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楓木成霜

這一日，李承逸正在房中打坐調息，門外站崗的苗人將烏氏韓請了進來，他手中拎了兩壇冬蟲夏草酒，笑道：“李少俠，下個月初就是寒食節了，這是酋長送你的好酒。”說著把酒壇放在了桌上。

李承逸謝過，道：“寒食，寒食，就是不能燒火造飯。喝點藥酒驅去寒氣，拓跋酋長想得果然周到。”突然想到，寒食節過后馬上就是清明，清明那天便是“崆峒論道”之日。一個衛天遜就已將他搞得如此狼狽，卻不知那十方金仙都是何許人也？只怕是軒轅宮這一役劫數難逃。

烏氏韓又道：“李少俠，酋長請你去寨中，有要事商議。”隨即引領李承逸來到了酋長寨中。

卻見那寨中共有六名老者，拓跋牧坐在最中央，沖烏氏韓擺了擺手，吩咐道：“你出去吧，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許進來。”烏氏韓唱喏退了出去。

李承逸向兩旁五位老者點頭致意，五人均微笑回應，他又對拓跋牧揖道：“酋長，阿月公主身子好點了么？”

拓跋牧微一皺眉，嘆道：“我今日找你來，就是為了此事。”說著從紫藤椅子上起身，踱步道：“十八年前，我就料知阿月將有此劫難，故而請來五位智者共施蠱術，為她遮去了腳上的黑鳳胎記。”

李承逸一怔，心道：“阿月不是說過，只有黑苗族人才會蠱術的么？”但見兩旁端坐的五個老者，人人神情睿智，仙風道骨，便是苗族中年紀最長的五位智者。

卻聽拓跋牧又道：“黑鳳凰在我們苗人看來，是不祥之物。阿月生來腳踩黑鳳，注定命中必逢劫數。我想盡辦法，以蠱術強將黑鳳改成青鳥，可還是拗不過天意，保不住她……”他嘆了口氣，神情黯淡。

李承逸道：“事在人為。阿月十八年后才遭此一劫，可見酋長的努力沒有白費。”

左首一名老者接口道：“此話不錯，若非咱們當年以龍蜥為蠱，施‘畫骨術’把黑鳳改成青鳥，公主此劫，只怕來的更為兇險！”他聲音沙啞，儼如風箱漏氣一般，李承逸得凝神聆聽，才能聽清楚他說的是什么。

對面一名黑臉胖老者眉毛一挑，粗聲粗氣道：“畫龍畫虎難畫骨！這‘畫骨術’可是上乘的心蠱之術。飛熊要不是我大哥，有我這一層關系在，當年你們能學得到？”緊挨著他的是一個聳額斜肩叟，捻須笑道：“不見得吧？若非我在門外把風，你也沒那么容易把蠱術訣要從黑苗寨偷走。”

黑胖老者怒道：“什么叫偷！我們拜把子兄弟之間，相互借點東西，還用得著說嗎！”

那沙啞老者搖頭道：“此話非也，親兄弟明算賬，何況你們不過是拜把子哥們。說白了還是路人兩個，一旦翻了臉，嘿嘿，那可比仇人還狠。”

黑胖老者拍桌子站了起來，叱道：“好啊，你們想過河拆橋？門也沒有！南詔國統一后，必須有老子的司職，否則我叫你們誰也舒坦不了！”他拍了桌子還不解氣，索性將另一邊駝背老者的茶碗摔在了地上。

那駝背老者不悅道：“我可一直沒說話，你沖我撒什么野？”黑胖老者眉心一擰，喝道：“你以為你是什么好東西？我叫你們誰也不好過！”

“夠了！”拓跋牧一聲厲斥，目光如電，逡巡著五位老者，倏爾沉聲道：“虧你們人人自稱智者，當著漢人少俠的面，怎地一點羞恥心都沒？”那五人聞言，尷尬地笑了笑，都低下了頭。

