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神龜雖壽
- 崆峒
- 舒穆祿遙
- 4108字
- 2013-08-01 08:35:05
第十二章神龜雖壽
正值頭暈眼花,饑腸轆轆之際,忽然頭頂一陣風聲劃落,從天而降一條劍鮫。那鮫魚頭部生有尖角,如槍直立,鱗淺鰭長,魚身肥厚,足有一尺來長,兩掌多寬。
這劍鮫顯然也是被海饕餮生吞進來的,還未及嚼碎,就滑進了這其中一個胃里,正自活蹦亂跳,不住地翻滾。
聶人龍心下一喜,三下五除二的將它開膛破肚,生啖魚肉。不到片刻,一整條劍鮫就被他吃光,只剩滿地魚刺和一條魚槍骨。聶人龍手執槍骨,只覺得骨尖鋒利無比,勝過普通刀劍百倍,頓想若用魚骨將這胃口劃破,自己是否也能得救?可轉念又一想:“縱然劃破了這個胃室,它還有數百個胃,我未見得就能出去,可這海饕餮可就活不成了。”便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吃飽了肚子重獲精神,也就不覺得周圍悶了。他號了號脈,此時氣轉胃經,已是辰時。那《云笈七簽》中絮絮叨叨,講的全是醫理,他一頁都瞧不下去了,復又起身,看起了那胃壁上方的“海餮功”口訣。
左邊依舊是:復、蘇、瀚、渡、錄、遲、黑、霍、鶴……等字樣,聶人龍閑來無事,又覺太過沉悶,干脆順著這趟字訣大聲誦讀了起來,哪知道剛念到“遲”字,他便眼冒金星,胸口悶窒,再也念不下去了。
聶人龍“咦?”了一聲,頓覺詫異,深吸一口氣,又念了一遍,這次依舊停留在“遲”字上面。但見這一面胃壁上的字足有數百個,他把氣吸滿,卻只能念六個字。
他又跑去讀那右邊的一趟字:蕭、湘、凝、鴛、僧、斂、洶、秋、梟、刑……同樣是堪堪數百字。聶人龍吃一塹長一智,這次狠狠憋住一口氣,直憋得挺胸收腹,玉面漲紅,開口一讀,只念到第二個“湘”字便覺氣充肺管,脹得他趕緊撒口出氣,深深喘息。
“看來這趟字不能憋氣,得放空了氣息才能念得長久。”念及至此,他長出一口氣,平復心緒,朗朗誦讀,這一次果然大有進益,竟念到了第九個“梟”字,直到腹中滿滿,無法再吸氣了,才將這口氣松掉。
聶人龍頓覺有趣,細細對比這兩邊文字的不同,發現左邊胃壁上的多為吐氣字,而右邊的都是吸氣字,發音方式正好相反,所以在誦讀時才會產生不同的反應。
“難怪那東海散仙說‘一呼一吸,天地任爾見’。這煉氣的法門原來就是在呼氣、吸氣中找門道。”他兀自思索片刻,便即按照兩邊墻上不同的文字,開始修習煉氣。
那吐氣字講求肺部貯氣量,起初他心浮氣躁,最多念上十幾個字,便要眼冒金星,胸腦窒悶,忽而心念一轉,想到了《云笈七簽》中的查氣之術,于是搭脈查氣,此時辰時未過,氣息仍停留在胃經中,他當即默念八氣心法,將胃中真氣調動至肺部。
氣息一入肺,聶人龍頓覺腹中清亮,似有喊不完的氣力,張口念那左胃壁上的吐氣字,頓感順暢無比,音朗字流,直念了四十多字才停下,肺中依然有氣息貯藏,這一次既沒頭暈也沒窒息,只覺得體內真氣來回激蕩,如入虛空一般。
他依樣為之,用相同法子去讀那右壁上的吸氣字,只不過是將肺中氣息調離,而非調入。多余真氣離肺,便如大海疏流,體內氣息空蕩肅清,孑然無存,此時再吸氣讀字,恰似千江入海,萬源歸宗一般,直念了百十余字才停下,頓覺頭腦清明,真力澎湃,如同吞鯨噬象后的大快朵頤。
有此樂趣為伴,聶人龍雖困海饕餮腹中,竟也不覺煩惱,將體內真氣來回調動,念完吐氣字再念吸氣字,真力激蕩,一收一放,呼吸吐納,逍遙于自身氣息形成的結界里,恍如遨游太虛般自由自在。
他體內真力愈漸充沛,長時間不進食也不會覺得餓,有時那海饕餮吞進來幾條大魚,偶有掉入這胃室中的,他便以此果腹,沒有也不強求。
