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將軍

前方鴻溝深現，是一道護城河，卻因此時戰事未開，整條護城河是干的。四下里殘盔折戟，硝煙滾滾，馬革裹尸，來不及清理的尸體散落在戰場上，身后數十丈，便是斑駁不堪的咸陽城墻。

到處都充滿了久經廝殺，浴血奮戰后的頹跡，聶人龍見狀，不由得心生悲涼。

一眾人按轡行駛，徐徐馳行，那少年騎馬走在最前頭，一副不急不緩，悠然自得之態。聶人龍不悅道：“喂，我說兄弟！你認得路，就不能走快些么？”

那少年頭也不回地笑道：“快不得，快不得。咸陽打了半個多月的仗，可就這十來天，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嗎？”

蘇妙和梁琴并排橫坐在聶人龍背后，聞言一并問道：“多少？”

那少年朗聲一笑，倏爾壓低了聲音，沉吟道：“百姓還好，只要不出城便不會有事。可那些不知死活，拼命守城的笨蛋們，已經死了三萬多人啦。”說著凄然一笑，竟有些許自嘲之吻。

梁琴柳眉微蹙，忿忿道：“既然如此，你們干嘛還要出城？再者說，守城之人是為你們咸陽百姓戰死的，是大英雄，不是大笨蛋。”

那少年眼前一亮，倏又淡然道：“這位公子如此率真，實在少見。我瞧你們也絕不是一般人物。”

梁琴臉上一紅，只道是自己女扮男裝被人識穿，急忙將頭垂下。聶人龍笑道：“我們不過都是些無名小輩，這下你可看錯了。”

那少年冷笑一聲，也不反駁。眾人來到了護城河前，但見棧道極窄，如獨木橋一般，只能供一匹馬通過，其下便是深逾十多丈的鴻溝。那少年一擺手，眾漢人即刻勒馬停住，他笑道：“契丹人陰險狡詐，擅于設伏。據說前幾日就派了十幾個奸細，扮成漢人的摸樣潛入咸陽，專門屠殺百姓，鬧得人心惶惶。”

聶人龍皺眉道：“兩軍交戰，來使都是不殺的，更何況雙方百姓！這樣做未免有失人道。”

那少年冷冷盯了他兩眼，哼了一聲，沉吟道：“是啊，契丹奸細越來越高明了。”頓了一頓，倏又道：“遠來的是客，你們先過橋，我們來斷后。”說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聶人龍微微一怔，笑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隨即拍馬向前，那匹瘦馬載著三人，一步步朝棧道走去，身后那少年一伙人兀自立于原地不動，靜靜地望著他們。

蘇妙伸手捅了捅聶人龍肋下，悄然道：“你就不怕前面有詐？當真要過去？”

聶人龍低聲道：“就是有刀山火海，也得闖一闖。”

那瘦馬還未踏上棧道，卻見蘇妙翻身下馬，挽了挽發髻，柔聲道：“這里在打仗，我就不冒險深入了。”忽而望了梁琴一眼，嫣然一笑，俏皮道：“我可不想被契丹人抓去。聽說契丹胡虜都很喜歡漢人女子，一旦抓了去，就逼著漢人女子給他們當老婆，有時候抓的少了，還要一女服侍多夫，可駭人了。我還聽說，契丹男人都有狐臭，身上那個味道，嘻嘻……”說罷沖梁琴眨了眨眼，翩然離開他們，向一旁去了。那少年見她只不過是一介女流，且出言放蕩，舉止浮夸，心生輕視鄙夷之意，便也不去攔她，只牢牢盯住馬上兩名男子的動向。

梁琴聞言，心下害怕，只覺得胸口跳得厲害，回想起從前，那長生墓里暗無天日，到處都是身患怪病的病人，卻也不曾令她像現在這般懼怕。苦于眼下又是男兒裝扮，不能表現的太過柔弱，她壓低了嗓音，顫聲道：“聶，聶大哥……真會像蘇姐姐說的那樣么？”

聶人龍隔著她柔軟的身子，能感受到后背傳來“咚咚”的心跳聲，知道她已十分害怕，當即笑道：“不會的。蘇妙那是嚇唬你呢，契丹人喜歡又高又壯，比我還胖的女人。才瞧不上你呢。”

