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別駕自然是閑職,但高衍卻不是個閑人。
他是當今最高門戶的嫡子,權傾朝野的大都督高義的三弟。所謂皇上要打壓豪門,其實是高義在敲打權貴。謝翰剛才那番話落進高衍耳中,他能有好果子吃嗎?
“我——在下的未婚妻跟人跑了,一時情急,說了胡話,還望公子高抬貴手。”說罷,謝翰朝高衍深深一揖。
“在下雖是個閑官,但既然名義上還在冀州刺史手下,就有糾察之責。萬、謝兩家是否有什么忤逆圣意的盤算,在下必須酌情上稟。但若剛才謝大人所提到的‘交易’最后沒有成為現實,那在下也就無閑事可管了,是么?”高衍笑道,笑得溫恭有禮,說的話卻字字都是警告。
謝翰擦了擦額頭,再揖高衍,極口稱是。
高衍折扇一揮,又轉向譚斯羽,問道:“那么剛才譚小姐說,只要做了譚大人的女婿就可以繼承江州刺史之位,應當也是玩笑之言吧?”
譚斯羽聽得臉色發綠,她來找季伯卿是因為不想嫁給趙季淳,沒想到撞上了高衍這么個人物。如此一來,不僅她嫁季伯卿無望,恐怕她爹的如意算盤也會落空。
沒等啞巴了的譚斯羽回話,高衍就接著說道:“好在季大人以清節自守,不與邪佞同流,不愧是圣上深相期許的青年才俊——只是太過謙退了些。下一回再有圣旨讓季大人做江州刺史,季大人可別再推辭了。一州之牧,本該由有德者居之。大丈夫當仁不讓,切勿便宜那些利用裙帶關系固結權位、成天想著如何謀取私利的小人。”
季伯卿記得高衍曾對離容起過殺意,本來對他印象很差。但他眼下這番幫襯,卻是為他解決了一點小麻煩。于是不得不謝過他的好意,回道:“公子謬贊,盡忠職守是下官的本分,不敢邀功。”
“江州刺史?”謝翰這才知道,原來季伯卿無需譚容舟的提攜,也有望成為刺史。江州地境遼闊,糧谷充實,且居于萬氏所在的揚州上游,其重要性遠高過廣州。萬遵明一向消息靈通,不會不知道季伯卿有此發展前景。那么舍了一個廣州刺史,得一個江州刺史,哪怕對方門第低一些,也算是有賺無賠。這樁婚事,那老頭恐怕還真應得下來。
謝翰身子骨本來就弱,一路趕到江州也受了不少累,剛才又發怒又驚嚇,弄得他頭都開始有點發昏,于是乎兩腿一個踉蹌,整個人跌在了譚斯羽腳邊。
“噫!謝公子……”譚斯羽驚呼一聲,想去扶謝翰,又礙于“男女授受不親”的圣人教誨而不敢出手。
“我就知道他有問題!”萬弗萱卷起袖子,伸手就掐謝翰的人中,同時左手一把抓過譚斯羽的手巾,也不管上面沾了多少眼淚鼻涕,就拿來擦謝翰額頭的虛汗。
謝翰吃痛,昏黑一片的大腦重又恢復了些許清明。他撫上萬弗萱的手,迷迷糊糊道:“阿萱,跟我回去吧,以前的事情都不算數,我們好好在一起……”
“好好好,我知道你吃錯藥了。跟你說了多少回,不要碰五石散那種鬼東西!現在你看你,把自己吃傻了吧?!快去求你那小情人跟你和好,免得將來你沒人要,做一輩子孤老頭!”萬弗萱把譚斯羽的手巾塞進謝翰嘴里,堵住了他后面的胡話,抬頭對譚斯羽道,“人是你帶來的吧?你負責把他帶走,先找個大夫看看。”
萬弗萱在江州的消息,確實是譚斯羽修書一封告知謝翰的。她剛開始查到萬弗萱與謝翰有婚約的事時,心中還竊喜得很。以為招來這個未婚夫,就可以把萬弗萱輕松扳倒。沒想到事情弄到這般田地。自己的目的沒達成,反惹了一身騷。
“送客!”季伯卿高聲一呼,不是他對噙著淚的譚斯羽毫無憐憫,而是他看到萬弗萱如此緊張謝翰,心中略有些吃味,便也顧不得刺史千金是否哭得梨花帶雨了,只想要這二人立刻在眼前消失。
家丁扶著兩位客人走出前院后,萬弗萱才猛地捶了季伯卿一記,質問道:“你干嘛那么說!”
