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堡東側的角樓上,刮著一陣陣干燥而莫名暖熱的西北風。這是一個可以俯瞰周圍布防的高點,也是邢量遠與州府官員偶爾議事之處。晨光從東面照來,把角樓所有的色彩都消去了,只剩一層發紅的金色。
離容背著一個小巧的包袱登樓而上,吭哧吭哧。在做先生的這幾個月里,她的體力有些下降,爬到這一層已是氣喘吁吁。
正憑欄而眺的兩人聽見喘息聲,十分默契地止住了話頭,并不約而同地朝樓梯的方向看去。
但見從地板探出一個少年的人頭,臉頰紅撲撲的,好像兩個壽桃包。
“這就要走了?”高衍見離容不只穿著男裝,還背著行李,猜到了她的來意。她是來跟邢量遠辭行的。
“走?去哪里?”邢量遠對離容的去向一無所知。
“我送萬小姐回鄉。”離容答道。從前她跟邢量遠聊起天來滔滔不絕,今天說完這句后,竟沒了下文。她搜腸刮肚地想找話說,也還是一無所獲。看來緣來似水,緣去如風,兩人的關系也就止步于此了。
“找了多少人護送?”高衍搶先問道。他結婚后好像變了個人,尤其是對離容的態度,儼然如真兄長一般,而且像是要把前十年不曾給予的關心一口氣補上似的。旁人看在眼中,以為他是給崔夫人面子。但邢量遠卻覺得,高衍的關懷中沒有絲毫客套的成分,更不像是裝出來的。
“哪需要人護送啊?人少目標小,反而安全。”離容笑答。
“胡來!就兩個女子上路,是等著暴尸荒野么?母親怎么會同意!”高衍真的有些惱了,“你不準去,我叫別人送她。”
離容愣了一會兒,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天晚上張唯文問她的話。
于是她念頭一轉,又想到邢量遠說的——人心之復雜,連老天爺都難以猜測。
老天爺把兩個人湊在一起,讓他們日久生情,甚至用父母之命推他們一把,然后這對人就會乖乖結為眷屬么?未必。有些東西,得到得太容易,人就不想珍惜。你若硬塞給他,他還要逆反、抗拒。結果是斯人未必從天所愿,斯人偏能找到千奇百怪的理由將到手的緣分舍棄,而去追求他們自認為更缺少的東西。
難道高衍真的……離容不愿往下想了。
“令狐宛鳳母親病重,需要一味江南才有的藥材。他南下求藥,我們就順便一道走了。”她無視了高衍的命令,但依然感謝他的好意,“我們不會有事的……三哥。”
這一聲怯生生的“三哥”,聽得高衍沒了脾氣。不過,他也因此覺得自己更多了關照眼前人的理由。
兩人相持的氣氛十分微妙,微妙到邢量遠覺得自己有點多余。他本以為高衍跟范濬一樣,實實在在地看不上眼前這個丫頭,更因從前的母命而對她多一重厭惡。現在看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高衍在意這個丫頭,他比自己還在意這個丫頭。想到這里,邢量遠糊涂了。
他沒看出離容有什么特別之處,不過因為出身和遭遇有相似的地方,所以對她略有一些興趣而已。此刻發覺高家三郎的真實心意,他就不得不重新審視離容了。好像集市上賣的東西,售價低、無人問津時,他不想要;把價錢喊高了、有人來爭了,他便也想上前爭一爭。說難聽點,這叫犯賤。
“鮮卑人只挑富庶的城鎮下手,只要迂回繞道,未必會碰上他們。”邢量遠說,“要小心的反而是漢人。若是遇到率大宗南遷的隊伍,不妨跟著一起走。但不要看到漢人大部隊就主動現身,如果那些人中沒有老弱,多半是亡命之徒趁機募集的豪勇流民。他們橫行江北,打家劫舍,與盜賊無異。”
“知道了。你們在這里也多保重。”離容對二人抱拳道,“后會有期。”
“等等——”高衍自己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這樣稱呼離容,“四、四妹……”
離容一時間真有些應不出來,她瞪大眼睛看著高衍,等他發話。
高衍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交到離容手中。隱忍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絲絲的不舍。他也想像邢量遠那樣說一些叮嚀的話,但他說不出來,頓了一會兒,只蹦出兩個字:“收好。”
離容收起匕首,想裝出心無窒礙、高高興興的模樣,臉上的笑容是到位了,可要說“謝謝”的時候,卻發現喉嚨哽咽,最后發出的聲音喑啞難聽。
“二位真是兄妹情深。”邢量遠酸溜溜地說了一句。
“哈哈哈哈,有完沒完啊!我都聽吐了!”萬弗萱的笑聲從地板冒出來,她已經躲在那兒偷聽許久了,“走啦走啦!”
她也不向邢、高二人行禮,拽起離容就往外拉,一面沖身后揮手道:“再見再見!”
令狐宛鳳將病母托付給了高熹,接著便在這位好友的殷勤相送下,跟著兩位姐姐啟程了。不過兩位姐姐說的話,他卻聽不太明白。
萬弗萱說:“高衍和邢量遠那兩個人可笑死我了!你知道他們都在想什么嗎?”
離容搖搖頭。
萬弗萱學著高衍、邢量遠的口氣說道:“高衍想,我現在不能對我四妹有非分之想了,我好羨慕邢量遠這臭小子啊,跟我四妹門當戶對,我要是他,立刻就去跟我母親提親。邢量遠想,我好羨慕高衍這臭小子啊,出身高貴,娶誰都不怕被指脊梁骨,我要是他,早把離容娶過門了。倆傻帽!”
“你瞎說什么,唉!”離容長嘆一聲,“沒有人想……那什么……我,他們都有更好的選擇。”
“我才不是瞎說。這些個傻帽我見多了。一群吃飽了沒事干的公子哥,竟然覺得自己很悲慘,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其實說穿了他們是擁有的太多,根本不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于是就對自己沒得到的東西念念不忘——”萬弗萱兩手一攤,“可人的能力有限,哪能什么東西都乖乖跑到他們懷里去?結果是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永遠不知滿足。”
“你才認識他們幾天,怎么好像他們肚子里的蛔蟲?”離容雖不完全認同萬弗萱的說法,但不得不佩服她在短時間內了解陌生人的能力。
“人嘛,都是這樣。別看有人出身高門,有人起自寒微,其實人和人的區別并不大。圣人以下,蠢貨以上。有一句話叫什么來著,什么什么不移?”
“唯上智下愚不移。”
“是的是的!在上智下愚之間,所謂聰明人是也!聰明人就是容易不甘心啊,總覺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際遇。給他魚,他嫌魚腥。給他熊掌,他嫌熊掌肥膩。左右搖擺,吃著碗里還看著鍋里的。呵呵,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聰明反被聰明誤。”
離容點點頭,又嘆了一口氣,說:“嗯。咳……真想找一個始終一心、不左搖右擺的人啊。”
萬弗萱一把摟過離容的肩膀,說:“是也!英雄所見略同!”
令狐宛鳳猶豫半天,插嘴道:“兩位姐姐,我們帶的水不多……你們是不是、少聊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