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未央夜

月光依然蕭瑟冷清，風不眠，夜未央。

楊飛環面無表情，負手立于冰雪之上，嬌弱的身軀搖曳風中，徒添蕭瑟之意，她抬頭望了望夜色，驀地折下一枝月桂，拿在手中作劍舞出，口中凄然唱道：“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曾是柴永昭當年所練的一套劍法，那時在未央宮中，他二人一個跳舞唱詞，一個練劍相諧，宛如鴛戲鴦啼一般，郎情妾意，好不快活。柴永昭便將這套劍法取名為“朝思暮環劍法”。“朝”作“昭”的諧音，取意他思慕楊飛環，并且是朝思暮想，恨不能天天在一起。

一曲唱罷，楊飛環念及往事，不由得珠淚滾滾，雙頰煞白，妙目哀怨。李承逸明知她是十大心魔之一，卻也難免有些慟容，心生憐惜，不忍下手。

楊飛環隨柴永昭私奔出宮后，正逢趙匡胤陳橋兵變，威逼京都，恭帝內憂外患，只得將柴家江山拱手讓人。柴永昭畢竟是柴氏子孫，得知此事后黯然神傷，但有楊飛環的柔情蜜意在側，二人逍遙世外，倒也自在快活。

只可惜好景不長，四大神捕很快搜尋到他們的下落，擁有導魔劍的魔捕專門緝拿魔囚鬼犯，一路追殺楊飛環至山窮水盡的地步，期間又傳出鐘離簫連誅七心魔的消息，柴永昭不堪重負，居然委身投靠敵人趙匡胤帳下，娶了趙匡胤的妹妹為妻，入贅趙氏以求平安，淪為大宋控制前朝勢力的一個傀儡。

柴永昭離開楊飛環時，還將那兩顆長生不老丹一并帶走，楊飛環傷心欲絕，心灰意冷，只覺得天下男子一般的負心薄幸，好在四大神捕似乎已將她淡忘，很長時間竟不再為難她。她便仰仗從宮中盜出的西王母法器——憐香壁，將幻娥流宮舞日益純熟、完善，演變出更多奇妙的身法招式，殺盡天下負心之人。

幾聲鴟鸮低鳴，打斷了湖面上的寧靜。

楊飛環回過神來，戟指著蘇妙，冷冷道：“小妮子有負于我，對臭男人動了心，活該葬心化燭，人炬成灰而死！”說著手捻一根燭芯，指間魔氣涌動，燭芯受她牽引，自行扎向蘇妙頭頂。

她這葬心之術乃是從《鳳求凰》的舞本中演變而來。司馬相如之妻卓文君心靈手巧，位列華夏四大才女之首，能以燈草為芯，制作蠟燭。但楊飛環成魔后心緒大變，使這原本巧思典雅的奇術，變作了殺人利器，以魔氣灌入燭芯，插入人的頭顱之中，令人油盡燈枯，燃血殆盡而亡。

李承逸飛身躍起，伸指夾住燭芯，輕輕一捏，天罡正氣驅散魔氣，將那詭怪燭芯捏斷。他見楊飛環對自己女兒都如此狠心，十分不解，怒道：“蘇姑娘為了幫你恕罪，冒著生命危險去求那‘丹書鐵券’，到頭來你卻這般對她，你簡直不是人！”

楊飛環浪笑道：“哈哈，老娘本來就不是人，而是魔人，人神共憤的魔人！臭小子替她說話，無非是喜歡她的美色，難道我就不美么？呵呵……”

蘇妙為救楊飛環，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只身潛入北冥山莊，又涉險連闖軒轅宮，只為奪取那免死令牌“丹書鐵券”，以保楊飛環的平安，讓四大神捕能放她一馬。

突然一聲脆響，李承逸將那半截龍鳳燭打散，救出里面的蘇妙，蘇妙在蠟燭中耽的太久，身子虛弱，嬌呼一聲跌入他的懷里。楊飛環步履一晃，身形即至，寒冰掌拍向蘇妙肩頭，掌風凜冽，霜雪襲人。

李承逸單掌迎上，與她掌心一碰，登時覺得奇寒徹骨，鉆心的冷，整條手臂微微酸麻，急忙運轉天罡正氣，才不至手腳再次凍僵。

只因天罡正氣游歷五行外，不在六道中，其真力剛猛霸道，自成一派。楊飛環微一皺眉，嬌笑道：“軒轅宮的神通，果然很不一般！”她見李承逸性格執拗，身手高強，不愿跟他斗到兩敗俱傷，心下萌生退意，幻娥流宮舞催動身形，轉身即走。驀地一道劍氣刺來，掠頰而過，楊飛環驚呼一聲，陡然止住身形，倒退了幾步。

那劍氣并不十分凜冽，但所到之處冰霜盡皆消失，化為一灘黑水，魔氣被這劍風卸去。一個冷冷的聲音由遠到近，沉吟道：“被情郎相負一生，臨死卻仍掛念難忘；撿來的女兒為她舍身請命，反過頭來卻要被殺……如今情郎已死，魔女又當如何？”

李承逸順著望去，只見對面林中走出一人，他身穿金綾緇衣，腰系百戰絳，腳踏云履官靴，臉色蒼白，毫無血色，手執一柄晶鑄長劍，正是那四大神捕當中的“鬼見愁”奚長生。

關中四大神捕各有所長，奚長生乃是魔捕，手中的導魔劍可驅散魔氣，直取魔元。楊飛環認出了這把劍，故而十分驚慌，四大神捕向來一脈單傳，由朝廷暗中秘選人才，繼承前輩衣缽。楊飛環少時就吃盡了這四大神捕的苦頭，如今再見這魔捕傳人，自是又驚又怒，怨憤叢生。

