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局勢風云變幻，因此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小心謹慎。北境的軍民們并沒有因為連續的勝利而驕傲，相反，他們則是更加斗志昂揚，更加警惕。

可偏生迅速奪下三州郡之后，北境軍卻再難以往前邁一步了。

與預料的截然不同，項影生本來對接下來的收復扶風州信心滿滿，可是在扶風之戰的幾場戰役中感覺到了艱難。接連幾次進攻都失敗了，不是設伏失敗就是被突襲，惹得全軍氣勢一下子如喪家犬般一瀉千里。

抱著一身的郁悶氣，項影生在軍帳內瞅了地圖老久，把這幾次失敗的原因翻來覆去研究了好幾遍，也依然理不出頭緒。

明明已經算準了燕蘭嶺是北秦敗逃必經之路，可為什么北秦全軍偏生能夠躲開我們在燕蘭嶺布下的陷阱，全身而退？

按理說，因為白晝兩軍對峙，且北秦軍已經被重創，他明明最多也只能派三千人圍剿我們駐扎在荷山的先頭部隊，而憑借著荷山易守難攻的地理優勢，我們完全不會有任何損失，可為什么最后在荷山的東涼軍只剩下不到半數？

一系列煩躁又想不通的問題在心里堵著，雖說項影生自幼喪母，后來不過十幾歲又失去了父親，平日里不聲不響，給人一種少年老成的感覺，可他終是一個二十多一點的年輕人，再怎樣的經歷過風浪，再怎樣的年少有為，他骨子里也依然有著二十來歲頗有些稚氣和執拗的性格。

本就是常勝不敗的將軍，年少成名，又怎么會容得下這口氣？何況又有那些諸多疑惑在心中，一時間，也難以平靜。

于是在軍帳里踱步，從門帳走到案幾前，再從案幾前走到門帳邊，有時候又踱到畫滿了勾勾線線的地形圖旁伸手再添幾筆……

帳內只有他一人，他把所有人都轟出去了。包括安臨。

看著帳內幽黃的燭燈光芒投射出主帥的黯淡背影，一直在帳外擔心項影生的安臨也憂慮起來。

可是因為項影生的吩咐，他并不敢進去看看，只能透過沒有合緊、時時被風吹開的簾幕，窺到項影生一二的身影。

帳內那人的腦中依舊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開，越想越煩躁，好像有一堆的漿糊一般，粘住了；又像是有一團毛線一樣，纏住了。看不清，也理不透。

軍中出征往往不許飲酒，況且是項影生帶的軍隊。軍中也只有在凱旋之際方才有慶功宴，那時才能夠暢飲。而酒，是軍中從未囤過的東西，慶功宴上的杜康也只是臨時從旁的州郡運過來的。

而作為一個軍人，一個自出生起便注定要上戰場的人，項影生一直恪守成規。平日里在京，都是滴酒不沾的。他也只是在宮宴上接過陛下賞賜的一杯而已。

可是，現在的項影生，卻好想好想醉過去。醉到忘記一切，醉到忘記煩惱。

什么時候像這般沮喪過？還真是從未有過。

惶惶然地癱坐在椅子上，右手撐著腦袋，閉上雙眼，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

這時，外頭隱約響起一陣對話聲，透過被風陣陣吹著的帳幕，傳進帳內。

“項將軍怎么樣了？”

“我家將軍估計是因為這幾天接連受挫，情緒有些不穩定，把我們都給趕了出來，說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這是安臨的聲音，焦急中帶著些期許，許是遇見了救星——能夠幫助項影生擺脫困境的人。

“一個人靜一靜？！”那人疑惑地問著，過了一會，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孩子也是壓力不小啊，全東涼都在看著他，他能夠撐住嗎？唉！”

“將軍您可得想個辦法啊，這樣下去可是不行的啊！”

“您去勸一勸吧。”“對啊對啊，您勸一勸吧！”外面一片附和聲。

衛可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誰料這簾子倒是先行掀開了。

項影生面容憔悴地站在帳門邊，看著帳外的人——人不多，只有守門侍衛，衛可將軍及其侍從，還有安臨，還有一些隨軍的軍官，大多都是在等著項影生下達第二日命令的——項影生倒是舒了一口氣。

人不多就好，他想，就怕這一幕被太多人看到，失了軍心，那更可危。

衛可想要說著什么，但一個粗人，也不太會說話，張了張口，發不出一言來。

反倒是項影生，慢慢地鎮靜下來，如紙般的面上揚起一抹微笑：“別擔心什么了，我不過是想清靜罷了。大家都早些回去吧，天色這般晚了，早些休息。巡營的輪班排得如何了？這幾日不能懈怠，越是危機關頭，越要打起精神。明日一早按時按照常規操練一下，我會來巡查的。該防北秦的就先防守著，該戰前練操的照樣練著，不用太累就好了。北秦那邊若有其他動向再另作打算。”

“是。”各人領了命令，也不好再在這里添堵，紛紛回到各自營帳中。

衛可尚未離開，正不知是走還是留，被項影生叫住了：“衛大哥，可否陪小弟單獨四處走走？”

“當然可以。”衛可連做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一路并肩走著，并未說些什么，只是隨意地走著，看著這些營帳內外來來往往的人，去了傷病營帳慰問受了重傷的士兵，站在軍營邊緣，等到喧囂聲止，等到只有四周火把燃燒發出光芒的時候，他們才開始說話。

“項將軍……要振作啊！你是全軍的靈魂，若是連你也郁郁寡歡了，怕是大伙兒都會失去希望的。”

“當然不會。我項影生受過的難比這厲害的多，我都扛過來了，這一場挫敗又算得了什么？”項影生擠出笑容道。

“可你從未在戰場上失利過。別人不懂你，我還不懂嗎？”這一句話說得著實懇切，項影生也不便再向他遮掩。

“衛大哥，你當時是怎么從那次襄懷州之戰的陰影中脫出來的？”

“走是走不出來的，失敗了就是失敗了，就算你可以找許許多多的理由給自己，但你無法否認你失敗的狼狽。總想著自己的一世英名將會毀于一旦，可是自己的名譽和東涼黎民比起來，真的有那么重要嗎？我們想要打勝仗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建立功勛光宗耀祖嗎？不是的，這些我們已經有了，甚至對你而言，是與生俱來的。但你依然站在四境征戰的第一線，難道你是為了項氏門楣嗎？肯定不是的啊！你們項氏的風骨，絕對不會為了那些虛名，否則，你也不會在頻繁被打壓的情況下依舊誓死守護東涼啊！那么，支撐我們的究竟是什么？其實，就是我們身后的那些百姓啊！匯成一句話，就是整個東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