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參王劫

三人回到城中，見因戰事所迫，街上無一處集市，家家戶戶房門大閉，老幼婦孺皆不露頭，偶爾有男丁上街瞧一眼情形，也是匆匆而過，一刻不耽。

聶人龍皺眉道：“百姓家如此誠惶誠恐，哪里有個過日子的樣子？朝廷還不派兵來守城，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承逸嘆道：“如今看來，都是我的錯。我若不率李家軍來援，說不定朝廷的兵馬早就到了。我們終歸是叛軍，他們是不屑為伍的……”

聶人龍啐道：“呸！那幫狗官還不如叛軍呢，要不是你提前領兵來守，咸陽早就被遼軍攻陷了！說不定契丹人心情一好，十幾萬鐵騎呼啦一沖，現在都打到汴梁去啦！”

李承逸始終心系保國安邦之志，雖不愿表露，卻不能不承認。他知道聶人龍說的是實話，感嘆自己“多管閑事”之余，又想到左飛將當初冒死搞到的軍情，他們派人送往京都汴梁，至今都沒有回音，朝廷的援兵也不見一個，那份軍情便如同石沉大海了一般，心下好生悵然。

三人轉過長街，行至城南一處臨時搭建而成的跨院，那院子說是院子，卻也和駐地差不多，三面圍墻，草搭石垣，其內遍地軍帳。

于咸陽守城這半個多月以來，后唐李家眾將領為了不擾民，便在此處聚攏駐扎。李承逸指著遠處一座最大的帳子，說道：“聶兄，我帶你去拜見我的結義大哥……”

話猶未了，忽見一眾士卒滿臉恐慌地向這邊跑來，高聲喊道：“出事了，出事了！天魔子……唐王被天魔子襲擊了！”

李承逸心下一凜，伸手抓住一名士卒，急切道：“怎么回事？”

那名士卒雙目通紅，布滿了血絲，顯是幾夜未眠所致，惶然道：“唐王近日來身子一直不好，適才正在帳中作畫，忽然沖進來一人，手持長劍，將唐王刺翻在地……”

李承逸一把甩開他，狂奔進了軍帳，只見帳內一方書桌，滿墻字畫，地上橫躺著唐王李煜，身旁圍滿了兵士，有那軍醫姍姍來遲，正手忙腳亂地為李煜包扎傷口。

李承逸大喝一聲：“閃開！”眾人見他歸來，面上均是一喜，自發地讓出一條路。李承逸快步來到李煜身旁，欠身探息，見他脈搏尚存，急忙為李煜灌輸天罡正氣，真力一入體內，血流頓止。但見那傷口不深，卻在喉下三寸處，倘若出劍之人手腕一抖，立時便能要了李煜的命。

李煜兀自昏迷不醒，氣息微弱，李承逸真力加勁，天罡正氣受他心念影響，愈發強烈，源源不斷，終將李煜性命暫緩。

“你們如何得知，那刺客就是天魔子？”李承逸神色威嚴，逡視眾人。一名士官敬稟道：“那人行刺之后，在唐王的字畫上留了名諱。”說著指了指書桌，李承逸順著望去，見那書桌上攤著兩幅宣紙，一幅名為《鐘峰隱者賞花圖》，名曰賞花，卻是一幅美女圖；另一幅則是詞牌子為《烏夜啼》的風雨詞。

李承逸踱步向前，朝書桌后面瞥了一眼，見角落里蜷縮一名女子，濃施粉黛，身段妖嬈，杏眼圓睜，一臉的恐慌之色，卻是那《鐘峰隱者賞花圖》中所繪女子。他不由得嘆了聲氣，知道大哥李煜最喜女色，其次便是工筆書畫。先前在潼關時行軍簡陋，兩者皆不可得盡，現下到了咸陽，既有息壤，俗心即彰。

其時李煜的書畫造詣已臻化境，頗具名家狂士風采，可以作畫、寫字同時完成，一心兩用，自居鐘峰隱者，那左邊的《鐘峰隱者賞花圖》中美女如玉，栩栩如生，盡顯嫵媚，右邊的《烏夜啼——昨夜風兼雨》則龍蛇筆走，詞意俱佳，行文流水，卷斂風雅。

只見在那《烏夜啼》最后一句：“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之下，另被人附了一行草書，筆鋒狂縱不羈，寫的是：魔子行罰。