李承逸感激他出手相助，但礙于自己叛軍的身份，也不便多說什么。奚長生望了一眼他懷里的蘇妙，冷冷道：“你最好離這小魔女遠一點。”

李承逸一怔，喃喃道：“她母親雖然成魔，但她卻是好人。”

奚長生冷笑道：“她兩人根本就不是母女，小魔女不過是老魔女收養的義女，你個傻小子。”

李承逸訝道：“可是……蘇姑娘剛才分明叫這人作媽媽。”

奚長生斜睨他半晌，笑道：“那我若是叫你兒子，你當我是爸爸嗎？”

李承逸無心與他斗嘴，兩人先前在崆峒山曾有過一戰，只因那時李承逸對四大神捕心存結郁，不敢對他們出手，被收拾的很慘。如今再次相遇，雙方心境又自不同。

奚長生先前奉石保吉的命令，羈押蘇妙回定遠將軍府，途中遭遇青袍怪人襲擊，他奮起抵抗，然而對方技高一籌，他最終不敵，蘇妙被那青袍怪人擄走。奚長生生性高傲，不甘失手，落敗后一直追蹤青袍怪人的行跡，途徑仙霞嶺，導魔劍忽然探到強烈魔氣，他之前一直稽查“天魔子”之案，恐是這魔君作祟，便不顧一切的找了來。

他曾在不久曾收到上峰命令，稱兵部已追蹤到“千面魔人”的下落，讓他前去除魔。他常年在石保吉府中當差，消息十分靈通，得知皇妹夫柴永昭跟“千面魔人”楊飛環關系不一般，而柴永昭在不久前剛剛過世，訃文一下，這緝拿“千面魔人”的命令也同時下來了，偏生又叫他無心插柳，在此遇到。

楊飛環忽聽聞柴永昭的死訊，怔忡了半晌，喃喃道：“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奚長生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淡然道：“皇妹夫是條漢子，用自己的一條命，換了七個人的活路。”

楊飛環慘笑道：“你們男人只會幫著男人說話，我跟這負心漢相處這么久，怎么不知他心腸這樣好？哈哈，哈哈……”她笑中帶悲，悲之極矣。

奚長生道：“你以為朝廷當初為什么放過你？四大神捕幾近將你捉拿歸案，卻突然半途而廢，是因為朝代更替，大宋無能嗎？”

楊飛環略微一怔，喃喃道：“不錯……那幫狗奴才，追著追著就不見了……是老娘我不美么？”她輕撫自己白皙的臉龐，杏眼中大有癲意。

奚長生也不理會她的瘋言癡語，兀自接口道：“論治國能力，宋太祖比柴宗訓強過百倍。他若想除掉你，簡直易如反掌。”頓了一頓，又道：“只因柴永昭以自己為擔保，入贅趙家，保證柴氏后人不會擁兵造反，太祖這才網開一面，饒了柴宗訓的六個兒子，還有你這魔女！反過來看，你又是如何對待你這義女的？”

楊飛環呆立半晌，突然仰天長笑，雙手亂抓自己的頭發。她成魔以后真力與魔氣混合，駐顏有術，現在看來也不過是三十出頭的樣貌，她將烏黑發絲抓下來一大把，跪地啜泣，只嘆這苦楚的愛，迷惘的恨，真的已將她弄得非人非魔，一心千面，倏爾尖聲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騙我的！他偷走了兩顆長生不老丹，怎么會死？你撒謊！”杏眼圓睜，定定地望著奚長生。

奚長生冷笑道：“你不信就算了。”竟再不多說一句話。

楊飛環眼觀鼻，鼻觀心，癲狂道：“是了，他和那賤人吃了長生不老丹，飛仙化神，躲到天上逍遙快活去了！他，他再也不想見我了……”驀地掏出那枚白色玉帛，將印有“柴”字那面看了又看，極為愛惜的撫摸了一番，忽而揚手，狠狠地將它摔在地上，摔成了一堆碎屑。

這玉帛是她當年跟柴永昭的定情信物，火夭劍也是波斯國進貢給柴家的寶物。柴宗訓的六個兒子身為皇子，皆不可私攜佩劍，只有柴永昭身份特殊，便將這把劍帶在了身上，但他不會帝心術，自不能像李承逸那樣與劍中元神心意相通，隨意呼喚火種。故而這魔劍到了他手上也不過是凡物一件。當年在未央宮中舞劍，便是用的此劍。

楊飛環如今又見火夭，想起那套“朝思暮環劍法”，眼前浮現出情人的颯爽英姿，不由得心馳物外，難以自已，驀地縱身躍出，去奪李承逸手中的火夭。

不待李承逸反應，奚長生已搶先出手，導魔劍直抵住了楊飛環的腰身，此處正是她“幻娥流宮舞”的命門所在，腰眼一旦被制，任憑如何精妙的身法也難以發揮。楊飛環驚呼一聲，陡然落地，使一招“西子捧心”擋駕對方劍勢，怎奈那導魔劍由驅魔天晶打造，雖然劍身無鋒，卻是專門對付魔氣，吸附妖力的強大法器。奚長生長劍一抖，斜刺出去，看似漫不經心，卻直挑楊飛環下顎！

楊飛環不及躲避，倉惶中急忙后退，雖然護住了脖梗，臉上卻被劃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劍痕。奚長生乘勝追擊，待要一劍將這“千面魔人”挑死湖邊，驀地一道炙陽劍氣襲來，他急忙收劍回擋，仍被這劍氣逼退數丈開外。

面前，李承逸手執火夭，單臂抱住蘇妙，將她輕攬懷中，劍尖拖地，站在了癱軟的楊飛環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