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夫讓下巴架在了小船上面,咬牙強忍間,身體依然抑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春寒料峭,江水冰冷刺骨,牙齒在驚恐與戰栗中不由自主的上下打顫。
巨型船體已經和他擦身而過,抬眼望著這群蠻橫的清狗,心中恨意難當。
悚然間!一點寒芒在盈恨的目光中極速放大,朝著面門激射而至。
速度太快,凍僵了的脖頸只是微微的偏出了少許。
寒芒臨身,在眼窩中爆開了血花,劇烈的痛楚讓他本能的一聲慘嚎。
箭枝余勢未減,直接穿透了頭顱,漁夫仰面歪倒。
緊抓扁舟的手掌放開,身體也隨之慢慢的沉入江水之中。
鮮血在江面上翻滾,伴隨著零星冒出來的幾個氣泡,如滾油入泔桶,升騰出刺撓人心的血腥味!
這是可憐的漁夫,殘留在人間最后的余味。
追到船尾射箭的青年見一擊命中,嘴角露出了邪魅的詭笑,彎翹的眉眼瞇成了月牙,臉上滿是沉醉。
猩紅的舌尖舔舐著薄唇,柔若無骨的腰肢隨著江風搖擺,如扭曲的毒蛇,令人望而生畏。
江風都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異態,樹靜風止,凝固不前!
青年享受過后,表情突然變的肅穆。
沉眉低語之際,神態極盡虔誠,口中梵音渺渺,如泣如訴。
一旁的中年將軍皺了皺眉,語重心長的說道。
“少將軍,這也是個苦命人,你又...何必如此。”
少將軍臉上的趣味緩緩的退散。
一點陰霾爬上了眉心,眼眸迷離中,低頭輕扣著手指,仿佛做錯了事情的小孩。
輕哼一聲,似怒還嗔。
“郝將軍須知...寧枉勿縱!誰知道...此人,是不是敵軍的探子。”
“再說...!”
他把手中的強弓丟給了郝將軍,兀自伸了個懶腰,身姿款擺,輕彈玩弄著指尖,轉身朝樓上走去,語氣中竟又帶上了幾分嬌媚。
“人家...已經幫他念過法華經了,能讓我親自為他超度...咯咯...!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
語調忽明忽暗,忽喜忽悲,盡顯詭譎異常!
郝將軍名為郝效忠。
是英親王阿濟格麾下,累功至湖南右路總兵,三等阿達哈哈番。
聞言!
他無奈的搖了搖頭,一聲嘆息,收起弓箭來到了船頭。
郝效忠極目遠眺。
長江在前方不遠處轉向東南,視線的盡頭,磅礴的江流如同煮開的沸水般翻騰,在四周形成了一個個漩渦。
奔流的江水沖擊著巨灣,讓江面上的水珠無風起跳,形成了迥異的水簾。
平緩的江流,漸漸變得湍急了起來,
尖利的哨子聲響起,江面寂靜無風,行進轉向,全靠槳手奮力劃槳。
“三尺白布么,嗨喲...!四兩麻呀,嗬嗨!腳瞪船板么,嗨喲!死命劃哦,嗨嗨!”
陣陣吆喝震天動地,響徹云霄。
領航的小船抵住了大船的船頭,幫助巨大的戰船轉向。
巨型桅桿上的風帆,也被降下了一半。
船夫們嚴陣以待,如臨大敵。
突然的緊張,是因為他們即將通過安慶下游最為兇險的航段。
名為:“太子磯”航段!
此地九里十三磯,號稱長江百慕大。
無數船員葬身此地,埋骨江中,由不得船夫們不謹慎。
S形的彎道已經足夠難行,可是還有一塊巨型暗礁藏在江底,幾乎占據了大半個航道。
其他小型的暗礁星羅棋布,分散隱藏在湍急的江流之中。
尖利嶙峋的礁石,會在枯水期露出水面,宛如地獄的惡獸,張開了窺視人間的巨口。
陽春三月里,洪水待發未發之際,遠遠望去,探出水面的烏黑礁石,如同巨鯊口中的鋸齒獠牙。
豎立的錐體散發著烏光,讓人看上一眼,都會不自覺的遍體生寒。
礁石往江岸延伸,突兀間地勢徒然拔高,陡峭的山體雖然稱不上雄偉,但是足夠險要。
如同一只猛虎般臥于江邊,這就是著名的‘攔江磯頭’。上面插著的左字大旗迎風獵獵作響,不時有哨兵探出頭來揮動令旗。
航道狹窄,如此大規模的船隊唯有依次通過。
巨大的船舶,也伴隨著巨大的慣性,水面的絲滑,讓它不能夠隨時減速。
所以大船必須率先通過,不然,橫亙在船頭的一切,都會難逃漁船的厄運,成為巨船碾壓的對象。
于是,原本航行在中營的大型戰船,變成了第一梯隊,少將軍理所當然的一馬當先。
中型船舶緊隨其后,小型船舶用以輔助。
攔江磯上下游的江水流速,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上游寬闊,水流平緩,可以讓船夫們從容的調整編隊。
而舟船一旦越過了攔江磯,就會一瀉千里。
即便前船不再劃槳鼓帆,驟然變急的江流,也會讓各船之間的距離迅速的拉開。
船隊延伸出去很遠,先頭的戰船已經通過,尾部的戰船,還遠在牛頭山!