拓跋牧笑著將李承逸讓到上首，請他入座，說道：“李少俠，如今想要醫好阿月，就只剩一個法子了。”李承逸眼前一亮，道：“阿月公主救過我的命，只要還有一絲希望，我都愿盡力嘗試。”

拓跋牧負手而立，點頭微笑道：“很好。”倏又道：“在你們大宋與吐蕃的藏邊邊境，有一座不周山，據說那山上的雪蓮花能夠醫治百病，起死回生。”

李承逸起身道：“我這就去尋來，為阿月公主治病！”

拓跋牧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繼續道：“可這雪蓮有一個極為怪僻之處，三十年一開花，五十年一結果，花根一旦離了不周山，便會失去效力，再無治病妙用。所以想要醫好阿月，就必須帶她同上不周山。”

末座的長眉老者接口道：“據我所知，與這不周山雪蓮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那天姥山的圣水瀑布。據說人在里面洗上一回，不僅能夠強筋健骨，更有斷骨續接的妙用！唉，只可惜老頭子年紀大了，無法身臨其境，也不知傳言是真是假。”說著連連嘆氣，大有抱憾之意。

李承逸道：“是真的。”當即將自己在天姥山的奇遇說了，眾人聽罷目瞪口呆。長眉老者兩眼放光，走上前來捏了捏他的筋，又在他周身上下拍了一通，喃喃笑道：“好小子，哈哈！真是不錯。”

拓跋牧道：“李少俠，你武功高強，人又忠厚仁義，我想把阿月托付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承逸一怔，囁喏道：“此去不周山，足有千里之行，恐怕多有不便……酋長麾下苗族勇士眾多，何不交給他們？”

拓跋牧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飛熊死在了大渡河底，雖然是他害人在先，可黑苗族那幫刁民才不管這些，定會大舉進攻來伐，為他們酋長報仇。南詔國尚未統一，動蕩在即，每一位苗族勇士都有他們的職責，實在是一個人手也派不出來……”

黑臉胖老者接口道：“這就叫一個蘿卜一個坑，各司其職，各安天命！”

拓跋牧瞪了他一眼，又道：“阿月是我唯一的女兒，可南詔國有我數千萬子民。李少俠，你要是我，該怎么辦？”他靜靜地望著李承逸，臉上的皺紋如刀割一般。

李承逸思索片刻，篤定道：“好，我答應你，一定會治好阿月的病！”拓跋牧愁眉長舒，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英雄出少年，南詔國上下都將感激李少俠的仁義。”

當晚，白苗族寨中大擺筵席，為李承逸踐行。眾人圍著篝火喝酒吃肉，對月當歌。幾十個年輕貌美的苗家女子載歌載舞，一旁有蘆笙伴奏。那蘆笙是苗族獨有的樂器，有苗人居住的地方，便是“蘆笙之鄉”。蘆笙吹奏起來笙聲悠揚，八音迭奏，說不出的沁澈心腑，動人深情。期間更有踩鼓，跳獅子、爬花桿等游戲，一群苗人姑娘小伙玩得好不快活。

李承逸連喝三壇冬蟲夏草酒，不勝藥力滋補，大有微醺之意。烏氏韓來尋他摔跤，懷里還擁著一個花樣的苗家少女，笑道：“好兄弟，咱們來摔兩把……誰贏了，烤全羊和她今晚就歸誰……”那少女臉上緋紅一片，不住地捶打他胸口，烏氏韓哈哈一笑，問道：“怎么樣？叫我也看看漢人是怎么摔跤的。”

眾人一陣攛掇，更有好事者喊道：“哪個贏了，就做酋長的女婿！”“誰贏了誰是烏氏將軍的老子。”“輸了的脫光衣服跑一圈，邊跑邊唱‘楓木歌’。”

這楓木歌乃是白苗族族歌，原本為男女之間的求愛之曲，只因流傳久遠，全國上下無人不曉，故而成了族歌。不少苗族姑娘一聽楓木歌的名字，想起那歌詞大意，不由得面紅耳赤，妙目含嫣，花衣銀裝嬌羞無限。

