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繼續往南走,各式各樣的土匪真見了不少。有人給陸南生面子,有人壓根就不看那玉佩,只因聽說令狐宛鳳冒險南下為母求藥,就下令放行。昨天遇到的那個,甚至把從藥材商那里劫來的草藥包送到了他們手上,里面就有他們需要的獨花蘭。這可讓寧折不彎的令狐宛鳳犯了難。
“你快回去吧,地圖也畫得差不多了,草藥也到手了。”離容對令狐宛鳳說。
三人站在長江邊上,艄公已等候多時。
結伴行了一路,三人也算是患難之交了。離容將陸南生的玉佩交給了令狐宛鳳,一是助他在土匪間通行無阻,二則跟高衍當初贈出匕首同理,總覺得把自己的東西放在某人身邊,就可以保護他前行。
令狐宛鳳終于還是收下了劫匪給的草藥,不愿再南下耽誤時間。萬弗萱和離容跳上小船,沖令狐宛鳳揮揮手。二人腳酸得很,在窄小的船艙里坐定后,別提有多舒服。然而萬弗萱不經意地抬頭一看,卻看到了艄公臉上的古怪。
萬弗萱掐了一把離容,離容亦心領神會,二人面面相覷,不敢露出異樣的神色。
艄公臉上有天師符刺青,天師道雖沒有被官府禁止,但在臉上刺這種東西卻是要被抓起來的。那艄公把斗笠壓得很低,顯然是不愿被人瞧見臉上刺的東西。這可能有兩種原因,一是他是被迫刺上這玩意的,為此感到羞恥;二是他不想離容和萬弗萱對他有所防備,那么他是否心懷叵測,就不好說了。
“阿萱,你那養頭發的東西,借我用用。”離容拔下銅簪,散開青絲,邊用手指梳著邊說。她還從包袱中取出了兩本書,除去了包裹在外的用于防水的蠟紙。
“喲,你這是為進城做準備吶。”萬弗萱將一罐小瓷瓶丟給離容。
離容坐在船艙邊緣的位置,背朝艄公,擋住了身后人的視線。她的動作看似在頭發上抹油,其實是把蠟紙鋪在腳邊,并偷偷在上面倒油。那瓷瓶看似小,倒出來的油倒是不少,很快就滑膩膩地流了一地。萬弗萱手里也忙活著,她把薄衣像麻花辮一樣編起來,連結成長長的布繩。
船駛到江心時,天色已暗,船艙里黑漆漆的,若不注意看,根本瞧不見腳下有一層蠟紙。離容佯裝困倦,鉆進里邊去。萬弗萱也半躺假寐。兩人瞇著眼睛,十分緊張地關注著艄公是否會有異動。
天氣陰濕,濃云蔽月,江上起了大霧,外面越來越黑,黑到離容和萬弗萱完全看不清艄公在干什么。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劃槳的水聲停了,甲板輕微的振動由遠及近。
艄公一腳踏進船艙時,萬弗萱突然大叫一聲,那艄公一驚之下腳步已是不穩,加上踩到了抹油的蠟紙,當即向后倒去——但他雙手及時抓住了船艙兩側,因而只是屁股落地,原本握在手里的鐵錘噗通一聲掉進了水中。
離容原本不確定艄公是不是圖謀不軌,捏著銅簪猶猶豫豫不敢下手,此時確認了艄公原本手持兇器,她只好趕忙用銅簪去刺艄公的腳背。
誰知她左手撐地時也因觸到蠟紙而打滑,沒刺著腳背,自己跌了個狗吃屎。情急間,她死死抱住艄公兩腿,一口咬了上去。萬弗萱及時撲上來,用一把胭脂糊了艄公的眼睛,接著抽出布繩,勒緊艄公的脖子往后拖。
艄公到底身強力壯,先踢開了離容,再用手肘后擊,攘開了萬弗萱。只是他眼睛火辣辣的疼,想想一對二終究討不著便宜,便忿忿地啐了一口,縱身一躍,跳進了江水中。
就當離容二人以為危機解除時,原本平穩的小船底部突然砰砰砰響起來,原來是艄公潛入船下搞破壞。萬弗萱見情況不妙,急問離容:“你水性怎么樣?”
離容慌亂地搖搖頭。
“哎!我就知道!”萬弗萱掰下一塊被艄公敲得松脫的木板,用布繩纏住,另一頭系在自己腰上,對離容說,“抱緊這個,跟我走!”
沒等離容反應過來,萬弗萱已經下水了。離容嚇得腿軟,但沒辦法,只得跟著跳江。
她倒不笨,兩手從上方攀著浮木,把下巴擱在木板上,確保頭不入水。
江水真冷,冰寒刺骨。
萬弗萱雖然水性好,但終究氣力有限。她盡量順著水流向下游,以節省體力。好在小船本就已經駛進了長江的一條小支流,水淺而流緩,漂著漂著,在二人力竭昏厥之前,總算靠了岸。
二人連滾帶爬上了灘涂,身體已凍到麻木,連被鵝卵石硌著也不覺得疼。
躺了一會兒后,離容耳邊響起萬弗萱的聲音,氣若游絲,但又透著小小的歡悅:“冬泳最是健體強身,今天這一遭,我得增壽十年!”
離容坐起來,伸手搓搓依舊平躺的萬弗萱的臉,搓到凍僵的小臉終于暖和過來,有了血色,能笑了。
懷里的火折子包在蠟紙中,沒丟也沒濕透,真是萬幸。離容撿了柴,燒起火,二人烤了許久,衣服都沒能全干,最后干脆趴在火堆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醒來時已是艷陽當空。狼狽的二人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猜大抵是在建康下游,一會兒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問一問路,應該就知道金陵城怎么走了。
灘涂的南邊都是小山坡,雖然不怎么高,但翻完一座還有一座,連綿起伏,全靠離容方向感好,才沒在里面兜圈子。只是大冬天的,沒什么野果子可摘,餓得二人饑腸轆轆。
“戈多母啊!”
遠處傳來人聲,離容二人正在山腰處,抬頭朝密林另一側看去,見有一伙兒人馬好像正在搜山,紅衣紅頭巾,十分醒目。這些人中男女老少皆有,絕不是官兵,倒像普通村民。
萬弗萱正要現身,離容立刻拉了她一把,躲在灌木叢后。江南的冬天雖然也有落葉,但常綠樹木占了多數,山上依舊是翠意蔥蘢的,要躲起來也容易。
萬弗萱很快就領會到為什么不能輕易露面——因為那些人,就跟昨晚遇到的艄公一樣,臉上都有天師符青印——亂民。
眼看亂民漸漸逼近,萬弗萱急中生智,學著剛才那人的口氣喊了一聲:“戈多母啊!”
紅衣村民聽見了,果然沒有繼續前進,掉頭往另一邊去了。
“那是什么意思?”離容問。
“就是說‘這里沒有’。”萬弗萱是會講吳語的,緊接著她又用吳語自言自語了一句。
“你說什么?”離容一個字都聽不懂。
“唉,我是說,不知道他們在找誰。”萬弗萱眉頭緊鎖,知道問題嚴重了,“這里可是建康附近啊,揚州治所,刺史呆的地方!怎么會有這么多亂民?”
一籌莫展之際,離容戳戳萬弗萱的胳膊,又指指二人腳邊——
半枯半綠的雜草叢中,一大群螞蟻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片帶血的碎布上。血呈暗紅色,還沒有完全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