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離別依依

二人一前一后，沿路疾行，梁琴步履輕盈，走得飛快，像是故意要甩開聶人龍似的。眼看離咸陽越來越遠，聶人龍忍不住一把抓住了梁琴的手，只覺得她纖手細膩，軟玉微涼。

梁琴驀地一怔，俏臉蒼白，輕輕掙脫。聶人龍不解道：“花仙，你怎么了？”

梁琴冷笑一聲，美目流轉，幽幽道：“好啊，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跟我說笑。”

聶人龍大感疑惑，苦笑道：“什么時候？我，我一直都是這樣，怎么了……”他生性佻脫，處事浮夸率性，這一路上梁琴對他也是百依百順，實不知怎會突然變得這樣。

梁琴凝眉幽視，見他一副不知所措，身處況外的樣子，越發地芳心怨懟，凄然一笑，道：“莫要多說了，你我緣分已盡，快去找你的靈歡妹妹吧。”說完擰身即走。

聶人龍懵然反應過來，禁不住哭笑不得，但見梁琴心意決絕，走出了好遠，他急忙施展腿法，沖上前去，擋住了她的去路。

聶人龍身形修長，手腳頎立，梁琴本就嬌小玲瓏，擋在她身前便如一堵墻似的。梁琴聞著他身上散發的男子氣息，想到自己曾多次依偎這副胸膛前，不由得俏臉緋紅，急忙低頭往左奔走，試圖繞開他。

但聶人龍腿法迅捷，縱是那一流高手也難將他甩掉，何況梁琴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少女？見她向左，他便往右，梁琴裙角飄飄，擰身繞道換邊，聶人龍足下不停，跟著向左移動，始終擋在她身前。又因靈蛇足太過靈活輕敏，竟能后發先至，看上去兩人便是一般動作，彼此面對面，同時左右位移，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互相逗趣玩耍一樣。

梁琴試了幾次，聶人龍如影子一般，黏在她身前不放她走，二人這般鬧騰，既滑稽又默契，直如情侶嬉戲無異。梁琴頓覺不妥，臉上一紅，便即站定而立，賭氣道：“好啊，會了點功夫，就在女子面前顯擺。不肯放我，那你就摁住我啊？”繼而俏臉輕揚，定定地瞧著對方，心中卻流過一絲暖意。

聶人龍一愣，無言反駁，只得欠身讓出道路，又怕梁琴奪路就走，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急忙搶言道：“花仙……呃，梁姑娘，我見你所去并非咸陽，是怕你迷路，這才不讓你走，并無他意。”

梁琴嬌軀輕顫，居然有點失望，輕抿朱唇，凄笑道：“是了，你始終別無他意。我在你眼里，不過是花雙櫻兄弟，而非梁琴姑娘。自然比不上你那風情萬種的靈歡妹妹！”

聶人龍聞言略有怔忡，眉頭微蹙，心想：“你幾時見過靈歡妹子，又怎么知道她風情萬種了？”又覺這“風情萬種”似乎也不是太好的褒詞，不禁暗自納罕起來。

就在他一愣神之際，梁琴已經擦肩而過，徑自朝前走了，聶人龍怔怔道：“梁姑娘，你不去咸陽要去哪里？”

梁琴冷冷道：“反正我在咸陽也沒有親人了，去哪里還不是一樣？”

聶人龍道：“你要去哪，我送你去吧。”

梁琴嬌軀微微一晃，珠淚盈眶，幽幽地轉過身來，嫣然道：“真的？”

聶人龍心想：“反正我浪人一個，四海為家，那有何難了？”便即脫口而出：“自然是真的。”

梁琴輕展笑顏，挽了一下鬢發，倏爾柳眉微凝，又問道：“那你還要不要見你的靈歡妹妹了？”

聶人龍低頭思索了片刻，想到幾天后便是“崆峒論道”之日，自從那天在六盤峰下，鳳靈歡被她爹爹抓了回去，生死未卜，再未得見。而他手不能動的日子里，多虧了鳳靈歡悉心照料，否則他恐怕早就橫死街頭了，此次既上崆峒山，豈能不見鳳靈歡一面，報她情義？念及至此，便答道：“那還是要見的。”