一連數日過去,聶人龍已經能靠著一口氣,將兩面壁上的字讀個來回。他心道:“若非那東海散仙在這胃壁上留字,傳我煉氣法門,恐怕我早就悶死了。”隨即俯身下拜,在那刻有東海散仙名字的地方跪了下來。
“東海前輩,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你傳我本領,也算是我的師父。請受徒兒一拜!”聶人龍虔誠地磕了幾個頭,忽然腳下一晃,整個胃室劇烈抖動了起來,他驚呼一聲,急忙施展靈蛇足拼命站穩,怎奈這胃室滑膩柔軟,落腳艱難,靈蛇足極難發揮作用。
但見這胃室突然收縮,將聶人龍擠壓的動彈不得,他掙扎了兩下,驀地腳下一空,現出一個黑洞來,他整個人順著黑洞進入了一條管道,蜿蜒滑下,便如同進來時一樣。
“糟了!老子這下真要變成海饕餮的一泡屎了。”他已經察覺出這條管道不是別的,正是那海饕餮的腸道。但轉念一想,變成穢物排出體外,總比一輩子困在海饕餮的胃里強,瞬間便又釋懷。
那饕餮的腸道極其冗長,聶人龍在里面轉了大半柱香的工夫還未停下。隨著一陣氣流頂來,他身形一頓,被這股氣流沖進了海里。
那海饕餮排泄完畢,嘯海長嘶一聲,四蹄蹚水,片刻便游沒了蹤影。
但見四周全是珊瑚、深礁,更有不少奇形怪狀的魚在他周圍游來游去,聶人龍憋住一口氣,拼命往上游,然而東海海底地勢凹陷,隱隱便是一個漩渦,暗流回旋向下,沒有往上的海流。聶人龍無海流可乘,憑一己之力殊難游上海面,他雖已修煉成“海餮功”,體內氣息便如那饕餮般可貯存無量,但畢竟還是肉身凡胎,氣血經絡,終有盡時,不由得心下惴惴。
倏爾遠處傳來微弱亮光,那光點忽明忽滅,昏黃暗淡,可在這深逾千丈的海底卻顯得格外明朗,像是刻意招呼聶人龍過去似的。聶人龍心下一凜,暗忖:“難道這海底還有人在?”但不知是何明燈竟能在海底點亮,他頗為詫異,當即奮力游了過去,等到離那明燈不足數尺時,他伸手去抓那束光亮,突然從暗中襲來一條滿口獠牙,頭上長瘤的暗紫色大魚,它頭上的瘤子隱隱閃亮,正是聶人龍在遠處看見的那束燈光。
在那條大魚身下,竟還依附著一條小魚,兩條魚相附在一起,利用頭上發光的肉瘤來引誘獵物。聶人龍此時察覺到上當,想要抽身撤離,怎奈受阻水力,速度比平時何止慢了百倍,右手臂遭到雙魚撕咬,頓時劇痛難當,鮮血長流。
他的血水順著海水擴散,附近的大魚、暗礁下的蝦蟹蜇鱉,全都聞腥而來。聶人龍這口氣也快使將殆盡,情急之下竟也忘了調動氣息,一時間險象環生,只怕是方脫饕胃,又要葬身魚腹。
忽然間腳下一頓,只覺得有什么東西纏住了他的小腿,聶人龍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倒提著向上游飛沖而去。耳邊只聞嘩嘩水聲,身后一眾魚群起初還拼命追趕,可剛一近身,就被水中濃烈的草藥味給熏退。
不出片刻,聶人龍就被拽上了海面,他翻身朝上,將頭猛然沖出水中,深吸了一口氣,見海面上陽光靜好,微風拂浪,心中大感暢快,伸手一摸小腿,摸到了一把根須,他急忙將手提起,定睛一瞧,驚喜道:“‘絆腳索’!”原來救他脫險之物,正是那棵紅參之王。聶人龍被困饕餮胃中時不忍吃它,曾將它丟入海饕餮的食道中,讓它自生自滅,卻沒想到其來有自,這紅參王竟也隨他出現在海底,并且還救了他一命。
聶人龍雖然浮上了海面,但這茫茫大海無邊無際,一眼望不到頭,東海之大,超乎想象,根本讓他辨不出方向,此時空有一身絕世武藝,卻毫無用處。
但見空中飛來一群精衛,口銜石子,盤旋上空,倏爾悲唳一聲,將口中的石子投下,回身飛走。過得片刻,精衛群又至,周而復始,不斷以細小石子行那填海之事。聶人龍自幼修道,修道之人必讀《山海經》,他自是通曉那“精衛填海”的典故,明知道是行之微末,徒勞無功之事,那被東海淹死的精衛依舊不愿放棄,化身海鳥銜石填海,向東海復仇。
