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在一片欸乃聲與水鳥鳴叫聲的交錯中,揚州船隊緩緩駛進渡口。
天還沒有大亮,但尋陽地界的酷暑天氣已開始顯現它的威力。
這是一個濕熱多雨的地方,熱到老百姓根本顧不上什么圣人教誨,那淌著汗的胸膛與胳膊,該露還得露。
此刻碼頭上就有一些早早袒著上身的壯漢來回奔忙,他們是專幫商船卸貨的腳夫。有幾個朝離容這邊的船隊望了望,大約是想找活兒干。
立于船頭的衛兵對碼頭上的人喊道:“幾位大哥,不必看了,我們不卸貨!”
這個衛兵自小是蕭馥府中的伴讀,與蕭馥那一對雙生子十分熟悉。他名叫孟戎,對于此行的秘密任務,除了離容之外,他是唯一的知情人。
聽得孟戎一聲喊,離容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她強行打消困意起身,揀了最輕薄的一身淺綠色紗衣穿,依然覺得悶熱。兩側碎發被汗水黏在面頰上,還打了個妖嬈的彎兒。
“好熱!”
離容從未到過這么熱的地方,熱到每時每刻都像在洗熱水澡。
出得門去,但聽左邊有踏著木地板吱呀吱呀而來腳步聲,一看,是高衍,他白衣勝雪。
他倒是早有準備,手持折扇,為自己制造著一陣陣消暑的涼風。涼風中還捎帶著冰麝氣息,香香的,弄得整艘船都不正經起來。
高家三郎無論走到哪里都是那么扎眼,即便他這次穿的料子十分普通,即便在相對昏暗的船艙窄廊內,都好像一尊散發淡淡熒光的白玉羅漢。萬弗萱曾在背地里評價他長得又有貴氣又有仙氣,大約是像神仙里當官兒的。
高衍跟離容眼神接觸時微微一笑,好像昨夜的狼狽不曾發生。但當他視線下移,發現離容這身衣服與往日相比單薄了許多,布料緊緊貼合起伏有致的身段,讓他一不小心就想到了昨夜那指尖的觸感時,才不自然地別過眼去,順手把自己的折扇塞給了她。
“多謝。”離容小心翼翼地合上扇子,在手心掂了掂重量,確認不是什么名貴的東西,才放心地使用起來。
兩人走到甲板上,陽光還不甚耀眼,江風吹在汗上,一陣舒爽清涼。
“不知太守府怎么走,我們還得問問人。”高衍對身邊的離容道。
離容瞇著眼朝岸上望了望,指著西南方向說:“看!有人接我們!”
說罷,她已向飛箭一樣沖上岸,就好像從前她在高衍府中著急干活那樣,一路向西南面舉著畫像的人奔去。
畫像畫的是離容,下面寫著四個字:“阿容快來”。
高衍遲疑了一下方提步跟上。他的步速雖不緊不慢,但到底步伐的跨度大,沒多會兒就追上了離容。
兩人問明情況,畫像果然是萬弗萱的手筆,舉畫像的人則是季伯卿府上的仆役,姓李。
高衍指指畫像上的人問離容:“你有這么好看嗎?”
離容對高衍做了個嘴歪眼斜的鬼臉,頑皮道:“這樣夠好看了嗎?”
她一想到萬弗萱,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變了,把穩重、沉重、持重全拋到腦后,變回了輕飄、輕盈、輕快的少女模樣。
高衍只是瞧了她一眼,就又將視線移去別處,但她的模樣卻仿佛定格在了腦海中,久久沒有消散。
昨晚他下了決心不再惦記離容,可斬斷情根似乎比他想象得困難。好像他剛一把火燒盡了心頭的野草,卻見離容對他春風一笑,于是土壤底下的嫩芽又呼啦呼啦地鉆出來了。頃刻間,胸中又是春意盎然——熨帖,騷動,欣快,還有著微微苦澀。
離容沒有察覺高衍的心思。本質上,她認為高衍對她的“喜歡”不過是多年相伴的一點感情和突然失去后的一點不甘而已,所以沒有太當回事。
跟上老李的腳步,那人在前頭走走停停,好像想跟離容和高衍說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離容都替他著急,問道:“李叔,你想說什么就直說,憋著干什么?”
老李嘆了口氣,回答:“二位,實不相瞞,你們是小的接到的第二波客人。小的得確認下到底接沒接錯,免得回去又挨罵。”
“第二波?”離容覺得奇了怪了,“剛才也有人自稱‘阿容’么?”
