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是,在崔夫人的偏愛之下,離容確實未著奴籍,所以她穿青衣并不犯法。而廚娘者,百工也。身份低微,僅比奴婢高上一等。離容抱緊懷中的食盒,心想沒錯,我本就是廚娘。
蕭子釗朗聲笑道:“哈哈哈,若只是廚娘,倒可說是庖間西施了。……小廚娘,打開你懷中的食盒,讓本王嘗嘗你的手藝。”
離容先轉頭瞧了一眼高衍,見他沒有反對,才恭敬地將食盒中的一盤糕點呈上前去。
“不錯,這個廚娘知禮數。高府家風嚴整,于廚娘亦可見之。”蕭子釗伸手抓了一塊糕,剛要送進嘴里,又折回來,蘸了蘸盤子一邊的醬料。離容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那口大白牙仿佛會吃人。
“大司馬。”蕭子釗身邊的年輕人插嘴道,“西施做的點心,下官也想試試。”
此人書生模樣,相貌清俊。離容聽到他開口說話,不由地一驚。倒不是這人說的話有什么特別,而是他的聲音……離容隔墻聽過他的課。
“你有興趣?”蕭子釗隨意地將托盤舉到那人胸口的位置,“入口微酸,但回味無窮。不知小廚娘為人是否如這點心一般,貌似尋常,而胸——有丘壑?哈哈哈。”
蕭子釗當眾調戲高衍的廚娘,旁人有輕笑附和的,也有人舉袖掩面,替高衍難堪。高衍的臉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不悅地一拂袖,說:“今日出游,當是與學子同歡,而非共賤民狎樂。”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但蕭子釗好像并不介意這個狷介侍郎的臭脾氣。大概因為高家門風謙退,除了老二高決是護羌校尉、在涼州有一支人馬之外,其余皆不預實權,所以就算高衍言語尖刻了些,畢竟對他沒什么實在的威脅,他當然就可以虛懷納之。這時蕭子釗身邊的年輕人又開口了,替他接話道:“侍郎大人這話說得可不對。廚娘,并非賤民。”
“哼,季兄自是比在下更懂得分別貴賤。”高衍暗諷這個名為季伯卿的國子博士善于攀附權貴,季伯卿聽懂了,但也只是付之一笑。他津津有味地吃著離容的點心,興致似乎還在蕭子釗之上。
說起來,今天之所以設下十里步障,是因為共襄盛舉的除了當朝士人,還有七十二位國子學生。本朝國子學廢置已久,還是蕭子釗下令重建的。負責在國子學講課的博士,當然就是蕭子釗的人。
“剛才本王聽說,明日皇上要在宮里講經,招國子學二十位學生入宮聽課,可有此事?”蕭子釗問的是高衍。
高衍的答復是肯定的:“家兄侍讀,下官執經。”
蕭子釗聽了真覺得滑稽——一個瘋瘋傻傻的皇帝,居然要講經?然而此事的安排他卻不曾預聞,這讓他有些介意:“呵,本王近年來因出總戎麾,久廢學術。難得圣上有此雅興,本王理當進宮侍坐。侍郎以為呢?”
高衍面露難色,踟躕了一會兒,略有些磕絆地答道:“圣上于學業雖有精進,但……但得數十國子學生磋研足以。大司馬劬勞王室,日理萬機,恐怕……不如待日后圣上學經有成,再邀大司馬坐而論道。”
蕭子釗聞此語更不依不撓了——什么學業精進?傻子能有什么精進?——除非他不是傻子。高衍不是一向骨鯁敢言嗎?居然違心地奉承他“劬勞王室”,真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看來他是不想自己看那傻皇帝的笑話。既然如此,蕭子釗打定主意,非去不可了。
“卯時一刻?夠早的。”蕭子釗說話的語氣絕不是在同高衍商量可否,“那明日就有勞子衡準備本王的座位了。”
高衍猶豫了下,再次試圖阻止道:“臣……臣聽說大司馬今日要宿于城外杏園……”
蕭子釗在城外過夜,而城門卯時才開,他恐怕很難在卯時一刻趕到宮中。高衍話未說完,高義就從后邊過來打斷了他,道:“大司馬愿聽,我等豈有阻攔之理?”
確實,高義兄弟阻攔不了蕭子釗進宮,城門戍衛也阻攔不了蕭子釗進城。
蕭子釗笑了笑,揮手示意二人退下。
“士元,你很喜歡那小西施做的東西么?”蕭子釗見季伯卿還對著手里剩余的糕點仔細端詳,問了一聲。
季伯卿,字士元。他不緊不慢地掏出帕子,裹好那白拿的點心,藏入袖中,回話道:“點心無甚特別,只是大司馬提到的‘西施’,讓臣想到一個人。”
蕭子釗劍眉一挑,問:“誰?”
季伯卿正色道:“陶朱公,功成身退,泛舟絕跡于江湖。”
蕭子釗冷哼一聲,道:“有話直說,別賣關子。”
季伯卿先拱手彎腰,行完禮后,才接著說道:“大司馬依周公居攝故事,總攬朝政,固是先皇遺詔所托。然則以人臣行主威,至難也。周公大圣,猶致流言,況圣上已非幼沖之君乎?……臣以為,為大司馬計,上則遜位還政,效法張子房、陶朱公;中則推誠于士人,理政以至公之心;下則廣張耳目,挾主威以制天下。依上計,則全功保身,史有賢名。依中計,如履薄冰,茍全性命。依下計,恐怕……”
蕭子釗的臉色一變再變,季伯卿腦門上已布滿細汗。
“說下去。”
“臣恐怕大司馬禍至無日!”
“哼!哈哈哈哈哈——你好大的膽子。”蕭子釗從怒目圓睜到哈哈大笑,隨后又用似笑非笑的狐疑眼神打量了季伯卿好一會兒,才幽幽說道,“我記得,你是關東大儒崔玄的弟子,前歲索虜犯邊,你解巾從戎,因功進爵,卒至本王麾下。戰事平息后,你說愿還歸本職,本王才讓你做這國子博士。”
季伯卿俯首道:“大司馬知遇之恩,士元沒齒難忘。”
蕭子釗輕笑,道:“崔玄,崔玄……本王記得高章的夫人也姓崔,而且老家在關東?怎么,高氏兄弟自己不敢說的話,讓你來說?”
蕭子釗認為季伯卿是高家的人,對此,季伯卿只是沉默。他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本王手里的東西,若是本王放手了,又會落到誰手里?”蕭子釗瞇著眼看向手中晃動的酒盞,神情似有一分醉意,轉瞬便又清明如常,“你一非高門,二無權柄,雖曾立下軍功,但如今不過是破書生一個。殺了你,反倒成全你的名聲,甚或激起國子學生的不滿。呵,罷了,退下吧。”
季伯卿再拜蕭子釗,帶著一身冷汗轉身離開了。
只是二人的對話已悉數落入了第三者耳中。
春宴散時,高義快走幾步,追上了季伯卿。
高義笑問:“崔玄族屬博陵崔氏,而家母出自清河崔氏。兩者并非同支。適才季兄為何不作辯解?”
季伯卿反問:“辯解了又能如何?”
高義道:“不辯解,恐怕大司馬與季兄,就從此疏遠了。”
“大司馬處危地而不自知,我因諫得疏,日后方可免罪。否則,說不定與之俱……”季伯卿四指并攏,往脖子上一切,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尚書大人……不是嗎?”
高義干笑了兩聲,以掩飾心中的異樣——
他知道了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