聶人龍自嘲道:“我現在這般置身大海,企圖獲救,卻又與那精衛何異?都是異想天開罷了,哈哈。”驀地心念一轉,想起精衛飛行速度極快,千里之行,須臾便至,它們銜石之處是發鳩山,那發鳩山在中原的最西邊,而此處是東海。
“我在長生島上看到的那座望海石碑,上刻《觀滄海》一文,頭一句便是‘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如此說來,精衛去處為西,而反面向東,那東邊就是長生島!”聶人龍福至心靈,當即將“絆腳索”放在自己頭上,朝著那群填海精衛的反方向游去。上空鳥鳴懸啼,海風吹波,他孤注一擲,只求那立碑之人莫要是路盲,辨錯了方向,或是愛標新立異之人,故意東西顛倒才好。
如此游了一個多時辰,幸得三生三滅掌和靈蛇足的剛柔相諧,才不至于讓他疲勞過度,腿腳抽筋。眼前海霧散開,終于現出滿目的蒼翠林柏,但聞遠處鳥獸啼鳴,前方果然是長生島!
聶人龍心下狂喜,猛然發力游了幾下,終于游上了岸。他上岸后第一件事,先將懷里的《云笈七簽》拿出來,仔細攤開,放在沙灘上讓陽光曝曬,然后才拖著疲體一頭倒下,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聶人龍醒來時已是滿天星辰,月光弦熒。他滿足地伸了個懶腰,見一旁的《云笈七簽》已經曬干,雖然留下了被海水浸泡后的褶皺,好在他是貼身收藏,內頁并無折損,全書依然完整清晰。
聶人龍兀自呼吸吐納,調整氣息片刻,手搭脈搏,見體內正值三焦經當令,對應的時辰該是亥時。他起身朝林中走去,自長生墓墜海以后,他始終擔心孫思邈被薛廣加害,急走了片刻,見前方出現一座石碑,走近了借助月光細瞧,上面同樣刻有文字: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螣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看到這碑上所刻文字竟是一篇《龜雖壽》,與那《觀滄海》一樣,同是出自魏武帝曹操的手筆。聶人龍喃喃道:“這兩首詩的結尾都是‘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又同是魏武帝滅袁紹,平烏桓之后所創。看來這立碑之人的志向也絕小不了。”
走過那座石碑,又行了片刻,忽而見到林中火光掩映,不遠處出現了一堆篝火。聶人龍走上去一瞧,見篝火旁邊圍著一群人,俱都身披棕袍,頭發枯黃,滿身灰斑,骨瘦如柴,竟是那長生墓中搭建占星臺的麻風病人!在他們一旁的地上,還放有一只藥兜,聶人龍一眼就認出是孫思邈隨身之物,四下環顧,卻不見孫思邈的蹤影。
那群麻風病人看到聶人龍突然出現,均是一愣,滿臉的惶恐。聶人龍見他們神色生異,畸形怪狀,不由得心生疑竇,趨步向前,質問道:“孫先生呢!你們把他怎么了,兔唇那混蛋去哪里了?”
他知道這些病人都是受薛廣驅策的,此人心術不正,急功近利,說不定在暗中布置了什么圈套,專門引他上鉤。
一名麻風病老者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說道:“少俠息怒,我們恩公……”
聶人龍怒道:“什么狗屁恩公!那兔唇不值得你們這樣尊敬。”
那老者一怔,囁喏道:“是,是。兔……呃,薛先生自從長生墓遭海水入侵后,就被水沖走不見了。”
聶人龍不耐煩道:“那孫先生呢?”
不待那老者回答,忽聽得林中笑聲蒼朗,步伐有力,孫思邈背著一筐草藥,手拄開山拐,仙風道骨,微笑著從椰林中踱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