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俏倩星眸

借著輕微光亮，李承逸見那少女一張瓜子臉，白凈如月色，雙眉淡蛾清秀，尤其那一雙眼睛，璨若繁星，內斂秋波，宛如一雙晗嫣琉璃，叫人看過了便無法忘懷。

他只覺得，只要看著這雙眼睛，就能明白她的心事，一雙明眸顧盼，既是她的魂，也是她的唇，代她傾訴心意，卻不必說話。

那少女面無表情，抬著李承逸在叢林中飛奔。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被人挾走，兩次頗有不同，挾在這少女的香肩纖手間，自然勝過那喜怒無常的鐘離簫百倍。

李承逸問道：“姑娘，你是誰，要帶我去哪？”突然聞到一陣奇異的體香，和那灌木叢中、南京城內的香氣吻合，心下大驚，原來這少女已尾隨了他多時。

“你一直跟蹤我來著，是不是？”見那少女毫不理會，又道：“放我回去自首！不然我那幫兄弟都要遭殃。”

那少女瞥了他一眼，櫻唇輕揚，笑道：“他們不會有事的。”

李承逸還想問為什么，那少女卻皺起眉頭，抬手拍了他嘴巴一下，這一下比輕撫重一點，但絕對稱不上打。李承逸只覺得唇邊一麻，齒頰留香，卻再也張不開嘴。

那少女笑道：“這才乖。”挾著他又走了一陣，來到一所廢舊的驛站前，將他整個人丟了下去。

李承逸背脊一軟，掉在了一個毛茸茸的事物上。又聽見“呦呦”幾聲輕喚，他掙扎著坐起，翻身一看，見身下之物非馬非驢，脫口而出道：“四不像！”

那“四不像”身形矯健，四蹄修長有力，通身雪白，絨毛柔韌香軟，透出點點杏花，居然是頭麋鹿。

最奇特的卻屬那對鹿角，蓬大如根的角冠上面，長滿了深綠色的桑葉，桑葉下臥著十幾只晶瑩如霜的天蠶。蠶絲點綴在鹿角上，如風中柳絮。那麋鹿倏爾抬嘴一張，將那銀白色的蠶絲吃入口中，嚼的津津有味。

李承逸嘴上麻勁消失，恢復了口舌，不禁嘆道：“這天蠶愛吃鹿角上長的桑葉，而麋鹿又喜歡吃蠶絲。這樣的相依相生，簡直比那北冥湖和鯤鵬還奇特、有趣的多！”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跨上鹿背，坐在了李承逸的前邊，二人并馳而騎。她不給李承逸松綁，輕輕拍了拍麋鹿的頸項，那麋鹿溫順的鳴叫一聲，放開四蹄，奔向前方。

李承逸面頰帶風，得意道：“楚霸王騎烏騅，關二爺騎赤兔，秦瓊騎黃驃。今日有我小李騎‘四不像’，豈不快哉……”突然間嘴里一滿，口中被那少女塞進一只麻核，再不能講話。

一路上那少女避開集市，專挑青山曠野行走，麋鹿的腳力雖不如馬快，但四蹄纖細強壯，勝在彈跳，最擅長走山路。兩人直從清晨走到次日晌午，來到一處山水環繞的林中，這才停下歇息。

那少女把李承逸丟進一個山洞，自行去溪邊梳洗了一番。喂飽麋鹿之后，從懷里取出一只香鼎，點燃三炷清香插入鼎中。

那鼎中香和平常所見的也沒什么不同，只是點燃后煙霧微微泛紅，裊裊中似有晶光閃爍，狀如煙塵，飄向遠方久也不散。李承逸從未見過這紅色塵香，不禁詫異萬分。

那少女點罷紅香，又從包裹里翻出一方折疊好的、干凈精致的氈墊，鋪在一棵柳樹旁，蜷身躺了下去。這一覺睡到下晚黃昏醒來，卻不敢再睡，從包袱里拿出些干糧，就著山泉水斯斯文文吃了起來。

李承逸一直被鎖鏈捆著，況且那東、西兩廠的太監為了立功，綁的極緊，早已勒得他四肢酸疼，渾身散架，加上近兩天來水米未進，此刻再也忍受不住，嘴里縱然含著麻核，還是“唔唔、哇哇”的叫個不停。

那少女柳眉一蹙，過來拿掉了他口中的麻核，問道：“干什么？”聲音宛若銀鈴，清脆動聽。

李承逸喘著粗氣，澀聲道：“我餓了，我要吃東西！”

