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為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迎著母親關切的目光，他把今天在大姐家發生的事情選擇性的說了一遍。聽到牛大朋決定改過自新、好好過日子的時候，他明顯能感覺到父母的情緒波動。

母親一下子眼淚就涌了出來，嘴里一直念叨著，“浪子回頭金不換，浪子回頭金不換。過幾天一定要過去親眼看看。”

父親也吃力的把頭扭到里面，周有為知道父親是不想讓他們看到他的眼淚。這幾年，大姐的事一直是父母的心病，大姐過的不好，他們的心理負擔也很大，總覺得是自己把閨女推到這個火坑里的，聽到牛大朋態度有轉變，他們自然是開心的。

吃過晚飯，母親就張羅著給周有為收拾行李。也不知道她從哪里翻出一個黃綠色的帆布包，邊角磨損痕跡很明顯，雖然破舊卻很干凈，看得出來母親是用心保存了的。“這是以前住咱家的插隊知青留下的，放了那么些年正好派上用場了，你看看以前的東西多結實啊。”

“插隊知青，我天，那得三四十年了吧。”周有為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布包比自己年齡都大。

他的行李很簡單，兩三件衣服、一雙布鞋、一條毛巾就齊活了。

母親走進西屋希希索索倒騰了一陣，走過來就把一疊紙鈔放在那個帆布包上，“有為，這里是一百八十塊錢，正好今天上午咱家的貧困補助發下來了，我又去借了八十塊錢，你拿著當路費，我找村長打聽了，風華市去海州的火車票得一百三，多點錢路上用，窮家富路?！?

又是窮家富路，娘和大姐還真是一脈相承?！澳铮夷靡话倬蛪蛄?，今天那五十塊錢大姐死活不要，留給我了。你把那八十還給人家，這是你十天的工錢呢?！?

“有男她，唉。她給你就拿著吧，這些錢你也拿著，路上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在外面遭了難可麻煩，又沒人幫你。我們在家無所謂，反正就是多做幾天工的事?！?

拗不過母親，周有為把那疊錢小心翼翼的放在內褲的口袋里，母親為了安全，特地在他內褲前面縫了個布口袋。

“我再去給你烙幾個餅子，路上帶著吃?！蹦赣H從床底拉出半袋面粉，就去廚房開始和面、搟皮。

周有為樂呵呵的跟在后面，幫母親起火燒灶。他從小就喜歡在廚房給母親打下手的感覺，這種時候他可以什么也不去想，就是開心的聽從母親指揮，蒜頭該剝皮啦，火要小一點啦，越簡單瑣碎、越幸福。

忙活了半天，母親一口氣烙了十幾個餅子。周有為最喜歡吃母親烙的蔥油餅，香、軟、飽腹。

“多烙幾個路上吃，聽說南方人都是吃大米飯，不吃面餅，你到了那邊吃不慣了，就自己搟點面條吃?！?

“知道啦，娘，餅子夠啦，太多了吃不了容易壞?！?

母親把面餅攤到鍋蓋上，準備放涼了再裝。又走到草棚一角的柴火堆那里扒拉出來一個小籃子。

看見籃子，周有為急忙上前，“娘，雞蛋我不要，給俺爹你倆吃，家里又沒啥葷腥就指著這個雞蛋了?！?

“二娃，讓你娘煮幾個帶著，路上辛苦，吃點好的才有精神，俺倆這么大人了，少吃幾個沒啥，家里的老母雞天天都能下蛋，怕啥?！备赣H的話語里帶著濃濃的關切，他雖然人在里屋躺著不能動彈，心卻一直掛在兒子身上。

看到母親已經開始往鍋里添水放雞蛋了，周有為沒再爭執，只是低頭默默的把柴火燒的更旺了一些。對自己的父母，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東方剛剛亮出魚肚白。周有為拎著那個黃綠色的帆布包，在大門口對母親告別。

“娘，早上涼，你快回屋再歇一會，俺走啦。去那邊安頓好了俺就往村長家打電話，你別擔心?！?

母親滿臉不舍的看著他，嘴唇緊緊抿著說不出話，在那里嗯嗯點頭。

周有為一咬牙，揮了揮手，毅然轉身離去。淚水在轉身的瞬間已經滑落，這對母子都是一樣的倔強，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眼淚。

風蕭蕭兮易水寒，他雖然不是荊軻，但也存了不出人頭地就不還的決心。“周有為，別忘了你曾經的誓言，被奪走的東西你要一樣樣拿回來！”

在山腳搭上去縣城的車，然后再倒一班客車去市里。日上中天的時候，他終于趕到了風華市。

從車站出來，他就被市里的“繁華”震驚了，路上到處都是車輛，寬敞的街道，兩邊林立的樓房。雖然車輛雜亂、樓房也多是10層以下的，但這里畢竟是一座地級市，比縣城還是好了很多倍。

“小伙子，去哪里的？”

“去火車站嗎？兩塊錢?！?

“去回流縣城的有沒有？六元一位，上車就走啦！”

剛走到汽車站門口，周有為就被包圍了，一個個熱情洋溢的人湊上來，問他去哪里。第一次見到這架勢，周有為有些招架不住，他怯怯的說道，“俺去火車站?！?

