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半的學生留在和興住宿。阿湛從小小的四合院看天空,天空方方小小,點綴細小而寒涼的星子。泡桐樹散發植物的清香。空氣略有寒涼,使人精神一振。阿湛學習一天,已經疲累,卻仍要到門口去看看泡桐。他曾經問荷清,植物可以變做人嗎。荷清說,不會。可他仍相信,桐樹知道他的存在。又或者是,在遙遠的地方,有那樣一個人,擁有琥珀色的眸子,散發著植物的清香。
周圍都安靜下來,阿湛才準備去睡覺了。
阿湛。阿湛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以清脆悅耳的女聲。阿湛以為是桐樹在叫自己,興奮極了。急忙扭過頭,眉間有灼灼笑意,眼中是湛藍的璀璨。
阿雅見到阿湛的笑,心撲通直跳。
原來是阿雅。阿湛嘆一口氣,笑容僵在臉上,也不好收起。便問阿雅,阿雅,什么事。
沒什么,我只是看你還沒有睡覺,就想叫叫你。
怎么會這樣。阿湛忽然很氣惱,說,下次不要這樣叫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會以為是桐。說罷,也不等阿雅回答,快步走開。
阿湛是個怪人呢。阿雅愣在原地。很長時間,眼前都是阿湛的笑,她自己也陪著阿湛笑、
如果夢境對我們的生活有著某種知識的話。那么自己昨晚所夢見的,又是什么。阿湛從未見過高山與大海,卻夢見連綿千里的高山,蒼翠莊嚴,存有古老神秘的森林。山的那邊,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山風混雜著她驚喜的尖叫,灌入他的耳朵。他覺得很好。他見到她赤著小腿在沙灘上走來走去,頭發散蕩于空中,眉毛畫得長而深情。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彎成很媚的弧度。他不由自主地走近,走近。她身后的湛藍幾乎要將她包裹,一如他的眼睛。
阿湛坐在窗邊,靜靜思索。阿雅湊過來,趴在他的耳朵邊說,阿湛,你應該多多笑的,你笑起來會更可愛。
我不要可愛。阿湛說,我要忍耐。
什么時忍耐呢。
忍耐就是現在。不要說話阿雅,忍耐就是不說話。
哦,我知道了。
課間的時候,紅香領著孩子們做游戲。庭間微風陣陣,藍天白云。胡所種梔子開放,散發甜膩清香。孩子們的笑聲如同銀鈴般清脆動聽,阿湛也不自覺笑彎了眉眼。出一身汗,搬來蒲墊子于桐樹下納涼,胡狐給孩子們講中國五千年的歷史。由黃帝與蚩尤大戰一直到秦王嬴政一統天下。阿湛聽著,心里微微發了癡,以為回到了自己的前世。
前世?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阿湛低頭,隱藏眉間的思索。
一學期結束,阿湛放暑假。建竹仍然在家里處理瑣事,荷清偶爾回來吃飯。阿湛鮮少外出,也不看電視,也不打網游,只是在書房里看書。每到黃昏,四周安靜下來,空氣也清涼。房間逐漸變暗,唯有墻壁上光影浮動。阿湛略微偏頭,讓陽光照進自己的眼睛,覺得自己是在大海里,仰頭張望陽光。薄脆書頁翻動時的嘩啦聲響,油墨的清香,讓阿湛覺得很舒服。這樣一日,一日。
開學那天,阿湛收拾妥當,聽見有人敲門。他有些奇怪。荷清成名之后,選了一處幽僻的住處,平日沒人打擾。建竹有鑰匙,也不會敲門。那么會是誰呢。阿湛開門,看清來人,略有吃驚。
阿雅。
阿湛,今天開學哦。阿雅笑盈盈地對阿湛說。
我知道了阿雅,我正要上學。要讓南阿姨送。你怎么走,你家也住在這里嗎。
不是,我家就是和興。紅香老師是我的媽媽,胡狐老師是我的爸爸。是爸爸和我一起來的,我們一起走好嗎。
原來這樣啊。好吧。
阿雅喜歡阿湛。我們的名字都是那么像呢。阿湛你喜歡我嗎。借著明亮的月光,阿湛看清了信紙上的字。是阿雅笨拙而工整的筆跡。院子里草蟲鳴叫,泡桐樹葉輕輕招搖。阿湛嘆了口氣,又想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終于是將信紙扔進了垃圾桶,以為這件事不存在。面對阿雅,他的心中起不了絲毫漣漪。往后在和興,他下意識地避開和阿雅單獨相處的機會。
這星期回家歇息。秋日的天空分外高遠。阿湛背著書包,準備橫穿馬路。忽然被人叫住。是阿雅。
阿湛,你不走,我這就來找你。阿雅歡快地說,隔著一條馬路。
好,我不動就是了。阿雅你一定要小心。
回憶起那個時刻,阿湛覺得,世界一片寂靜。。時間、空氣仿佛凝滯。天空被染成可怖的猩紅。阿雅蹦跳著走來,而醉酒的司機駕著卡車呼嘯而過。阿雅幼小的身體被撞至五米開外。
那天阿雅死去了。救護車到達醫院時阿雅已經沒了呼吸。紅香老師失聲痛哭,胡狐老師也沉默不語。荷清趕來了。醫院哪里都是白的,只有阿雅身上的血是紅色的。阿雅閉著眼睛,并且將再也不會醒來。
阿湛眼眸閃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
你有沒有。某一時刻,痛恨于自己的弱小與無能,痛恨自己沒有挽回這一切的力量。好像天地茫茫,只剩一個自己。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你的心都疼到麻木了。你,有沒有。
阿湛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與他爭奪他要呼入的空氣。胸口壓著一塊大石頭,渾身酥麻,他喘不過氣來。他拽了拽荷清的衣角,張了張口,沒能說出話來。
荷清張開大衣,將他包裹。
阿湛,你還那么小,不應該就這么見過死亡,以及死亡之悲。荷清略帶憐憫地說。
他像找到倚靠一樣,僅僅抱著荷清,身體發抖。眼淚順著流下來。媽媽,我好害怕。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阿雅。媽媽,我是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