本來就拉了很長的隊列,不消多久,便會翻倍。甚至三倍、四倍。
頭船極速拉開的距離,讓郝效忠感到了不安。
望著長長的船隊,他眉頭緊皺。
他們作為第一梯隊,已經越過了太子磯航段最下游的烏龜磯,后面卻只跟上來...零零散散的幾條船。
他的眼皮狂跳不休,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郝效忠果斷下令前船掉頭。
最有經驗的老船夫被帶了上來,磕頭作揖之后說道。
“大人,此地還未脫離暗礁區域,而且四周有很多淺灘,會隨著水流改變位置,我們也不知道具體分布在哪些地方,貿然掉頭,兩相對沖之下,難免會發生擱淺、觸礁或者碰撞。”
郝效忠眼神凌厲,喝問:“難道沒有別的辦法減速嗎?”
跪著回話的老船夫答道:“再往前三四里地,航道就會變寬,到時候就能掉頭,現在唯一的辦法只能倒著劃,但是...減下的速度非常有限。”
越過了烏龜磯,已經能夠遠遠的望見樅陽,根據老船夫的指點,郝效忠知道,頭船已經基本脫離了險地。
再過兩里,便能拋錨等待,回歸中營。
終于松了口氣。
下令船夫們張滿風帆、倒劃減速。自己爬到了樓頂,張望著跟在后面的戰船,到底跟上來了多少。
不經意間,北岸的一條支流映入了眼簾,被沙洲擋住的視線,因為船位的對齊,支流中的景象變得一覽無余。
重重的帆影塞滿了長江支流!
小江中央的航道里,一隊巨大的江船旌旗招展,刀槍林立。
船身兀自泛著悠悠的冷光,定睛細瞧,居然整船包裹著鐵皮。
郝效忠倒吸一口涼氣,驚惶之中一腳踏空,上頂的梯子未曾抓牢。
“砰”的一聲,重重的摔落在三樓甲板之上。
聽見動靜的少將軍,自房中探出了腦袋,看見地上捂著屁股的郝效忠。
嘴角露出了嘲諷,捂著嘴咯咯的怪笑。
只是!
郝效忠驚慌的模樣,和急指北邊已經微顫的手指,讓他感受到了事情的異常。
轉首之間,少將軍瞳孔猛縮,臉上的嬌態盡去,取而代之的是...病態的癲狂。
“橫船,開炮。”
陰惻惻的聲音有了撕裂之感,扭動的腰肢平添了幾分妖異,跨出欄桿的身姿居然輕若柳絮、落地無聲。
少將軍奪過炮兵手中的火把,把人一腳踹開,也不管是不是能夠打到,火把就湊上了引信。
伴隨著呲呲的燃燒聲,他的臉上又現出了沉醉的表情,柔弱無骨的身子,跟隨著...搖晃的船身扭動。
周圍的炮兵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癲狂,視若無睹,高舉著火把,隨時準備發動炮擊。
黑色的硝煙升騰,黑色的鐵蛋夾雜著黑色的尾焰,往長江支流中呼嘯而去。
望著大致的飛行軌跡,少將軍興奮的臉色通紅,眼睛瞪大了望著前方,屏住呼吸,神情迷醉。
滾滾濃煙中,射出的鐵蛋被無限的放大,挾裹著勁風,如惡魔的門徒,施展了毀滅人間的法術。
上沖的勁道已經達到了極限,鐵蛋開始下墜,整體的拋物線已經形成,大致的落點也能夠推測出來。
哀嘆聲在嬌嫩鮮艷的口中噴出,失落的表情預示著此次炮擊不夠完美。
果然!
鐵蛋在離著鐵皮船隊很遠的地方,就鉆入了江水中,黑煙湮滅,掀起了一坨激烈的浪花,跟著冒出了幾個略大的氣泡,之后便再無動靜。
“轉向,靠近他們。”
亢奮的青年仿佛吃錯了什么藥,下達了讓人不解的命令。
郝效忠沒有任他胡鬧,適時的制止了他。
第一梯隊的大船往南岸駛去,與北岸拉開了距離,郝效忠準備先摸清支流中敵船的意圖。
少將軍并沒有多說什么,臉上的紅暈漸漸消散,他頓覺有些無趣,又回到了房里。
江北的支流中。
盧傳廷拿著望遠鏡正在觀察左夢庚的船隊,突見敵船在離他們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地方,就貿然開炮。
他的嘴角不自覺的牽動了一下,滿臉見鬼的表情。
“這指揮頭船的,怕不是個大傻子吧!是怕我們發現不了他們嗎?”
一旁的陳世忠含笑不語,對于這個左夢庚,他還是有所耳聞的。
“小爺,想來這頭船定是左夢庚無疑了。”
“哦...!世忠哥何以如此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