那少女怔了怔，嬌靨帶笑，歉仄道：“對不住，差點把你給忘了。”回身跑出山洞，拿來了干糧，一塊一塊掰進他嘴里。

李承逸久未進食，此刻就算是這又冷又硬的饅頭，也吃得津津有味，何況上面還帶有那少女手指的香氣，滋味更不一般。他匆匆咽下最后一口，舔了舔嘴唇，頗有些難為情，說道：“我，我想喝水。”

那少女蹙眉道：“你事情可真多。”卻又回身溪邊，掬了一捧山泉水，送到他嘴邊灌下。

李承逸吃飽喝足，打了個飽嗝，那少女也不在意，坐在他對面直直地看著他，一雙明眸上下忽閃，倒把李承逸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姑娘，不如你給我松了綁，讓在下自行照顧自己，免得害累了你。”

那少女雙手抱住膝蓋，將頭放在手背上，說道：“不行！”

李承逸心中不忿，暗自埋怨：“你救了我，又不肯放我走，莫非也是為了捉我送去汴京領賞？”又見那少女始終盯著他一動不動，像是怕他跑了似的，心中不滿，皺眉道：“你看我做什么。”

那少女咯咯一笑，說道：“我想看看你究竟有何過人之處，連鐘離簫都搶著收你為徒。”

李承逸苦笑道：“這其中的淵源，只怕三言兩語也說不清。”

那少女莞爾道：“說到底，我還應該感激你才是，若非你把他從碧霄洞里放出來，我還真不知該如何才好。”

李承逸訝道：“怎么你連這都知道……”不待說完，口中又被塞進了麻核。那少女將他放上鹿背，再次騎鹿北上。

一道上山路漸漸變稀，經過大小驛站無數，那少女停歇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只是每到一處必然先點紅香，李承逸瞧得習慣了，也就見怪不怪。

這天，二人終于出離了深山，走上大路。李承逸辨認出這是南京通往汴梁的官道，心中一涼，暗忖道：“她果然是要將我送到汴京領賞。難怪她說別人不會有事了。”想到用自己一條命，能換來眾捕快安逸，倒也不覺得太過難受。

又趕了十余里路，眼看離汴梁越來越近。這一晚風清月明，那少女將李承逸帶到一處驛站，只見這驛站建造的十分氣派，堪堪數十輛生鐵打造的官車排滿兩旁，三座官棧旁邊有一座高臺，氣象恢弘，莊嚴肅穆，豎立的匾額上寫著“黃龍臺”三個蒼然遒勁的金字。

兩人藏身在一棵大樹后面，那少女點罷紅香，取出李承逸口中的麻核，示意他噤聲，又將干糧一塊塊掰下送入他嘴里。這幾日都是這樣進食，李承逸早已習慣，也不再覺得有何難為情。

他悄聲說道：“此處便是陳橋驛，那座黃龍臺，就是太祖‘黃袍加身’，接禪后周江山的地方。”

那少女點頭道：“原來如此。”伸手挽了一下發髻，露出雪白的耳根，李承逸不自覺地多看了一眼，不料竟被她發現，呵斥道：“你看什么？”

李承逸慌忙打岔道：“沒，沒什么……你可知道這座黃龍臺的來歷？其中當真大有文章！”

那少女眨了眨眼睛，將信將疑，說道：“不過是座高臺而已，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嗯，我看跟梳妝臺也差不了多少，若是擺上些胭脂水粉，銅鏡木梳什么的，叫‘紅鳳臺’、‘花粉臺’也未嘗不可。”但還是悄悄坐了下來，仰著頭等他的回答。

李承逸笑了笑，說道：“我也是聽解師爺說的。相傳后周時期，五霸鬧天下，擾的民不聊生。大相國寺有一位慧通大師，每天誦經求佛，祈求佛祖指點迷津，造福萬民。終于有一天，在他念完一百遍《大智度論經》后，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條黃龍，在大相國寺后邊的菜院里偷吃萵苣。”

那少女道：“哼，你那位解師爺，多半是在胡說！”卻仍很認真地托著腮幫聆聽。

李承逸繼續道：“后來慧通大師從夢中驚醒，來到后院一看，你猜怎么？他真的發現一個身長八尺的威猛大漢，蹲在菜地里吭哧吭哧地吃萵苣。”他邊說邊學那“吭哧、吭哧”的樣子，礙于身上被綁，學得極為滑稽，逗得那少女忍不住輕笑起來。