呼啦，圍過來的人走了一半，剩下的還在繼續兜售，“火車站，兩塊錢，再等倆人就走，來，上車?！?

“兩塊錢？！公交車才一塊！”周有為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驚了一下，他出門的時候身上總共就兩百三十塊錢，坐車到市里一共花了七塊錢，剩下的錢可得精打細算。

“小伙子，公交車能和咱這三輪一樣嘛，咱這車小歸小，坐著舒服，又比公交車快。”看到周有為這反應，剩下的人除了一個老頭還在爭取，其他人都散去拉其他客了。

“不了，不了，俺去坐公交?！敝苡袨閾u搖頭，他看到馬路對面就有個公交站臺，跑過去看了看2路公交車可以直達火車站，票價一元。

從2路公交車下來，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從包里拿出一張餅一個雞蛋，邊走邊吃，看到路邊有個自來水管，就跑過去一口氣咕咚咕咚喝到飽。問人打聽了一下售票處的位置，走了過去。

好不容易排過長長的隊伍，輪到他了。“俺去海州，一張硬座?！?

吧嗒吧嗒，隨著鍵盤聲落下，售票員透過玻璃孔洞冷冰冰的傳過一句話，“票賣完了，只有大后天的站票了，要不要？”

“??？賣完了，站票也沒了嗎？”周有為完全沒預料到會有這種狀況。

“都說了沒有了，大后天的買不買？不買就走，你后面還有很多人呢！”女售票員不耐的說道。

“怎么每次遇到敲鍵盤的女人，我就沒好事呢?！敝苡袨橄乱庾R的感嘆一聲，不想直接被他后面的人擠開了，“同志，我買一張去麻城的硬座......”

站在隊伍旁邊，周有為很頭疼，“怎么辦，看來只能買大后天的了，但是這幾天怎么過，再回家嗎？太折騰了；在風華市等著？吃還好，住宿怎么解決，旅店那么貴?！?

他正想著呢，冷不防被一個鬼鬼祟祟的中年男人拉到一邊，“小伙子，我有今天下午去海州的票，要不要？”

周有為很糾結：風華市開往海州市只有一班直達車1116次，全程26個小時。正常硬座售價是一百三，但是票販子要加三十，站座便宜一點，只加十塊。

母親在村長家的作坊里加工山貨，一天的工錢才八塊錢，這十塊錢就是母親一天多的血汗啊。他很心疼，心里暗暗咒罵這幫票販子怎么這么黑心。忽然發現在自己左前方有一個男人正把手伸到一個婦女褲兜里，一張明晃晃的五十塊紙幣露出了頭。

想也不想，他大喊一聲“抓小偷”，人就撲了上去。

誰知道小偷根本就不怕，冷冷的看著周有為，“你說誰偷東西？！”與此同時，從大廳的角落有幾個人慢慢的圍了過來。

周有為著急的指著那個婦女，“大姐，剛剛這人偷你錢了?！?

那婦女看到五十塊已經被掏出來一半，急忙把錢塞回去。然后她看到小偷和四周的情況，竟然慌忙走開了，連一句謝謝也沒跟周有為說。

“大姐，別走啊，我們去報警，把這小偷抓起來！”周有為一臉懵逼，這是什么情況。

小偷和四個男人把周有為已經圍了起來，他們也不打他，就那么裹挾著他往外走。周有為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他急的大叫，“抓小偷啊，誰幫忙報警！”

讓他絕望的是，隨著他視線所及，大家竟然紛紛轉頭，裝作沒有看到，就連大廳里的保安也一個個哈欠連天，背過身去。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偌大的售票廳、熙熙攘攘的人群竟然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幫他！

五個人把周有為帶到外面廣場的角落，這里很偏僻，剛剛有兩個抽煙的男人看到他們的時候也慌忙走了。

那小偷上去就給了他兩個耳光，“小子，挺能耐啊，跑火車站抓小偷來了！”

周有為心一橫，媽的，怎么偷東西的還這么理直氣壯了。趁幾人不注意，他一腳踢到小偷下體，那家伙嗷的一聲就蹲下了。

靠，打！其他人直接開啟圍毆模式，打完還不解氣，那小偷把他的帆布包搶過來，呼啦啦把東西倒出來，結果翻騰半天發現就幾件破衣服和一點干糧。

“艸，原來是個窮鬼，真TM倒霉。”幾個人憤憤不平，把雞蛋踩的稀爛，又在餅子上跺了幾腳才走開了。

周有為慢慢爬起來，小心翼翼的把衣服放進布包，把餅子上的灰塵吹干凈，碎在地上的雞蛋是沒法吃了，好心疼，那是爸媽從自己嘴里省出來的。幸好幸好，那個小偷只是翻了包，沒翻他衣服，不然藏在內褲里的路費被搶走就虧大了。

說也奇怪，他心里對那幾個小偷并沒有所有多少恨意，反而對那個婦女很不忿，你就算害怕那些小偷團伙報復，跟我說聲謝謝總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