。那個姑娘的兄弟最近遇上了一些麻煩,不過他是自愿幫她的,現在他太太這邊也是一樣,真是糟糕透了。看來最近都不太平。
有時候,有些話在說出來的那一刻是蒼白無力的,但之后卻會被聽到的人重新想起來。次日一早,帕金頓太太仿佛中了魔咒一樣,腦子里全都是帕金頓先生前一天晚上的碎碎念:游手好閑的酒吧老油條、中年婦女、自欺欺人。
帕金頓太太并不害怕,她只是沉著地思考著她的處境,盡可能回想起她所知道的所有有關小白臉的新聞報道和她曾經讀到過的中年婦女上當受騙的案例。
克勞德會是小白臉嗎?她覺得他是。但想想又覺得不對,因為每次出去都是克勞德替她付錢。不過這錢應該是帕克·派恩先生的,或者說到底,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錢根本就出自她自己的那兩百幾尼。
她自己是一個中年傻瓜嗎?克勞德·勒特雷爾是不是在背后就是這樣笑話她的呢?一想到這里,帕金頓太太的臉都紅了。
不過,就算克勞德是個小白臉而自己又是個中年傻瓜,那又怎么樣呢?她覺得她應該給克勞德買些什么,金色的香煙盒這類的小東西就不錯。
帕金頓太太鬼使神差般地來到了愛絲普蕾百貨[5]。她在那兒選了一個香煙盒,付好錢后便前往克拉里奇酒店[6]與克勞德匯合共進午餐。
當兩人正小口地抿著各自杯中的咖啡時,帕金頓太太像變戲法一樣,從包里掏出了那個剛買好的香煙盒,喃喃地說:“一個小禮物。”
他看了一眼,皺起眉頭。“給我的?”
“是的,希望你喜歡。”
克勞德把手伸了過去,順勢使勁一推,把東西推回給了帕金頓太太。“你為什么要送我東西?我是不會要的。我看你還是拿回去吧。”他很生氣,深邃的眼睛里閃著光。
“對不起。”她小聲嘀咕著,默默地把東西塞進包里。
那一天,兩個人都拘謹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帕金頓太太接到了克勞德打來的電話。“我今天必須見到你,下午我去你家可以嗎?”
她只說讓他下午三點過來。
再次見面時,克勞德臉色蒼白,看起來很緊張。他們客套了一會兒,兩人之間顯得愈發不自然。
猛然間,克勞德站了起來,直直地看著帕金頓太太。“你以為我是什么?這就是我今天要來問的。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對吧?但你依舊認為我不過是個靠女人養活的小白臉,一個無所事事的吃軟飯的。你就是這么想的,對吧?”
“不,不是那樣的。”
已經激動得面無血色的克勞德根本不理會帕金頓太太的辯解。“你就是那樣想的!好吧,就是那樣的。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你想的都是真的。我就是為了錢才來陪你、逗你開心、和你做愛、讓你把你丈夫拋在腦后。這些就是我的工作。很卑鄙,對吧?”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不想干了,我沒有辦法讓自己再繼續這樣對你了。你和別的女人都不同,你讓我有安全感,我信任你、喜歡你。你大概認為我這只是在逢場作戲地說說而已,”他往她跟前湊了湊,“我就是要證明給你看,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因為你,我要走了,因為你,我要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不是一個令人作嘔的家伙。”
還來不及反應,帕金頓太太就被克勞德拉入懷中,兩片嘴唇也迎來了熱烈的一吻。然后,他松開手,直直地站在她面前。
“再見了。我就是個無賴,不過我發誓從現在開始我會改變。你還記得你說過自己喜歡讀報紙上知心專欄的消息嗎?往后每一年的今天我都會在那里發出一條消息,一直都在改過自新的我會向你證明我記得我的承諾。那個時候你就會知道你對我來說是多么重要了。另外,我從來沒有從你這里得到過什么,但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他從手上脫下了一枚素金指環,“這是我媽媽的,現在我想把它送給你。那么,再見了。”
當晚,喬治·帕金頓很早就到家了。帕金頓太太正出神地望著壁爐里的火苗,溫柔卻心不在焉地和他說了幾句。
“呃,瑪麗亞,”他突然結結巴巴地說,“還是因為那個姑娘嗎?”
