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桐在這里,過上了孤島一般的生活。日子一天一天的重復,卻清凈簡單。
早上五點左右,漂亮的大公雞就對著太陽叫個不停。潔欣與童桐睡在一張床上。床不大,她們相互擠著。潔欣對聲音很敏感,及時醒來。童桐嗜睡,沒有人叫她,她就能一直睡。
童桐,童桐。起來了,我們問去山上收集一些食物。政府分下來的東西,要省著用的。
童桐睜開眼睛,看見潔欣黑而平靜的眼眸,身后事黎明前的藍色天光。又閉上眼睛,微微緩和,起床。
天邊燃起醉人的云霞,映照山中早晨的清凜空氣與迷蒙的薄霧。潔欣隨手撿起地上的樹枝挽起頭發,身后背著頃筐。在前面帶路,小心地避開可能的坑坑洼洼。童桐看著她堅韌的背影,兀自感慨。
太陽升起,投下一束一束金黃粗大的光束。山中漸漸蘇醒,可以看見升起的裊裊炊煙。有時是農人粗礪的歌聲。
童桐,昨夜下雨,我們去看看林子里有沒有菌子。若是有,那么今天就是有口福了。呵。潔欣指指半山腰的森林,轉身走去。
森林中,參天古木遮擋外界的所有事物。聲音,光線,還有人的生死。
以一種敞開但冷眼旁觀的姿態靜靜矗立。地上一層厚厚的苔蘚。蘑菇長了滿地。潔欣在古書下找到了肥嫩的白色菌子,用小刀割下,裝進頃筐。偶爾一聲鳥叫。河流行進時浪潮一般的聲音。童桐學著潔欣,俯身勞作。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仿佛從遙遠的地心傳來,被人遺忘而不屬于這個世界。一呼一吸之間,她逐漸遺忘了一些事情。而有些事情卻漸漸被記起。如果她的記憶將會出現偏差,那么她希望,不要忘記阿湛。
如此熟悉的寂靜與落寞。聲音似海浪,舊事如天遠。她記起來,小時候她曾在黑夜中來到這里,和深巷一起,看到了狼群。
據說動物有預料災難的能力。動物們腳踏實地,依然可以收到來自大地的訊息。如今地震,怕是沒有狼了吧。只有這些植物,扎根于此,離開不得,默默地承受所有風雨。
正思量,她卻于草叢中窺見一雙屬于黑夜的幽幽眼睛。
童桐,童桐,我們走吧。潔欣喚她。
她再次望向那里,與它對視,像是要表達某種惺惺相惜之意。而后轉身離開。
潔欣,童桐,你們回來啦。她們兩人回來時,新蘿正燒火做飯。她的小女兒為她撣去鬢上的灰塵。潔欣和童桐卸下頃筐。潔欣高興地說,今天我們去森林里采集菌子,收獲頗豐,可以收著吃好幾頓了。
新蘿與童月做好了飯,敲響門口的掛著的古鐘。先有一群孩子歡快地跑來,拉著新蘿的衣袂道,蘿姨快開飯。
新蘿笑笑,支起幾張桌子,盛上稀飯,端上幾大盤菌子。香氣蒸騰。這樣的飯菜雖不豐盛,但皆是用心所做,吃起來心中頗為踏實。孩子們吃完飯,就到教室里面學習。接著老人,婦女來,后來是干活的男人。在廚房里忙碌的幾人就著剩下的飯菜吃了。說說笑笑。童桐在這里充滿了希望。地震帶來的不是驚懼與爭吵,而是團結。
童桐,冬草子校長給你安排了課程。這下孩子們就可以有新老師了。潔欣為那么多的孩子們高興,興奮地說個不停。
童桐,黑板上的那首《水調歌頭》是我昨天寫上去的。你去講給孩子們聽,和孩子們熟悉熟悉。
好。
童桐沒有給別人講課的經歷,也不曾被別人請教過問題。潔欣帶她來教室,向孩子們介紹她。
童桐在黑板上的一角,寫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從來寫不好看。小時候趴在桌子上寫字,歪歪扭扭。但筆畫執拗認真。陽光照進她的琥珀色眼睛,折射幽幽光芒。她清清嗓子,說,我們今天學習蘇軾的《水調歌頭》。這事蘇軾寫給他的弟弟蘇轍的。當時蘇軾在外地做官,中秋到了,便十分想念家人。蘇軾喝了一點酒,有些醉了,就寫下了這首詞。
那么,我現在來唱一下這首詞吧。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文人寫詞,也許就是為了歌唱。深奧的術語,生澀的詞匯,許多人可能不懂。她望著孩子們逐漸熱絡起來的眼神,窗外是無限的婆娑樹影。她想,但是如果被人唱出來,音調中所包含的感情,被傳達出來的情誼,就連目不識丁的人,也可以有所領悟。
童桐覺得,雅信、天地、生命的最初,終于又向她敞開了懷抱。
貧窮、孤獨、落魄、失望,都阻擋不了新希望的點燃。要活下去。天地這樣法,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有了這信念,就如同半捆干柴霹靂啪啦地燃起生生世世永不熄滅的火焰。人如何逃脫命運,如何抵御注定的孤立無援。她小的時候,郁郁寡歡,眼中總有淡淡的哀傷。這種氣質一直伴隨著她三十年之久。她猶豫、懷疑,與這個世界始終保持一種淡淡的疏離感。這一刻,她終于相信,人有貫穿始終的信念,那就是活下去。
下課的時候,童桐走出教室。今天天氣很是晴朗。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懶洋洋地不想動彈,并且時常覺得困。對著陽光睡覺,黑暗仿佛被鍍上一層血紅。潔欣走過來,在她的身邊坐下,眼神飄向湛藍高遠的天空。
潔欣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她的故事。一個巨大的黑洞在她的心中窩藏太久。
回憶遙遠,該如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