他忙噤聲道：“噓！”又朝那三座官棧撇了撇嘴，示意小心。那少女吐了吐舌頭，抿緊了櫻唇。

李承逸又道：“結果你猜怎樣？那偷吃萵苣的大漢，就是后來建立大宋的太祖皇帝——趙匡胤。慧通大師認定此乃佛祖為蒼生甄選的天子。于是暫棄青燈古佛，出山助太祖平五霸，滅亂黨，取眾將一心，博萬民擁護！終于在陳橋驛，也就是這里，發動兵變稱了王。之后太祖為感激慧通大師那‘黃龍一夢’，冊封他為國師，并在此處修了這么一座‘黃龍臺’。可不像你說的什么‘紅鳳臺’、‘花粉臺’那樣。”

二人說話間，有一隊夜查糧草的官兵路過，為首一人手提宮燈，顯然是從汴京巡查至此。那驛站的守官見宮里來人，自是忙不迭地相迎，對那巡官大加奉承，直道辛苦。

那巡官卻始終打著哈哈，態度不溫不火，幾人寒暄幾句，先后進了中間一座屋子，那守官喚來一名下屬站崗，交代了幾句便也進屋去了。

李承逸皺眉道：“看來他們今晚要在這里喝酒，不會走了。”他久在衙門里做事，自然知道巡官們夜巡從不認真，多半要開溜偷懶。只因夜巡無人監管，各家富商大戶家中又多半通官，大小毛賊在衙門里均有一本黑紅賬，自是不敢過于猖狂。至于那尋常百姓家，盜也就盜了，否則盜賊們無處發財，狗急跳墻，巡官們自必不會好受，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惡循環。

那少女用手指戳了他胳膊一下，小聲問道：“喂！怎么樣？”

李承逸回過神來，低聲道：“你若要押我進京領賞，最好趁現在進城。否則明天讓這些軍官瞧見了，定要插上一手，到時候你非但賞錢領不成，說不定還得吃虧。”

那少女訝道：“我何時說要拿你換賞錢了？”

李承逸不解道：“那你帶我來汴京做什么……”

那少女笑道：“呆子，不過是路過這里罷了，你以為你是誰，很值錢么？”

李承逸尬然道：“當然不是。”隨即張開嘴巴，等她將麻核塞進口中。

那少女莞爾一笑，踩滅了紅香，將香鼎收回懷中，輕聲道：“只要你路上乖乖的，就用不著塞了。”

于是兩人趁夜繞過汴梁，轉而向西，星夜兼程一路無話。有時侯那少女覺得悶了，見李承逸忠厚老實，還主動跟他說上幾句話，兩人相處的也漸漸融洽起來。

李承逸見那頭鹿生得美，腳力更是長足，實在奇異，撫了一下鹿絨，忍不住問道：“它叫什么名字？”那少女按轡徐行，頭也不回道：“叫虞美人。”李承逸一愣，囁喏道：“是，虞小姐。其實，我問的是這頭鹿的名字。”在他印象中，虞美人無論如何也該是一個人名字，便以為那少女聽錯了。

那少女回頭望著他，星眸圓睜，忍俊不禁，倏爾咯咯嬌笑道：“我叫蘇妙。這頭鹿的名字，就叫‘虞美人’。”

李承逸恍然大悟，不由得面紅耳赤，尬然道：“嗯。‘虞美人’這個名字起得好，想來這是一頭母鹿，確實漂亮得很。”

蘇妙莞爾道：“大錯特錯，‘虞美人’是公的。”頓了頓，又問道：“你猜它卻為何叫這個名字？”

李承逸笑道：“一定是你為它起名的時候，它在媽媽的肚子里，還未出生，你不知它是公是母，于是就隨便一起。”

蘇妙睜大了眼睛，笑道：“想不到你這呆子還挺聰明的，不錯！就是這樣。”便又告訴他，這頭麋鹿乃是昆侖山的名種，和那昆侖天蠶來自同一個地方，只因所生之處山水相宜，五行相通，故而才能夠彼此寄生，相互依賴。

李承逸見蘇妙心情不錯，便詢問她跟北冥山莊的關系。蘇妙的態度立刻變得警惕，只說自己的妹妹在北冥家做丫鬟，其余的便一概不提。

李承逸突然想起蓮心曾說過，她有個姐妹是專門養蠶的。但見蘇妙的行事手段，絕不僅僅是養蠶女那么簡單，還想問時，卻見到蘇妙晶亮的眼眸似怒含嗔，怕再被一核加口，只好老老實實閉緊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