老李搖頭道:“那倒不是,剛才也是一男一女,男的說他們是從揚州來的,讓我帶他們去太守府。女的……好像有點面熟,她似乎認得路。我當時沒多想,只覺得那人看一眼畫像就知道我是太守府的人,應該就是萬小姐等的貴客。萬小姐……總是高深莫測的。”
“你放心吧,這回你肯定沒接錯——”離容把畫像舉到自己腦袋邊上,比給老李看,“你看,這不就是我嗎!”
老李左看右看,皺起了眉頭。
“哈哈哈哈!”高衍大笑幾聲,抽回離容手中的折扇,用扇柄敲了一下她的腦殼道,“我就說你沒這么好看!”
離容悻悻地撅起嘴。她自己覺得還挺像。
“倒也不是不像,只是……”老李撓頭道,“這分明是萬小姐照著我們大人的樣子畫的呀……那天萬小姐逼大人換了身女裝——咳咳、咳咳。”
老李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事,趕忙裝咳嗽止住了話題。
離容趕緊又展開畫卷瞅了瞅,果然眉目間有季伯卿的影子在其中。想象他被迫換上女裝的模樣,離容掩嘴偷笑,真恨自己沒這眼福。
太守府邸離渡口不算太遠,三人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進得府中,離容才發現并沒有想象中的熱情歡迎,那比他們早到的一男一女正像兩尊菩薩一樣端端坐在席上,會客廳內氣氛凝重如三堂會審。
男的離容認得,是謝翰。會稽內史謝臨深的侄子,丹陽郡主簿,萬弗萱的未婚夫是也。她之前去萬家拜訪時,見過他。
女的細眼長眉,高鼻小嘴,面色稍顯蠟黃,眼圈泛青,仔細一看,還默默淌著兩行清淚。
這是誰?難道就是謝翰之前非要娶過門的那個教書先生的女兒?如果是的話,他倆來這里做什么?
季伯卿喝著茶,沉默不語。萬弗萱見自己等的人終于來了,趕緊繞過那兩尊菩薩,邁著她的螃蟹步飛快地移到離容身邊。但見離容眼中寫滿疑問,她無奈地一攤手道:“別問我,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人來了就哭,也不說話,哭了小半個時辰了。”
離容小聲問:“她是誰?謝翰的情人嗎?”
萬弗萱搖頭道:“不是,是江州刺史的千金……”
江州刺史的千金為何上尋陽太守府哭鼻子?離容瞬間在心中想出了一萬種可能。她和高衍觀察著這二人,這二人倒是全當離容和高衍不存在。
“士元……”刺史千金輕聲喚出了季伯卿的字,眼卻依然低垂著,好像正看著季伯卿衣裳一角,“我明白,你不想讓人覺得你靠姻親關系換來刺史之位,可是……如今的官場就是如此。家父愿以身家后事相托,正是看中了你的才干,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肯定么?”
她抬眼偷瞧了一下季伯卿,見他沒有反應,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說句不好聽的,若不是家父遣你東征西討,你也沒法到處立功。多少人空有一身本事,卻是報國無門……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說的正是這個道理。我們不求你有所回報,但你這樣翻臉無情,是不是有失為人之道……”
季伯卿輕出了口氣,回道:“譚小姐言重了,下官何曾‘翻臉無情’?令尊若是有事相托,在下必當萬死不辭。只是小姐繞了大半天,下官也沒明白小姐到底有何所求。”
萬弗萱聽了都頭大,她搶話道:“這有什么不明白!她讓你娶她,就這么簡單!她爹肯讓你做女婿是看得起你,不娶她你就是忘恩負義。”
季伯卿沒有搭話,似是對萬弗萱的翻譯不置可否。譚斯容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她確實是這個意思。
“萬小姐,我聽謝大人說了,你也是有婚約的人。”譚斯容心中憤恨難忍,咬著牙道,“謝大人說,他可以不計較你從前做的那些出格的事,希望你也不要再糾纏士元,繼續敗壞他的賢名!”
譚斯容以為自己這么重的話一出口,以萬弗萱這般急躁的性子,必然要氣得跳腳。沒想到萬弗萱反倒聽樂了,笑道:“譚小姐說得沒錯,我既然已經敗壞了這小子的名聲,我就會對他負責到底。你名聲這么好,就別摻和到我們這種聲名狼藉的狗男女中來了吧?”
“胡鬧!”一旁的謝翰氣得拍桌,喝道,“臭丫頭,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