烏氏韓沖那群起哄之人喊了一嗓子，倏爾對李承逸笑道：“怎樣，李少俠，玩玩嗎？”李承逸微笑道：“既然將軍有此雅興，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當即圍著篝火擺開了架勢，烏氏韓號稱“苗族第一勇士”，摔跤架子有模有樣，盤旋四方，眼觀六路，不停地尋找對方破綻；李承逸武功雖高，但此間摔跤更多的是比拼技巧，而非當真動武，他從沒練過摔跤，動作僵滯，毫無練跤把式，光是看起來就已經輸了一半。

摔跤雖是擒、拿、扭、擰、頂等上三路手法，但高手之間過招，更多講究的是步法，常言道“手為兩扇門，全憑腿拿人”，一步制敵便可處處占得先機。烏氏韓以為李承逸武功高強，摔跤的本領必然也十分了得，便以此法門對付他，步下生風，搶踏八方，每一腳都踩在節骨眼上，誓要克敵先機，讓對方未及反應，就輸在襁褓之中。

然而李承逸是紫宸之體，身負星宿搜神手的神通，周身上下皆如雙手一般靈敏，見對方步步緊逼，李承逸下意識的變個“觜火猴”相，星宿屬火，主大吉，周圍又得篝火、喜氣相助，可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烏氏韓只見對方身形如猿，影同鬼魅，自己分明已搶到切近，只消一伸手便可抓住對手肩頭，可他連續出手擒拿，卻招招撲空。

烏氏韓心下大驚，略一慌神，李承逸已然雙手撐地，翻身退出陣外，笑道：“烏氏將軍技高一籌，小弟不勝酒力，無需再比了。”烏氏韓不依，朗聲道：“我也喝了，酒能助興，酒后摔跤再痛快不過了！少俠不必謙虛！”說著身形更快，猛虎般撲了出去。

李承逸熟變二十八星宿相，烏氏韓與他比拼身法，無疑是自討沒趣，但李承逸不想傷他，只躲不攻，身形在篝火照耀下，宛如星君重光，奇變不止。烏氏韓連連發猛進奪，累得汗流浹背，倏爾怒喝一聲，長臂疾抖，使出渾身力氣去抓對方腰眼，李承逸颯然一閃，烏氏韓“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四下里登時一片哄笑。

李承逸急忙上前將他扶起，之前被烏氏韓擁在懷里的少女也趕了過來，為他抖拭塵土。烏氏韓慚然道：“漢人少俠，你都還沒出手，就把我打趴下了。你贏了！從今往后，我再不敢叫什么苗族第一勇士。”李承逸拿來兩壇酒，遞了一壇給烏氏韓，笑道：“烏氏大哥，我剛才使的不是跤把式，勝之不武，這一局根本不作數。等阿月公主的病好了，我從不周山回來，咱們再比！”烏氏韓微微一怔，倏爾長笑道：“好豁達！我算是服了，好兄弟，喝酒！”李承逸也拊掌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會須一飲三百杯！”二人舉壇便干，仰天痛飲。

月光掩映，篝火冉冉，有那苗族姑娘對酒當歌，便是那一首人人都會的楓木歌，苗人的嗓音高亢清靈，如同高山上垂下的一灣清泉，她們唱道：

“世間萬物多，

來源是一個。

要曉得清楚，

來唱楓木歌。

楓木生榜留，

才有你和我。

要曉得典故，

來唱楓木歌。

回頭看太初，

悠悠最遠古，

此情何時泯？

直至楓木殞！

砍倒楓木樹，

樹心生妾心；

樹梢生青絲；

樹蔸變紅兜；

樹葉變發梳；

寸心予君知，

朝對暮還思。

兩情相悅時，

莫要負華年。”

李承逸喝干第六壇酒，獨自縱身坐上一棵大樹的枝頭，頭枕樹冠，在這優美淳摯的歌聲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