李承逸劍眉倒豎，心下憤怒，凝眉道：“真的是‘天魔子’？”回想起此前天魔子連連行兇，殺狀元、弒少將、傷少侯，現下又對自己的義兄施毒手，他轉身厲聲問道：“那天魔子長得是何樣貌？”

眾將士面面相覷，一臉的慚然之色，終有一人囁喏道：“他身法太快，我們根本瞧不清楚，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就被他逃了……”

李承逸嘆了口氣，道：“那魔君位列十大心魔之首，手段自是高明，這原也怪不得你們。”繼而對聶人龍說道：“聶兄，赤麟煙解毒一事，就拜托給你和梁姑娘了，我大哥如今有難，我須得一步不離，保他周全。”

聶人龍點頭道：“放心，如若治不好這花毒，姓聶的提頭來見！”說著便與梁琴走出主帳，在兩個兵丁的帶領下走去傷兵帳。李承逸安排眾將士把守軍營，嚴防駐地，以防遼軍卷土重來，獨自留下以天罡正氣替李煜續命，自不必說。

但見傷兵帳中不光有李家軍的兵將，更有不少無辜百姓受到波及，也身中赤麟煙劇毒。中毒之人面色發黑，四肢萎縮，渾身痙攣抽搐，呼吸急促。

梁琴試了好幾種花粉、花青，都無法解除他們的痛楚。聶人龍耳聽得呻吟病痛之聲絡繹不絕，心生悲憐，從懷中掏出了《云笈七簽》，那是云門神醫的遺作，藥王孫思邈代為保管之物。孫思邈此前有言，此書乃云門一脈相傳之物，旁人不得私自翻閱，遇見云門后人便要物歸原主。

聶人龍心下一橫，將《云笈七簽》舉至頭頂拜了一拜，說道：“人命關天，孫先生若是見此慘寰，勢必也不會袖手旁觀！今日我便忤逆一回，有什么天譴盡沖我聶人龍來就是！”說罷翻開醫術，匆匆查找到解毒一卷，細細閱讀起來。

此前他曾在海饕餮腹中看過一部分，由此習得了查氣之術。但那是他抱著必死之念，無意為之，現下存心翻看，雖然有違孫思邈規定，可他本就是不拘一格之人，見到旁人受難，但有解術在身就絕不會置之不理。

“東方生風，風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目。其在天為玄，在人為道，在地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神在天為風，在地為木，在體為筋，在藏為肝，在色為蒼，在音為角，在聲為呼，在變動為握，在竅為目，在味為酸，在志為怒。怒傷肝，悲勝怒；風傷筋，燥勝風；酸傷筋，辛勝酸。”他于那解毒卷連翻數頁，見大多都是這類萬物相生相克之說，頓時心生疑竇，不解道：“這解毒又不是抓鬼驅魔，直接把藥方寫出來不就行了？弄這勞什子的相生相克卻是何意？”

梁琴蕙質蘭心，美目流轉，只看不說，直到聶人龍將那解毒卷翻完，她才一指其下一行，幽幽道：“聶大哥，你瞧這段說的是什么意思？”

聶人龍順著她纖手指向的地方看去，但見那章節名為“黃帝內經選節”，寫的是：天有四時五行，以生長收藏，以生寒暑燥濕風。人有五藏，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故喜怒傷氣，寒暑傷形。暴怒傷陰，暴喜傷陽。厥氣上行，滿脈去形。喜怒不節，寒暑過度，生乃不固。故重陰必陽，重陽必陰。

梁琴道：“《黃帝內經》博大精深，我也只聽說過而未能得見，這本醫術中竟有它的節選，實也是天賜之物，不可多得。”頓了一頓，又道：“聶大哥，這‘重陰必陽，重陽必陰’之理，你可曉得？”

聶人龍苦笑道：“我乃一介浪人，半點醫理也不通，花仙有何高見但講無妨，用不著問我。”

梁琴嫣然一笑，莞爾道：“其實很簡單，那便是體質生酸者為陰，而導酸歸腎，且能排出體外者為陽。天下毒素多為酸性，這‘陰陽之道’便是解除百毒之法，只要能找到某種至陽之物，助患者將陰酸化為腎水，排出體外，那就什么毒都能解了。”

聶人龍福至心靈，懵然一拍腦門，道：“哎呀！孫先生曾說過，那四大參王中的‘長白山’，便是至陽之物！用它來熬藥解毒，豈非正諳那陰陽排毒之道？”