梁琴聞言，驀地俏臉煞白，兩行清淚潸然而下，緩緩轉過身去，沉吟道：“我明白了……”便即要走。

聶人龍實不知她為何這樣，因一個她從沒見過的女子，搞得自己這般憔悴。

忽聽梁琴輕聲啜泣，幽幽道：“聶大哥，你曾說過要護送我回咸陽……少一步，少一厘都不算到家，那是真的么？”

聶人龍微微一怔，點頭篤定道：“當然是真的！”

梁琴頭也不回，翩然走去，笑道：“那就好。”

聶人龍不知她要去哪，有些擔心，欲要沖上去將她攔下，卻聽梁琴斬釘截鐵道：“你若是跟著我，我立刻咬舌自盡！”

聶人龍知道她看似柔弱，實則性子頗烈，只得駐足不前，又委實擔心，口中喊道：“梁姑娘，我現在就能送你回咸陽，好不好？”

但見梁琴越走越遠，幽幽答道：“好……那就下輩子吧。”嬌軀在夜風中搖擺，片刻間便隱沒不見。她常年在長生墓里生活，于隱藏氣息頗為擅長，待聶人龍沖上前去尋她時，早就已經不知去向了。

一個女人若想躲著男人，豈非有成千上萬種法子？

東方現出魚肚色微光，天靄漸漸發白，聶人龍查氣探息，體內正值膽經當令，方知此時為子時。

他現下已遠離咸陽數里之外，自是不能再回去了，嘆道：“我本一介浪人，天涯何處不為家？”干脆拔腿便走，也不辨方向，走到哪算哪。

走了幾步，驀然間心頭一凜，自忖：“既然再過幾日就是那什么論道，我何不先上崆峒山？”念及至此，自覺有理，于是轉路向西，健步而行。

聶人龍身處咸陽邊郊，而崆峒山位于平涼州界，一路上官道驛站無數，有的官道非馬車不得通行。他的藥兜里早就空空如也，自然雇不起馬車，只得遠繞深山。況乃此行千里，窮家富路，沒有銀兩傍身是萬萬不能的。好在期間經過一些村莊，窮鄉僻壤沒有醫生，村民大都頑疾纏身，他便運用《云笈七簽》中所學，憑查氣之術和內功療傷為鄉民們治病，做了點赤腳醫生的勾當，倒也能換來些口糧，但鄉民們都不太富裕，給不出錢來，聶人龍樂在其中，卻也不怎么在乎。

這一日行至一座廟前，但見門前的匾額上寫著“落第寺”三個大字。聶人龍的盤纏此時已徹底花光，他逡巡了一圈，這附近既無村莊，也沒有病人，眼見前路遙遙，行將萬難，山路逐漸減少，官道越來越多，自己身無分文卻如何是好？正盯著那廟宇發愣，驀地心念一轉，暗忖：“出家人念經念餓了，就捧著個缽子四處化緣，美其名曰‘布施’。現下我就算是身在苦海了吧，途徑此廟即是緣分，干脆扮成和尚，找佛祖幫幫忙！”

他打定了主意，便扯去身上的布衣，一看廟門外晾有幾條床褥，灰不拉幾的，洗得已有些發白，正與那僧袍差不多，四下顧盼了一番，見周圍沒人，施展靈蛇足速去速回，拿來了一條床褥。

他又從藥兜里取出小刀，削去了頭發，將灰床褥往身上一披，裝模作樣沉聲“阿彌陀佛”了一句，頓覺有趣。忽而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風吹清涼，好不習慣，意識到這腦袋上沒有戒疤可不成，既然要做戲就得做全了。當即去林里燒了一堆篝火，從中取出一塊木炭，但見那炭火通明，“咝咝”冒著白煙，聶人龍心道：“我這副打扮是為了化緣，不為自殘，干嘛要自己燙自己？”驀地怪眼一翻，手拿炭火來到河邊，往水里一放，待木炭澆冷了，他便小心翼翼地在頭頂并排點了六個黑點。

