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游龍念鳳

六盤峰前農舍臨湖，晨光正好，南面是崆峒十二奇景，下臨漓江，天水一色。幾縷炊煙從舍囪中裊裊升起，引來一雙燕子呢喃。房門“吱呀”一聲敞開，農舍里走出一名灰衣少女，頭裹素巾，鳳眼絳唇，俏臉白皙，纖潤的手腕上戴著一串金鈴，卻是鳳靈歡。

她腰間輕挾一只木盆，向湖邊款款走去，雖是農家女子的裝扮，卻難掩一身的嬌麗天香。

那盆中之物熱氣騰騰，是幾個野菜捏成的窩頭。

湖畔頑石上，聶人龍手鎖鐵銬，端坐石頂，正與一只老君猴悶頭思索，但見他凝眉沉思，倏爾抬腿寫道：“錦瑟無端五十弦?！倍嗳諄硭媪π∮羞M益，已能發足在巖石上刻字。

那老君猴手捋長須，搔了搔頭，拾起一塊尖石跟在他后面寫：“一弦一柱思華年。”寫罷扔掉石頭，呲牙咧嘴了一番，甚是得意。

聶人龍高呼一聲：“好！”驀然來了興致，抬腿又寫：“虛負萬丈凌云才。”

老君猴圍著地上的字轉了兩圈，跑去把石頭撿了回來，俯身寫道：“一生襟抱未曾開?！?

聶人龍苦于手不能動，便用雙腳鼓了鼓掌，笑道：“不賴，真不賴！再出一句你若還能對上，今天的飯就歸你了?！崩^而思索了片刻，發足又寫：“花開堪折終須折?！?

那老君猴抓耳撓腮了一番，吱吱怪叫幾聲，終于寫道：“莫待無花空折枝。”

聶人龍目瞪口呆，半晌才夸贊道：“猴兄才思敏捷，佩服，佩服！姓聶的愿賭服輸?！?

一陣飯菜香氣飄來，他提鼻深深一吸，鳳靈歡已翩然來到身旁，笑盈盈道：“你又在這里犯癲，該吃飯了也不回去，還要我給你送過來。”

聶人龍叼起一只窩頭送進嘴里，剩下的給那只老君猴分了。鳳靈歡嘆了口氣，蹙眉道：“聶臭蟲，你的手連老君猴都治不好，你就一點也不擔心？”

聶人龍將野菜窩頭咽下，雙腿盤石，仰身后翻，喝了幾口湖水，倏爾坐正，笑道：“我是被鐘離簫用‘九九歸原’洗了經髓，將手臂的力量全都轉到了腿上，本就不是病，恐怕就是你那傅伯伯活了，他也沒辦法?！?

鳳靈歡嗔道：“虧你還笑的出來，積患如養虎，這道理你不懂么?！?

那老君猴吃罷了窩頭，又與聶人龍打鬧在了一處，他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能每天活得逍遙自在，又有猴兄和靈歡妹子作陪，莫說養虎、養患，養什么我都無所謂！”

鳳靈歡臉上一紅，見他如此沒有正形，捧著木盆轉身回屋去了。自崆峒山一役之后，聶人龍被鐘離簫用“天乙歸元功”重洗經髓，廢去了雙手，獲得靈蛇足神通。鳳靈歡帶他下山尋老君猴醫病，然而那九九歸原的真力除了鐘離簫本人，無人能夠化解。二人便在這崆峒山數里之外的六盤峰前安頓了下來。

聶人龍喜好熱鬧，閑來無事就教老君猴識字對句，那猴兒本就極通人性，不出數日便將名句佳對倒背如流，有時聶人龍一個疏忽，還會輸給它們，人與猴子依山傍水，終日作伴，也算安逸快活。

忽聽得林中嘰嘰喳喳一通鳥鳴，極為悅耳動聽，聶人龍喜道：“該練功了！”隨即從石頭上蹦起，發足朝林中奔去。他腿具異能，快如靈蛇，只盞茶工夫就來到了林中。

但見整座樹林蒼翠蔥郁，林木連綿，在一叢茂密的荊叢中立有一塊高巖，整塊巖石圓潤成球，色澤黯淡無光，可是一到八月十五的夜里，這球形巖內便會現出光亮，便如蚌內明珠一般，此峰也因怪巖而得名為“月石含珠”。

聶人龍穿過“月石含珠”，足下不停，繼續穿林躍澗，連過“仙橋虹跨”、“香峰斗連”、“廣成丹穴”、“鶴洞元云”諸峰，終于在六盤峰的最后一峰“元武針崖”前面停下。得益于靈蛇足的神通，他連過六峰仍不覺腿酸，只是真力尚弱，不免有些氣喘吁吁。

一群飛鳥在林間高唱，是為百靈，通常百靈三鳴，一日之計就過去了一半，聶人龍在湖邊聽到它們報時，便像往常一樣來這元武針崖練功。他嘬嘴學了幾聲鳥叫，學的惟妙惟肖，竟與那百靈鳥的聲音無異。過不多時，木葉簌簌落下，便有一群灰褐色小鳥穿林飛出，在他上空盤旋。

百靈的叫聲是鳥中最動聽的，清靈激亢，婉約美妙，但摸樣很像麻雀，并不好看。聶人龍一見百靈群，心下大喜，雙足輕輕點地，整個人飄了起來，使出一招“靈蛇吐信”沖上半空，凌駕于群鳥之上，不待招式用老，足尖微微發力，點踏在一只百靈的背上，那鳥兒竟未曾察覺，兀自撲騰著翅膀向前飛去，聶人龍身形一頓，轉眼便借力跳離了鳥背，又踏上了另外一只。

