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為人很好，他教學生從來不看家庭背景好壞。也是學校里唯一一個對周有為真正關心的老師。因為家境的原因，很多同學、老師都是對周有為繞著走的，當一個人窮到一定程度，大家已經不屑于掩飾對你的厭惡了。

唯獨張老師私下里給了周有為很多經濟資助，鼓勵他好好學習、改變命運。現在周有為得到這樣一個結果，張老師也不好受。但是他能怎么樣，歸根結底他也只是一個窮老師而已，無權無勢，在那些存在面前他一樣無力掙扎。

張老師的暗示周有為能聽得懂，那個層面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幫周有為安排復讀一年。可是，家里的情況還能允許他復讀嗎？

他給張老師深深的鞠了一躬，算是答謝他過去三年來的所有鼓勵與支持，為什么好人往往都混的這么潦倒呢。

拒絕了張老師一起吃晚飯的邀請，他踉蹌著走了出去，張老師的嘆息聲在身后響起，“有為啊，你再考慮考慮，如果學校不給你補助，老師也可以資助你再讀一年。”

話音剛落，就聽到他老婆氣急敗壞的咒罵聲，“資助、資助，你以為你是大款啊！老婆孩子還養不好呢，你還資助個外人。這種人破破爛爛的就是個窮鬼名，跟你一樣，我當初真是瞎了眼了，怎么會嫁給你。當初人家二狗追我，我沒看上，看看二狗現在，那是大老板了，在市里買的房子，老婆都穿金戴銀的。就你這...”

啪，一個重重的耳光，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片刻之后變得更加尖利，“你敢打我，姓張的，為了那個窮鬼你竟然打我，這日子沒法過了啊！”

周有為強忍住回頭的沖動，嘆息一聲，“唉”，張老師這么好的人怎么會娶個這種潑婦老婆，也是個苦命人啊。

周有為感覺自己大腦一片空白，他只是一個窮孩子，恰巧又聰明一點，所以從小到大就拼了命的學習，寄希望于考個重點大學，能夠魚躍龍門改變全家的命運。從上學那一天起，他的目標就很明確，要考上海州大學，中華地區最好的大學。聽說那里的畢業生，都是分配到大單位，妥妥的鐵飯碗。

萬萬沒想到臨門一腳，被別人摘了果子。可能對劉軍來說這只是個重點大學的學位，是個吹牛逼的資本。他又不愁生存、不愁工作的事，最不濟，繼承他爸的生意也衣食無憂了。但是對周有為來說，這卻是他十九歲人生的全部希望啊。甚至往大了說，這是他整個家庭通往上層階級的唯一希望。

可是，他能怎么辦？

即便是他明白其中所有的關鍵、知道這一切骯臟行為背后的主使。又能跟誰說呢？誰會信他，誰又肯聽他呢？顛倒黑白，申訴無門！

聽天由命，去讀挖掘機？不，技校沒有補貼，學費也不便宜，聽說那里前兩年都是干免費的小工，沒有收入，家里沒法負擔。

再復讀一年？更不行，就算學校給他減免了學雜費，他這一年還是不能掙錢補貼家用。雖然父母沒有說什么，但是他怎么忍心再讓年老體邁的母親繼續勞累。畢竟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已經讓她十分辛苦了，而唯一的姐姐既要撫養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又要應付賭鬼丈夫，已經沒有多余的財力、精力來照顧這邊了。

原本他想著今年考上一所重點大學，就可以申請到助學貸款，然后邊上學邊打工，既能掙生活費還能補貼下家用，現在全被打亂了。

“那我要怎樣，棄學打工嗎？”想起自己的天文夢，周有為心里無比刺痛。

海州大學物理系，據說那里有全國最好的天文實驗室啊，里面甚至有些資源和美國的NASA都是共享的。浩瀚無垠的星空，你要離我越來越遠了么？

腦中各種紛雜的思緒一起涌來，周有為信步由韁漫無目的的走在大街上。

不知不覺，他竟然走到了學校門口：知遠縣第一中學。

現在是暑假，學校空蕩蕩的，只有門口有個保安懶洋洋的坐在那里，手里端個大搪瓷缸子。

遠遠的，保安跟他打了個招呼。

雖然知遠縣是個偏遠的縣城，經濟發展也相對落后，但大家早就告別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生活，全校也只有周有為一個人還穿著打補丁的衣服，所以他基本上也可以算是學校的名人了。當然，是打引號那種。

周有為點點頭作為回應，好像學校里除了張老師也只有這個保安大爺會給他點好臉色了吧。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來學校，可能是內心深處覺得以后要告別學校生活，還有些不舍吧，想再看最后一眼。

食堂、操場、宿舍、教室，一個個熟悉的地方，每一個地方都有他苦讀的記憶。宿舍熄燈了，他就偷偷跑到操場的角落借著路燈光復習，寒冷的午夜經常凍得他手腳麻木。別人都是從宿舍溜出去網吧包夜，他倒好，溜出來學習。就為這，同學們看他的眼光更神經病了。