炭灰經水冷卻以后十分細膩，粘在頭皮上不會掉落，遠遠看去便與戒疤無異。聶人龍瞧了瞧水中的倒影，心下十分滿意，一斂身上的灰袍，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那座寺廟。

其時乃大宋乾德初年，中原戰亂方定，百廢待興，宋太祖趙匡胤是陳橋兵變奪的江山，所以對武將手里的兵權十分忌憚，卻又不便明削，于是實行文治天下，重文輕武。當時朝廷對孺子百家、佛教禮道的圣人之治十分器重，致使一時間百家爭鳴，賢哲輩出，相反對習武之人卻十分輕慢，一律不予重用。因此大多數人都選擇十年寒窗苦，一卷定終身的科舉道路，而那些落榜失志之士寧肯改投廟宇，陪伴青燈古佛，虛左功名，也不愿做那舞刀弄棒，行走江湖的勾當。

這一座落第寺就是如此一所寺廟。廟中所有的僧人都曾經是落第士子，人人滿腔抱負，不甘委曲求全，只因落第后四年內不得再考，故而來此廟中修身求緣，以待時機，堅信大道三千皆可證法。

由于這樣的僧人越來越多，逐漸發展為整座寺廟都是如此，干脆便稱為落第寺。

此時天色正媚，煦光透過樹葉，透射在落第寺的院內，幾只麻雀蹦蹦跳跳，啄食地面上的陽光。

忽而廂房的門“吱呀”一聲敞開，一個十幾歲的小和尚手持掃帚，從房里走出，由于他笨手笨腳的，那掃帚被門框連卡了兩下才完全帶出來。

小和尚左右顧盼，撓了撓頭，便開始俯身掃地。便在這時，聶人龍從廟門外走了進來，那灰褥無袖，因此他不敢甩手，行走緩慢，亦步亦趨地來到小和尚面前，豎掌道：“阿彌……陀佛！”

那小和尚一愣，抬起頭來看了他兩眼，但見對方閑庭信步，泰然自若，不卑不亢，雖然年紀輕輕，卻頗有一代高僧的風范。想到自己只是個落第秀才，剛入寺廟不久，急忙扔掉掃帚躬身行禮，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小僧參拜云游法師。”

聶人龍原本還心下惴惴，生怕被人一眼識破，如今見這小和尚如此糊涂，頓覺好笑，心中倒也安然許多，干咳了兩聲，沉吟道：“嗯……乖后生，本僧初來貴寶剎，是為化緣而來，你們倘若寬裕，就請布施我幾兩紋銀，他日江湖再見，在下定當一并還愿。”

他這一番僧不僧、俗不俗的話語，隨便一個和尚一聽即知真假，偏生這小和尚才剃度不久，從前又是個落第秀才，迂腐得很，還當聶人龍是何方云游高僧，語出不凡，急忙恭敬道：“好，請法師移步客廳稍坐，待小僧去稟明住持方丈，當行布施之事。”

小和尚把聶人龍讓進廂房，又為他沏了杯茶，便恭身出屋回話去了。聶人龍閑來無事，端起茶杯喝茶解悶，但見杯中茶水清冽不淳，茶葉葉寬梗長，竟不似茶葉，倒像是樹葉，湊嘴喝了一口，頓覺清涼無比，齒頰留香。

原來這確非一般的茶葉，而是菩提葉。佛云“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而佛祖釋迦摩尼苦修，在菩提樹下靜坐了七七四十九天，參悟凡人生老病死的痛苦，最終洞悉禪機，而那菩提樹所結之果則化為念珠，菩提根為慧根，這菩提葉便有慧斷塵緣、拂拭塵心之意，乃是佛家敬茶的最高規格。那小和尚將聶人龍誤奉為上賓，便以菩提葉泡的茶水招待他，但聶人龍并非佛門中人，是以并不知道這一杯茶水的寶貴，除了覺得入口好喝之外，全無他覺，還當是小和尚吝嗇，僅給一杯水喝。

過得片刻，小和尚匆匆歸來，敬稟道：“云游的法師，我們方丈要見你，請跟我來。”聶人龍端著架子應承了一下，有模有樣地起身踱步，跟著那小和尚朝大雄寶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