如此反復點踏幾十次，他在每一只百靈鳥背上都踩了個遍，足踏八方，儼然有序，就如同走梅花樁一般。靈蛇足迅捷靈動，舉重若輕，那百靈鳥不過巴掌大小的身軀，被聶人龍踩上后背竟不自知，他心下頗為得意，一個跟頭翻落枝頭，雙腿纏住樹干，順力滑了下來。

自從雙手被廢以后，他只能手戴鐐銬度日，好在“天乙歸元功”將他洗髓后，賦予了他腿上的神力。聶人龍生性豁達，倒也不怎么在乎，反而是鳳靈歡時時替他擔憂。見天色不早，聶人龍又踏了一遍“梅花樁”后轉身欲走，忽然見到左近一處斷崖下，生有一串斑斕的紫藤，紫藤上開滿了粉色的小碎花，極為好看。

“把這花藤采回去送給靈歡妹子，她一定非常喜歡！”聶人龍想著，回身走上了懸崖。

元武針崖是六盤峰的最后一脈，因懸崖極窄、極峭，便如同針錐倒立一般而得名。崖上僅供一人站立，其下是萬丈深淵，那紫藤長在斷崖凹處，若是平常人，彎下腰去伸一伸手就能夠到。但聶人龍手不能動，這看似簡單之事對他而言，卻比騰空去踩百靈鳥難上了數倍。

他俯身趴到懸崖邊上，試著用嘴去叼那紫藤，怎奈距離不夠，任他把脖子伸得老長，總是差了幾寸。聶人龍眉頭微皺，想要知難而退，卻又不愿就此認輸。心念一轉，跺腳試了試崖邊山石的牢固程度，倏爾足下點地，身子騰空倒轉，使出一招“倒蟒盤云”，雙腿緊緊裹住山崖，整個人懸空倒立崖邊，這樣一來他頭沖崖下，面朝凹處，只需腹部用力向前一蕩，便能用嘴銜住那條紫藤。

山風襲面，那條開花紫藤就在眼前晃蕩，他正自得意之際，耳聽得“嘶嘶”幾聲，只見那漂亮的紫藤旁邊，一條通身碧綠的小青蛇盤在陰暗的角落里，蛇身偏小，背上生有一囊，毒齒極長，蛇信發紫，一對精芒閃爍的眼睛定定地望著聶人龍，正朝他蜿蜒爬來。

聶人龍倒吸了一口涼氣，剛想翻身上崖，小青蛇像是看出他手不能動，徑自迤邐爬過他肩頭，纏住了他的脖子！聶人龍只覺得頸上一涼，渾身打了個激靈，那小青蛇十分果決，一著得手絕不拖沓，張開腥口去咬他咽喉。

生死關頭，聶人龍未及多想，心里一發狠，也直愣愣地去咬那蛇身。常言道“打蛇打七寸”，七寸處，乃蛇背連頸之處，這條小青蛇是毒蛇中的翹楚，與那林中猛獸、山間獵人大小爭斗無數，于命門七寸的保護異常周到，幾乎將大半毒質都蘊藏進了七寸蛇囊中，但凡有人想要拿它七寸，勢必先被蛇毒毒死。

然而聶人龍是倒立在懸崖邊上，這青蛇反纏他頸項，是將腹部現了出來，聶人龍避開蛇口，沒去咬它七寸，而是直接咬住了蛇腹。小青蛇略一驚慌，實沒遇過如此打蛇的手法，一口咬偏，滑過聶人龍的咽喉，毒齒扎進了他的衣領中。

聶人龍只覺得口舌冰涼，狠狠發力咬合，“咯噔”一聲將那條小青蛇攔腰咬斷，蛇身碎成兩截摔下了懸崖。他只覺得嘴里麻苦不堪，急忙連吐幾口，將那黑糊糊的蛇血吐凈，上身前傾，一口銜住面前的紫藤，小心翼翼地把它從石縫里拔出，翻身躍上了懸崖。

重新站上地面，他仍自驚魂未定，長吁了一口氣，喃喃道：“看來沒有手真是不方便……”可一想到自己竟然用嘴咬死了一條毒蛇，便又欣慰起來，當即將紫藤拋起，用頭去接，那紫藤不偏不倚地插在了鬢發之間，他發足飛奔，朝著六盤峰下奔去。

回來了農舍湖邊，樹下老君猴們已經散去，空留了一地果殼碎屑。聶人龍朝農舍走去，邊走邊喊：“靈歡妹子，你瞧我給你帶了什么？”舍中卻無人回應。他心下生疑，疾走兩步，推開房門，卻見農舍里人去樓空，外屋一張吊床已被砍斷，那是他的臥房。他隱隱覺得不妙，急忙走到里屋鳳靈歡的閨房，卻見床上放著一串金鈴，胭脂盒、水分匣打亂一地。

聶人龍心中焦急，里里外外找了個遍，卻始終不見鳳靈歡，透過窗欞，他突然看到一行人匆匆轉過山路，朝著崆峒山的方向走去。那群人身穿天青羅服，行進有秩，依稀便是金麟殿的部眾，聶人龍未及多想，飛也似的沖出了農舍，施展靈蛇足迤邐狂奔，耳邊呼嘯帶風，轉眼間便要追上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