梁琴長吁了一口氣，幽幽道：“那就好……”倏爾眼現嬌柔，纖手輕輕撫上聶人龍后背，輕聲道：“聶大哥，倘若我真被契丹人抓了去，你會來救我嗎？”

聶人龍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我答應送你回咸陽老家，就沒有人能夠阻止，契丹鐵騎也不能。少一步，少一厘都不算到家。”

梁琴心下一熱，俏臉生霞，微笑著將頭輕靠在聶人龍背上，閉上了眼睛，幽幽道：“嗯，少一步，少一厘都不算。”只因她動作極輕，身上又沒力氣，聶人龍竟無絲毫感覺，仍自打馬上橋。那瘦馬踏上了棧道，顫顫巍巍地踱蹄前行，那獨木橋般的棧道又窄又輕，這馬雖是戰馬，卻因連日征戰，吃不飽料，此時載著兩個人的重量，走的極艱難。

過得片刻，瘦馬終于行將過半，快要馳上對岸了，忽而蹄下傳來一聲脆響，整座棧道突然斷裂，那瘦馬嘶鳴一聲，與背上二人一并跌入了鴻溝之中。

梁琴身形下落，芳心一顫，暗忖：“是契丹人來抓我了么！”倏爾腰身一頓，只覺得被一只強有力的臂膀托住，登時止住了落勢。但見聶人龍雙腿盤踞陡坡，將梁琴攬在懷里，如靈蛇蜿蜒般順勢下落，滑過那十多丈高的斜坡，穩穩站在了護城河的鴻溝當中。

卻見上面人影頓現，那少年手成石拳，握住半截木梁，顯然這棧道便是他砸斷的。一旁十幾名漢人手持長弓，搭箭指著聶人龍，那少年冷笑道：“契丹奸細，還想故技重施嗎？端的愚蠢了些！”

聶人龍笑道：“老兄此話怎講？咱們一路上聊得好好的，我怎么又成了奸細？”

那少年臉色陰沉，怒氣叢生，厲聲道：“契丹狗別裝模作樣了！前幾日你們裝扮成漢人潛入，殺了咸陽三千百姓。我們李將軍自覺防范疏忽，心下有愧，三天三夜不曾睡覺，晝夜伏擊將你們的同黨抓獲。我們做部下的若不能替將軍分憂，還有何顏面稱作李家軍！”

聶人龍心下一凜，訝道：“你說你們守城的將軍姓李？如此說來你跟他很熟了！”

那少年眉頭一軒，傲然喝道：“廢話！‘戰無不勝上將李，契丹胡虜聞風糜’咱們在李將軍落魄的時候，就和他稱兄道弟了，自然熟得很。你這契丹狗賊管得著嗎？”說著面現得意之色。

聶人龍聞言大喜過望，剛要開口分辯，卻見那少年大手一揮，上方眾人登時齊齊放箭。聶人龍心下一凜，只得應戰，忙將梁琴擋在身后，連使“蕭殺紅塵”、“和風煦柳”將滿目來箭一一格斷。

那少年皺眉道：“狗賊還挺有兩下子！”繼而單手作掌打出，真力凝聚鴻溝勁土，形成一只龐大的石拳。只因溝中泥土豐富，與他的神通配合如魚得水，所成石拳直如一座小山似的，那少年怒喝一聲，石拳向下砸來，幾近將整條鴻溝填滿。

聶人龍點地而起，雙掌高舉向上，頂天打出一招“蒼蒼茫茫弒無極”，只聽“轟隆”一聲，四下里驀然變暗，小山一般的石拳被他一掌打碎，泥石四濺而飛，重新化為更細的塵土。

那少年見自己的招式瞬間被迫，耽在岸上怔忡了片刻，唏噓不已，正要指揮眾人再攻，忽聽得身后破空聲響，一股渾厚真力襲來，那少年未及反應，身旁十幾人被一柄長刀拍飛，直摔飛過數丈遠的護城河，口噴鮮血死在了咸陽城下。