“你說什么?親愛的。”
“我,我沒有想讓你不開心,你知道的。我和那個姑娘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我知道。是我自己愚蠢罷了。只要你開心就去見她,多少次都可以。”
這本該是一番可以讓喬治·帕金頓聽后歡呼雀躍起來的話,但奇怪的是,現在卻令他感到十分不安。如果是你的太太慫恿你去和別的姑娘約會,你能心安理得嗎?這感覺簡直糟透了!就像是在貪圖享樂,又像是一個大男人在玩火自焚,最終遭世人唾棄。喬治·帕金頓突然間感到累了,同時覺得自己也沒資本再繼續玩下去了。現在想想,那個姑娘還真是精明。
“瑪麗亞,要是你愿意的話,不如我們一起去什么地方走走吧。”喬治怯怯地提議。
“哦,不用管我。我挺開心的。”
“但我想帶你離開這里。我們可以去里維埃拉。”
帕金頓太太依舊遠遠地坐著,莞爾一笑。
喬治這個可憐的老家伙,他們可是向來都彼此坦誠相待的結發夫妻。想到這些,帕金頓的笑容變得愈發溫柔。
“那很好啊,親愛的。”帕金頓太太說。
帕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里,帕克·派恩先生正在和萊蒙小姐談話。
“文娛開支報價是多少?”
“一百零二英鎊十四先令六便士。”
正說著,克勞德推門進來,他看起來情緒不佳。
“早安,克勞德,”帕克·派恩先生問候道,“事情進展得還算令人滿意吧?”
“我想是吧。”
“你的戒指呢?還有,上面刻了什么?”
“瑪蒂爾德,1899。”克勞德毫無興致地說。
“干得不錯!那么,那則廣告要怎么寫?”
“‘一切都好。承諾不變。克勞德。’”
“萊蒙小姐,你記錄一下:十一月三日,支付私人來信專欄一百零二英鎊十四先令六便士。對,沒錯,這可以管十年,這樣算的話我們足足掙到了九十二英鎊二先令四便士。這已經算相當多了。”
萊蒙小姐走后,克勞德終于忍不住了。
“實話說吧,我不喜歡這個卑劣骯臟的游戲。”
“我的小伙子!你覺得這很卑劣?是的,那女人挺不錯的,那么現在你就去告訴她我們所編造的謊言,讓她被傷心包圍起來吧。可惡,真叫人作嘔。”
帕克·派恩先生抬起手,扶了扶眼鏡,好奇地看著克勞德,仿佛后者是他的科學研究對象。
“哦,我的老天!”他冷冷地說,“我怎么好像記不起你在做之前那些,咳,見不得人的勾當的時候受到過良心的譴責啊。你在里維埃拉做出的那些事情是多么厚顏無恥,更不用說在加州黃瓜大王的妻子——海蒂·韋斯特夫人身上撈到的好處了,這些都充分證明了你冷酷無情的商人本性。”
“好,就算是,但是我現在感覺不一樣了,”克勞德底氣不足地為自己爭辯,“這樣玩兒下去可不怎么好。”
“克勞德,我親愛的,”帕克·派恩先生語重心長地說,就好像此時他是一名校長,正在警示一個自己相當器重的學生,“這一單你功不可沒。你讓一個不快樂的女人得到了每個女人都需要的東西——浪漫。一個女人心如死灰,激情對她來說已經沒用了,但浪漫卻可以,而且歷久彌新,足以讓她應對未來。孩子,這就是人性,我清楚得很。”他咳嗽了幾下,接著說:“對于帕金頓太太來說,我們已經圓滿地履行了我們的承諾。”
“隨便吧,反正我不喜歡這樣。”克勞德咕噥著走出了房間。
帕克·派恩先生隨即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新的文件,寫道:
情場老手居然良心發現。備注:繼續跟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