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吉林省邊境的蘋縣,如同雅信般靜靜停泊于歷史長河之中,不為時代的飛速行進(jìn)所動。所不同的是,雅信綠林黛山,一年四季分明,宛如人間仙境。而蘋縣的南琉璃村,一年中平均氣溫只有零下四十?dāng)z氏度,中年冬日,滴水成冰。土地長久龜裂,農(nóng)作物生長緩慢,三年兩熟。童桐在南琉璃,深刻體會寒冷所帶來的痛苦與絕望。與之相反,這里的人性格豪爽,不拘小節(jié),在寒冷的空氣中確實如同火焰溫暖人心。童桐采訪的婦女紅香,四十歲左右,早年在BJ開設(shè)和興幼兒園,教育孩子養(yǎng)成良好的品質(zhì)。如今笑容溫和,安靜地在家中織布。丈夫胡狐待人極好,溫厚大方。為童桐泡一碗芽香茶,長白山所特有。
人的氣場可以影響周圍的人物乃至花木。與紅香在一起,童桐的心始終是平靜的。梭子游梭于織布機與空氣之間,發(fā)出窸窣的奇妙聲響。如同飛鳥展翅時所發(fā)出的聲音,讓人沉迷。稀少的對話,心與心之間的交流。童桐寫稿子,整理資料。紅香織布。胡狐雕刻管弦樂器以維持生計。
在如此寒冷的地方,人的生活變得簡單,欲望也少之又少。擁有的念頭,不過是如何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而已。在這里,可以忘記很多東西,不想記起來的,什么大道理都不知曉。
童桐沒有詢問他們?nèi)魏螁栴}。她來到他們身邊,已經(jīng)是最好的答案。
預(yù)計回程。童桐與紅香胡狐告別后,打算要回去。這里沒有信號,不能聯(lián)系到阿湛,兩周不見,甚是想念。
茫茫的天地一片啊。因高海拔而引起的輕微暈眩感仍舊存在。大腦有微弱的轟鳴聲,身體仿佛一架客機。童桐想再停留一晚,那么就明日啟程返回吧。
不料,夜晚大雪紛揚。雪積了厚厚的一層。人無法行走,大巴也不可能運行。童桐也只能擱置于此。是罕見的暴風(fēng)雪。手機信號阻斷,無法聯(lián)絡(luò)阿湛。她停留的民宿,水電不通,沒有暖氣。她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洗漱。冷,非常冷。食物不足以維持能量供應(yīng),只能盡量減少活動,以維持體溫。只能躺在被窩里,把能蓋的全部都蓋上。用紙巾塞緊了門窗,沒有辦法,冷氣不斷從室外滲透進(jìn)來,地面上很快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霜。被窩始終暖不熱,只能用睡眠抵御嚴(yán)寒。
童桐抱著手機。手機發(fā)出微弱光亮。只剩下一格電了。還是沒有信號。童桐渾身難受,頭疼欲裂,臉頰呈現(xiàn)不正常的燙紅。睫毛處沾染了冰霜。
呵。雪停了。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流落到她的眼睛里,琥珀色眼珠如同冬日陽光一般透明無痕,又好似有生命般輕輕呼吸。童桐睜開眼睛,沒有任何力氣。想要下床去打來熱水,想要去吃東西。很餓,很冷。她顫抖著下床,卻沒有站起來的力氣,摔倒在地。童桐蜷縮著身體,試圖保暖,體溫卻越來越低。
呵,好想睡覺。這么一睡下去,應(yīng)該是醒不過來了吧。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從前也沒見自己身體這么差。
好累呵。這么睡在這里也不錯。反正。反正他也已經(jīng)不在了。她閉上眼睛,意識逐漸沉淪。漸漸漸漸淪陷在一片黑暗之中。
童桐!
阿湛?
她疑心自己聽錯了。可那雙湛藍(lán)色的眼睛無可抑制地浮現(xiàn)在自己的腦海中。她微微笑了,說,阿湛,你是來跟我告別的么。
童桐,你快醒醒!我來了!你快醒醒!
再見,阿湛。我要找的人,當(dāng)我找到他時,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
再次睜開眼睛,觸目皆是白。空氣中彌漫消毒水的氣味。她下意識地四周查看,意識到自己躺在病床上。正在打點滴。一雙湛藍(lán)色眼睛飛速掠過自己的視野。她下意識開口,阿湛。
童桐?你醒啦!太好了!
阿湛?真的是你嗎?
嗯嗯,是我。童桐,我來了。我不會再放你走了。
阿湛,我想念父親。我想念你。童桐這樣說著,眼中蒸騰大片熱氣。她是不太會表達(dá)情感的人。幼年時在雅信,沒有可以親近的好友,自己只是喜歡和深巷到山上跑。上了學(xué),好友也只是寥寥。大部分時間,舉目無親,孤立無援,個中艱辛,她從未對人說起過,連童有貴也不曾。可在阿湛面前,心酸,委屈,仿佛一個三歲的孩童,需索這感情與關(guān)懷,需索著一個溫暖踏實從不離開的懷抱。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來了嗎。沒事了。
當(dāng)初童桐離開BJ的時候,預(yù)期三周就可以回來。北方高原地區(qū)沒有信號,阿湛也無法與童桐取得聯(lián)系,不免要擔(dān)心。阿湛考慮過了,前生的種種恩怨他本不必背負(fù),可見了童桐,他就確定了,這就是余生他要照顧的女子。童桐也開始逐漸地敞開心扉。臨行前,童桐說過兩周之后應(yīng)該就能收到她的消息,她會在縣城給阿湛送信道平安。可三周過去了,依然沒有童桐的消息。
阿湛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始終靜不下心。又得知北方地區(qū)近期有暴風(fēng)雪。不希望童桐出事。還是擔(dān)心。
孫卓,這里你看一下。我要去蘋縣南琉璃。
南琉璃是什么地方啊?
是她在的地方。說罷,當(dāng)天訂了飛機去往吉林。
琥珀色眼睛,黧黑皮膚,清秀面容,削瘦身形,褐黃色頭發(fā)。這樣的女子,讓人見一眼就難以忘記。阿湛在蘋縣找了兩天,終于找到童桐的下落。馬不停蹄地趕過去,童桐已經(jīng)昏倒在地。臉色蒼白,連呼吸都變得微弱。阿湛背著童桐往最近的醫(yī)院走去。
確實。恍惚中,童桐好像擁抱著一個堅實的后背。可以為她遮風(fēng)擋雨,并且不會離開自己的后背。
雪停了。陽光照在大地上,折射出金光。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天格外高遠(yuǎn)。童桐為這自然的力量而深深震撼,并再次意識到人類的渺小與微不足道。此時暮色四起,夜幕低垂。西邊太陽未落,而東方月牙初懸,并有寒星圍繞。萬籟俱寂,美不能言。兩人長久凝視窗外,看見隱約的長白山輪廓,鋸齒狀的山峰閃爍清冷無邊的藍(lán)光,隱約透漏出生命的隱晦與不可言說。此刻,童桐身在他鄉(xiāng)。
童桐忽然想起了蘇東坡《定風(fēng)波》中一句話,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童桐,我們現(xiàn)在這里住幾天。等雪化得差不多,大巴可以行駛我們就啟程回BJ。
好。
你睡了一天,餓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給你買。
唔。想吃糯米團(tuán)子。
好,我這就去,你等著。
阿湛。
嗯?
謝謝你。
阿湛只是微微一下。說,你以后要多多地笑。
迷迷糊糊中,童桐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