也正是這里的每一天每一秒、每一寸土地成就了他的海州大學夢。可是現在他的夢，已經變成了某個逃學、打架、泡妞，總之和學習搭不上半毛錢關系的混混的又一項炫耀的資本了。

忽然，他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從前面一間教室那里傳來。

好像是女生的低聲驚呼，間或夾雜著一個男人的聲音。

他好奇之下走了過去，隨著距離的貼近，聲音愈發清晰起來，“那個女生好像很痛苦？”

周有為小跑起來，不成想腳下那雙破爛的布鞋終于到了壽終正寢的地步，嘶啦一聲，鞋面開了個大口子，他也撲通一下摔了個狗吃屎。一天之內連摔三跤，他也夠倒霉的。

這么大的動靜應該是驚到了教室里的人，只聽一道尖銳的女生驚叫，然后就是桌椅叮咣碰撞聲，教室門打開，一個衣衫不整的女生半掩著面往廁所的方向跑去。

雖然她把臉遮了一下，周有為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李萍，知遠縣一中的校花。還是個學霸校花，因為周有為的存在，李萍的成績永遠是千年老二，即使這樣，她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完美的女神：漂亮、聰明、學習好，以后肯定前途無量。

從高一開始，就有大大小小的男生排著隊追求李萍，據說她很高傲，禮物收下，人就全部拒絕。就連周有為都對她悄悄動過心，甚至他還偷偷寫了很多封情書給李萍。不過一封他也沒敢寄出過，都藏在了枕頭底下。兩人的現實差距太大了，家庭情況也不允許周有為有“早戀”這種奢侈的行為，他只能把這絲青春的躁動壓在心底。

李萍被人欺負了？周有為感覺一股火氣上涌！他握著拳頭就往教室沖。

轟隆，剛才的火氣瞬間被燃爆，他只感覺頭皮發麻，一股無名邪火幾乎將他淹沒，“劉軍，你TM剛剛是不是欺負李萍了？你這混蛋！”

“哎呦呦，你這小逼崽子還想上演英雄救美的戲碼！行啊，我還以為你這窮光蛋只會讀書呢，原來也會追女人。哈哈哈，萍，快過來，看看你的追求者想收拾我呢！”

聽到周有為的話，劉軍愣了一下，接著像是聽到了世間最大的笑話似的哈哈大笑。正好李萍從廁所那里走過來，他對著她招了招手。

看到周有為站在這里，李萍的臉色微微一紅，有些猶豫。

“媽的，磨磨唧唧，快過來。”劉軍一臉不耐煩，粗暴的攬過李萍，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小萍，你看這小子心疼我欺負你，準備收拾我呢，哈哈。”

“打他啊，打他啊”，周有為心里怒吼，他本以為李萍會反抗、會咒罵，哪怕象征性的推一下也好啊，可是她沒有。

心碎裂的無聲無息，為什么，他真的不明白，品學兼優又漂亮的李萍，為什么會跟劉軍這種混混在一起，女神怎么能跟混混在一起。

看著呆呆的周有為，劉軍厭惡的吐了口唾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算了，說起來小萍之所以答應跟我在一起還是因為我考上了海州大學，跟她的海州師范大學正好在隔壁，以后我們也能在一個城市。從這點來說，我還要謝謝你，今天就不跟你計較了，快滾吧。”

說到謝謝你的時候，他詭異的笑了一下。

海州大學、海州師范，周有為再也控制不住，他像發了瘋的獅子似的沖了上去，“劉軍，果然是你搞的鬼！你還我的海州大學！你這畜生、混蛋、魔鬼，我艸尼瑪！”

他語無倫次，只感覺這幾天的壓抑像是決堤的洪水一下子沖了出來。

“啊”伴隨著李萍的尖叫，周有為瘦削的身軀飛了起來，在地上翻滾了四五米才停下。他雖然身高一米七五，但是長期營養不良，體重才剛剛過百，哪里是身高一八零，又滿身橫肉的劉軍的對手，一腳就被踢了出去。

然后他蹲下來，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你們這種窮鬼就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就你這樣的去了大學也是個書呆子，對國家做不了多少貢獻，還是乖乖去學挖掘機，以后在工地多蓋幾套房子最實在。你要是擔心找不到工作，畢業之后我幫你安排到我爸的建筑公司上班，怎么樣，夠意思吧。李萍也是你能想的嗎？就算你上了海州大學，她也瞧不上你這樣的窮光蛋！滾開吧你，真是傻逼一個！”

聽著兩人的腳步漸行漸遠，周有為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抽離了自己的身體，讓他渾身發軟，心底恐懼，可是又叫不出來。

慢慢的他眼前開始天旋地轉，一口郁氣卡在胸口，哇的吐出一口血，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