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湛想了許多,他決定要繼續走下去。有時候也會想起阿雅,只是心中略有疼痛。他會記得阿雅,但是阿雅不可以用死亡來約束他,那樣他不如就此了結生命。總會有人來指責與痛恨,但還是要活下去。阿湛有一種預感,會出現一個人,那人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懂得他,并且會寬容他的懦弱與無知。
他對荷清說,媽媽,我要去上小學。
荷清說,你要你好起來,阿湛。
上小學。殷紅小學的硬件軟件都比較好。阿湛斂起心思,認真學習。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偶爾累了,就向窗外張望。看過往的行人,看倏忽閃過的飛鳥,看一天一天日月的輪換。
阿湛最喜歡蘇東坡的《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很平常的一天,阿湛雙休日回家。荷清坐在沙發上看書。阿湛準備回房間寫作業,荷清突然開口。
阿湛,和興倒閉了。
阿湛推門的手頓了一頓。回過身來,面色卻是出奇的平靜,眼睛是沉寂的。
再說一次。阿湛說。
阿湛,和興倒閉了。荷清放下手中的書,斂起紅色大衣。說,紅香老師在阿雅去世不久后被查出乳腺癌。已經是晚期,無有痊愈的可能。換了許多家醫院,都不見好,去年年底,她在一次化療后去世了。而胡狐老師終日昏昏沉沉,酗酒抽煙,也再沒有心思教書了。最后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和興的牌匾被人拆下來了。大概他把和興賣掉了。
阿湛沉默。手懸在空中好長時間,全身無力,很困倦。走到自己的房間,撂下書包,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為什么會這樣呢。他喃喃。所有的一切都會毀滅的嗎。那么美好的事情,曾經,他在和興的日子是那么美好。為什么就留不住。曾經多么好,如今就有多么悲。那么往后,他寧愿不要再開始。一個人,一個人好了。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的,連帶人的肉體,包括我的精神和意志,都會淹沒于時間的塵埃之中.那么。
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呢。人所為的愛嗎。人所謂的希望嗎。人所謂的生與死,生前之譽,死后之哀榮嗎。那么這一切,是為了什么。誰能來告訴我。
他閉上眼睛,墻壁上掛鐘的指針滴滴答答地走著。沒有人回答他,就連造物主也不能,更何況他本就不信神佛。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他想起這一首詩。呵,雪泥鴻爪,消融之后不留痕跡。
多長時間了呢?離阿雅死去,才多長時間呢。
之后阿湛去過和興。泡桐依舊在,完全不曉人事更替。一個粗魯的中年婦女在這里開了一家雜貨店。門前堆積的垃圾散發惡臭。他站在泡桐樹下,聽見風吹拂時葉子的簌簌聲響。他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保留下來。他知道人類渺小,可不曾想竟如此脆弱。他只能攜帶卑微的勇氣向前。
阿湛成績優異,荷清送他去BJ最好的初中。阿湛愈發出挑。同舊時他安靜而孤獨,走起路來沒有聲音,帶有舊時讀書人的書卷氣息。皮膚略有些病態的白。長睫毛低垂下來,遮住湛藍色眼睛,掩蓋所有心事。那些死亡、眼淚、變遷與向往。他抱著一摞書輕輕走過,衣袂長久地停留于樓梯拐角。寂寂的、沒有聲音的。仿佛任何事情都調動不了他的興趣。他很有禮貌的,見人總是微微笑著,眼中卻有化不開的冰雪。
喜歡在晚自習的課間到操場跑步。一圈一圈,完全釋放自我。流出熱咸的汗水??梢允裁炊疾幌?,只是如同飛鳥一般跑著。迎著周圍的人略有驚詫的目光,他滿不在乎的、竭力地奔跑著。
人跡逐漸稀少,夜色清涼。他腳步趔趄地往回走。有時候不想上課,他就把晚自習全部翹掉。學校有圖書室。星期天不上課時可以泡上一整天。老師不大管教他的,畢竟他學習那么好,年級里數一數二,一切都隨他吧。
九點之后,校園里息了聲響。他帶上圖書室的門,要回去睡覺。一條長長的小路,兩邊種植刺柏。里面忽然傳出細微聲響。
阿湛停下腳步,彎腰向里面張望。微微的月光中,阿湛窺見一雙濕潤閃光的眼睛。他沒見到過那樣的眼睛。他大著膽子,將手探至濃密的刺柏針葉中,摸到一團毛絨絨。溫熱的東西。
是小狗呢。
他的嘴角忽然閃過一絲微笑,內心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他小聲喚道,小狗,快來,快出來。
小狗通體雪白,只皮毛有些臟。耳朵溫順地搭著。它抬起頭,無辜地、不懂地看著阿湛。
小狗真乖。這里是你的家嗎。阿湛的心疼痛地跳動著。眼中滿含驚喜。此刻他撫摸到一個鮮活的生命。
他像是發現了一個莫大的秘密。每天總趁人不注意逗弄小狗。他輕聲呼喚,小狗,小狗。小狗就探出頭來。他有時帶一些吃不完的東西,有時候什么都不帶,只是來和小狗說說話。他那么喜歡小狗,微微發了癡的。
一天他照舊去看望小狗。卻有一群學生圍在那里。小狗怯怯的,進退維谷。學生們在一旁嬉笑。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不知道要怎么做。要把他們趕走嗎?小狗又不是自己的小狗??墒莿e人已經發現了小狗,往后只有越來越多的人來戲弄它,這已經不是秘密。
他終究沒有做出任何制止的動作,悄無聲息的隱了去。往后刺柏那里,始終有那么多人。小狗家的門口開始有剩飯,地上一片狼藉。他知道那并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小狗,
但還是傷心地流下了眼淚。有次他去操場跑步,遇見一只虎斑紋大貓。貓咪拖著一只粗大的尾巴,兩只眼睛的眼珠子都是黑色,一只眼睛的眼白是藍色,一只眼睛的眼白是紅色。他與它對視良久,最終小貓跑掉。
他捏著半空的礦泉水瓶,于頹唐的暮色中來到圖書室。圖書室也是寂寞的,只有他一個人會來。書架上都積了一層灰塵。
他過慣了這樣一個人的生活。長時間努力學習,使得年級第二逐漸拉下他許多分數。沒有朋友,連對手也沒有。畢業的時候,同學們都買了同學錄,瘋一般地傳著寫。他不知道有誰可以為他寫,一如他不知道他可以為誰寫。他覺得所有人,都會逐漸地、逐漸地淡出他的記憶。阿雅、和興和小狗。能陪伴他的,只有浩如煙海的書籍。他尤喜《詩經》中《柏舟》一章,他倒是覺得比屈原的《離騷》寫得好。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辱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