梁琴點了點頭，倏爾幽幽地望著聶人龍，眼中大有詢問之色。聶人龍驀地一怔，也意識到那四棵參王乃是孫思邈囑托之物，孫思邈曾一直期望這四棵參王能夠修成正果，修煉成人，他卻如何能夠不顧孫思邈的期許，將這四棵千年參王熬成湯藥，毀了它們的造化？

聶人龍攤開藥兜，見“長白山”、“鮮狼嶺”、“福祿泉”、“絆腳索”四棵參王靜靜地躺在兜中，嘆道：“它們四個長到現在，比我的歲數都大。此類參王千年難得一見，又是孫先生的心愛之物……”

說罷他深深嘆了口氣，望了望那滿帳受毒煙折磨的病患，又看了梁琴一眼。梁琴目光幽幽，柔聲道：“聶大哥，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

聶人龍心下一橫，重重地捶了一下胸口，道：“生火熬藥！”

便有不少士兵過來幫忙，不一會兒就在帳內架起一口鐵鍋。聶人龍顫抖著雙手，從藥兜里取出“長白山”，輕輕撫摸它已長達尺許的參須，待得開水煮沸，便將它“撲通”一聲扔進了水里，鍋蓋即刻蓋上。

約摸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帳中漸漸被濃厚的草藥味彌漫，只因那“長白山”乃是長白山巔千年的白參之王，熬制起來頗費工夫，如此又過了三、四個時辰，才快要完全熬煉成湯。

長島四壽不知在哪里聞見了參湯味，四人相互簇擁著跑進帳來，伸手便要掀鍋。但見此時正是熬制湯藥的關鍵時刻，參湯未成，一旦掀開鍋蓋，勢必跑了元氣，功虧一簣。聶人龍急忙呵斥道：“且慢！這可不是給你們喝的！”

長島四壽哪里肯聽，自顧自地繼續向前，聶人龍心下一凜，便要出手制止。卻見梁琴莞爾一笑，悄然拉住他的胳膊，幽幽道：“這四個大俠才不屑喝病人的藥水呢，除非他們承認自己有病。”

四人中歸六乙動作最快，原本手已經搭上了鍋蓋，聞言渾身打了個激靈，急忙將手縮回，朗聲道：“不錯！老子身強體健，沒病沒災活到一百八，才不喝這勞什子玩意。”歸六丁道：“要說體魄強健，誰也比不過我，老子這一百九十年來從沒得過病，號稱天下第一健。”歸六甲道：“不喝，不喝，孫子才想喝那鍋里的湯。”

見他四人終于不再搗亂，聶人龍長吁了一口氣。待得參湯熬好，梁琴盤起長發，挽好衣袖，開始一碗碗的盛湯。聶人龍和眾士兵紛紛下放湯藥，喂病人服用。

身中赤麟煙毒之人原本面目發黑，惡如焦炭，一碗參湯喝下之后，頓時渾身直冒熱汗，連續出恭三次，臉色便即恢復正常，痛楚頓消。

聶人龍大喜過望，高興道：“這千年參王的陽氣果然厲害，什么毒碰到它都變成一泡尿解掉了。”

梁琴臉上一紅，笑而不語，繼續埋頭盛湯，卻見一大鍋參湯已經喝完，仍有許多病人沒有輪上。一名士兵說道：“除了這座帳子，外面還有三座軍帳，里面安置的全是中毒之人。另有不少百姓中毒太深，已經遣散到城外去住了。”

那些喝完參湯，劇毒驅除的人恢復了精神，見身旁自己的弟兄、妻兒仍自面目晦黑，痙攣不定，紛紛放聲痛哭，又來跪求聶人龍開恩，再施神通救治各自的親人。更有不少百姓從外面聞風趕來，盼望能得一碗參湯。

聶人龍心下一凜，望著帳里帳外黑壓壓望不到邊的軍民，人人滿臉期待，病魔纏身，一雙雙眼睛定定地望著他。聶人龍嘆了口氣，只得將另外三棵參王一并取出，再起灶火，把三棵參王一并投進了鍋里。

整整一天過去，生火、熬藥、盛湯、發放，咸陽城內赤麟煙遺留的毒質終于被徹底驅逐，病人全部得到了醫治。四棵參王加起來近五千年的造化，此時只剩鍋底一點殘渣。望著滿城歡慶，大難不死，親人相擁的歡樂場面，聶人龍擦擦汗，長吁了一口氣，收起空蕩蕩的藥兜，與梁琴一同回主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