“說什么?”季伯卿裝傻。
“你說什么‘萬弗萱已經是我的人了’,誰是你的人?這話能隨便說嗎!”萬弗萱捶了一記還不解恨,干脆蹦起來用腦袋撞季伯卿的下巴。
“你怎么發起脾氣來跟個母牛似的?就知道用你的牛角頂人!”季伯卿大手按住萬弗萱的腦袋,讓她在原地動彈不得。
“母牛哪有角!你這書呆子!”萬弗萱插著腰氣呼呼道,“誒!你別岔開話題!你當著那兩人的面造我的謠,你讓他們怎么看我!”
誰知季伯卿來了一句:“當初是誰在我府里大喊大叫說我始亂終棄,還要把布告貼滿尋陽城的?我認了,那些我沒做過的事,我全當我做了,還不行么?”
萬弗萱聽到這話就蔫兒了。
什么叫搬起石頭砸到自己的腳,這就是。
“你……”萬弗萱扭捏道,“那你也不能騙他說什么三媒六聘都在路上了,他一回去不就穿幫了嗎?唉,我老爹病了,我得趕緊回家。我一回去,還不是得——”
“我沒騙他。”季伯卿伸手捋了捋萬弗萱的亂發,再把雙手搭再她兩肩上,認真地看著她,重復道,“媒人和聘禮真的就在路上,我沒騙他。”
“啊!!?”萬弗萱猛地抬頭,瞪大眼睛問,“你真派人提親啦?你怎么不跟我說一聲?我、我還沒想好呢!你怎么能這樣自作主張,要是我不同意怎么辦?”
“你不同意?你不同意我就去建康城中貼布告——”季伯卿理直氣壯且一本正經地說,“你在我府上住了這么久,我走到哪兒都戴著你送的破香囊,尋陽城里的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連江州刺史都知道我金屋藏嬌,我的清名都被你壞盡了!現在你跟我說你不同意?你讓我以后怎么做人?你當我們寒門子弟好欺負么?”
萬弗萱還想作出生氣的樣子,但又忍不住嘴角上揚,臉上突然起了一陣熱浪,她趕緊又躲到離容身后,小聲道:“你看你哥真討厭。”
離容嬉笑道:“他哪里討厭?我怎么沒看出來啊,嫂子~”
萬弗萱聽到這聲“嫂子”更羞了:“哎呀你更討厭!……”
……
兩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
打發了不速之客,安撫了萬弗萱,季伯卿這才得空招呼高衍。
高衍為何來到江州,他自己已經說了。季伯卿要做的就只是提供食宿。
“高公子。”季伯卿喊了高衍一聲,卻見他呆呆看著離容,一時沒有回應。
“哦,季大人。”高衍回禮道,“從前高某對季大人有些誤會,言語之中多有冒犯,還望季大人不念舊惡。”
“高家三郎一向以耿直聞名,所謂逆耳忠言,在這世道,只會太少,不嫌太多。”季伯卿嘴上說著正經話,心里卻揣摩著剛才高衍看離容的眼神。
“見笑見笑,高某一介書生,率多意氣之言,美其名曰耿直,其實常常是不辨黑白,顛倒是非。”高衍半是客氣,半是真心地回道,“離容是閣下的親妹子,又是我的義妹,你我便算半個兄弟。我這次隨她來這里,厚著臉皮在閣下府上叨擾一夜,閣下不會見怪吧?”
“都說是半個兄弟,高兄就不要這樣客氣了。你們只住一晚?不多留幾日么?”季伯卿問。
“哈,我倒是不急,但她趕時間。”高衍朝離容看了一眼。
就是這個眼神,溫柔到能掐出水來,讓季伯卿心中疑云密布。
“我看你二人舟車勞頓,不如先回房洗洗風塵?我這便叫人打水過去。”季伯卿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一個時辰后,再叫你們用餐。”
“有勞季兄費心,高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高衍向離容招招手,但離容光顧著跟萬弗萱嬉鬧了,壓根沒看到他。他搖頭笑了笑,那笑意中帶有幾分慈愛和寵溺,真像一個面對著調皮的妹妹束手無策的兄長。
這人恐怕是瘋子——
季伯卿心中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