聶人龍驚呼：“不好！”話音未落，身形已輕靈飛躍，使一招“靈蛇吐信”直沖上鴻溝，掌力綿綿，蕩開了刀刃。

只見那持刀之人身高八尺，面目剛毅，神色穆傲，是個三十多歲的契丹將軍，坦露的胸膛上刺有青狼頭圖案。

那少年險些被一刀斬死，心有余悸，忽而瞧見了這契丹大將，舊怵未消，再添新驚，目瞪口呆道：“耶律休哥！”

這名持刀大將正是遼國第一武士，號稱“地妖”的耶律休哥。

耶律休哥眉若寒蠶，目光如電，滿臉肅殺之意，斜睨了聶人龍一眼，哼道：“你就是‘上將李’？”不由分說，再次揮刀砍來。他手中那柄貪狼刀重逾千斤，寬若巨斧而利勝劍戟，瞬間便砍出了四刀，斫向聶人龍四肢，四刀又衍生出十六注刀氣，分斬他周身各大命門。

聶人龍掌法飄飄，忽快忽慢，使一招“逍逍遙遙變風云”，對方刀術雖勁，怎奈他雙掌更奇，后發先至，貪狼刀鋒所到之處，均被這一雙肉掌彈開。耶律休哥心下一驚，縱刀劈斬，這一斬灌足了力道，不與對方周旋，直劈頭顱。

聶人龍叱喝一聲，體內氣息鼓蕩，發動“大海無量”提掌迎上。二人全力相拼，只聽得一聲悶響過后，耶律休哥反手持刀，縱身后掠，貪狼刀“噗”的一聲被他插進了土里。聶人龍收掌而立，玉面微凝，稍有喘息，腳下陷出一個深坑。

耶律休哥虎目中精芒閃爍，訝道：“一早就聽說南朝出了個英雄人物，想不到這‘戰無不勝上將李’原來是個少年英雄！”說著仰天長笑，倏又縱刀來襲，似是十分嗜斗。

聶人龍心下一凜，知他刀術精湛，勁力頗強，自己功力雖略勝一籌，但三生三滅掌并非以剛猛見長的武功，當即施展靈蛇足，空踏八方，掌力陰陽相諧，綿延而動，牽引耶律休哥猛虎般的攻勢，游走而斗。

那石拳少年起先疑心聶人龍是契丹奸細，如今知道自己判斷錯誤，又感念聶人龍適才出手相救，心下十分愧疚，連連頓足，出言提醒道：“英雄當心！這耶律狗賊號稱‘地妖’，使的一手天狼刀法專門斬人雙腿，切不可被他攪亂了步法。”

但見耶律休哥攻勢兇猛，天狼刀法勢若罡風，看似沒命價地亂砍猛攻，實則步步生蓮，身法與刀法配合的極為扎實，精妙無間，已臻化境。先以刀術亂人守勢，再奪步阻敵進退，巧下殺著。

然而聶人龍腿負“靈蛇足”神通，乃是一流靈動的腿法。耶律休哥強在行軍打仗，攻城拔寨，馬上馬下的功夫雖然也是萬人敵水準，但聶人龍功力深厚，單打獨斗的本領實不可同日而語。但見耶律休哥大刀闊斧的間隙橫掃盤踢，攻其不備，聶人龍輾轉騰挪，靈巧御敵。二人你來我往，一個窮追猛打，直如要將對方吃了一般，一個則倏去倏來，足下生風，衣袖飄飄如蛇戲獅虎。

耶律休哥久攻不下，心生煩悶，瞥了那石拳少年一眼，暗自憤恨他多嘴多舌，才讓對方有機可乘，當即刀鋒一偏，掠向那少年肩頭，喝道：“后唐李家的叛軍就只會逞口舌之勇，留在世上有何用處？”

那少年正是李家五虎之一的“石拳”李少德。聶人龍預見對方變招，見李少德未及防范，他急忙身形獵動，使一招“靈蛇有腳”疾速趕到切近，出掌擋下了來刀。刀鋒離李少德的額頭只幾寸之隔，登時驚出他一身的冷汗。

耶律休哥輕笑道：“哼，漢人就只會以多欺少。”

忽聽得一聲朗笑從空中傳來，四下里狂風涌起，飛沙走石，耶律休哥心下一喜，仰天笑道：“好在我的援兵也到了，上將李，今日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