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佛號

聶人龍聞言一怔，急忙呵斥道：“老和尚，快停手！先把那群喇嘛打發了再說。”

然而覺澄心中被執念蒙蔽，幾十年來對功名的向往，青絲變華發，加之那《機鋒辯禪》試題帶給他的困擾，幾近令他失心癲狂，難以自抑。但見他雙目充滿血絲，白眉佇立，面目抽搐，澀聲道：“快把答案告訴我！悟禪一定知道答案……”仍自頻頻出擊，不給聶人龍絲毫喘息的機會。

聶人龍見老和尚出手越來越狠辣，章法錯亂，有悖佛門宗旨，招招皆指向自己命門，耳聽得房外廝殺聲起，兵刃撞擊，不斷有人發出慘呼，他連連格擋對方來勢，叱道：“老和尚，你真不顧座下弟子的死活了么？”

卻見覺澄充耳不聞，嘴角歪斜，大有瘋亂之相，沒命價地猛攻。聶人龍嘆了聲氣，倏爾掌心凹陷，使出一招“噬八方”將覺澄吸到身側，覺澄遭順風牽引，手腳招式兀自快了一倍，心下酣然，頓又加勁猛攻，神色暢快，大有嗜殺之意。

待到覺澄攻至面前，聶人龍足下輕靈，驀微欠身側避，覺澄與他擦身而過，聶人龍倏一發掌，推在覺澄背心上，柔和掌力不傷他身，卻順勢把他推到了墻邊。覺澄這一擊本就使足了勁力，人在癲狂急迫之下，力氣自又比往常高出數倍，加之聶人龍這吞天一吸，順水一推，覺澄再難收勢，不偏不倚迎面撞到了墻上，雙手“咔嚓”一聲，深深陷進墻內，沖力之大，使他兩條肩臂完全沒入墻中，與墻身相連，形成一道最為堅固的枷鎖。

覺澄兀自嗚哇亂叫，拼命想要抽離身體，然而進易退難，任憑他如何發力，兩條胳膊仍然深陷在墻中紋絲不動。

聶人龍制住了覺澄，片刻不耽，沖身躍出伙房，來到了外面的菜園子中。

但見仁欽面目猙獰，氣憤難當，手持混金短棍呼嘯揮舞，如同擊打冬瓜般的打在落第寺眾僧頭上，發出陣陣悶響。他一瞧見聶人龍，登時兩眼冒火，怒不可遏，甩手砸飛面前一個圓字輩的小僧，喝道：“臭小子果然在這兒！這鬼地方可真是偏僻，害得佛爺跑了那么多冤枉路才找到。”

忽聽得一人叱道：“番僧休要猖狂，在我中原大寺徒增殺孽……”但見圓塵縱身撲來，施展“蓮花千葉手”突襲仁欽。

聶人龍心知這藏僧厲害，臉色倏變，急忙呵止道：“不可貿進！快退下！”

話音剛落，但見仁欽猱身回擊，手中的混金短棍便如一道金電般悶聲揮出，竟能后發先至，重重打在了圓塵的腰眼上。

圓塵立時口噴鮮血，橫身飛跌了出去。仁欽心內一股邪火燒的正旺，頓時長喝一聲，周圍幾名血刀僧應聲撲上，揮刀將圓塵砍了個血肉橫飛。

落第寺眾僧俱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眼見寺內功夫最好的武僧竟如此不堪一擊，各人心下又驚又怕，慌亂之際，攻守方寸頓失。那十余名血刀僧戰到如今一人未殞，立時抓住時機持刀紛上，將愣神的僧人悉數砍翻倒地。

聶人龍怒叱一聲，運轉靈蛇足迤邐而來，身法快如梭，靈動如蛇，將離他最近的僧人與血刀僧隔開，施展三生三滅掌配合身法，生字訣招式主防守，真力成墻護住落第寺眾僧；滅字訣掌法佯攻不止，一沾即走，意在吸引對方注意力。

仁欽本就是為霸占落第寺而來，殺起僧人來絲毫不眨眼，后因聶人龍多番戲耍、阻攔他，致使他狂性大發，心里恨透了這小子，現下眼看對方主動送上門來，又得四周血腥助興，殺意肅然，登時雙目通紅，在一旁伺機待發。

那一眾血刀僧似是知道聶人龍心思，竟故意不理會他的佯攻，十幾人分成幾撥，只殺落第寺的僧侶，別的一概不顧。他們刀法卓絕，身手一流，乃是XZ**活佛麾下的最強刀客，落第寺眾僧都是文士出身，佛法、武藝多非上乘之選，片刻便被殺了個七零八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除了幾名覺字輩老僧尚能苦苦抵擋，勉強自保，圓字輩的小和尚們幾近消亡殆盡，菜地里橫七豎八，躺滿了僧人的尸體，鮮血將綠油油的菜籽染成了墨色。

聶人龍心下焦急，怎奈分身乏術，眼見對方故意繞開自己，屠殺僧人，他拼命穿梭，心念飛轉，正值全神貫注之際，不料腰身驀地一頓，正是仁欽手持混金短棍襲來！他暗呼不好，剛要欠身躲避，原先分散的十余名血刀僧突然聚攏收縮，將他團團圍截，堵住了去路，只聽“噗”的一聲悶響，聶人龍硬生生挨了這攔腰一擊。

只覺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幸得海餮功將勁力化去三分，他尚有回旋余地，足下點地飛起，勉強使出一招“游龍在天”，踉蹌著飄身后退，游離戰陣。

仁欽這套“降龍伏虎短棍法”專打別人腰眼，他的膂力、內功都是極強，常人遭此腎擊勢必當場昏厥，體弱者立時斃命的也有不少。但見聶人龍竟沒什么事，重傷之余還能使出如此輕靈的腿法，仁欽不禁也暗自驚訝。

聶人龍強自捺住眩暈，站穩了身形，大手一揮，沖著落第寺幸存的僧人呵斥道：“還不快去敲求援鐘！金鐘一響，中原八方寺廟俱聞，以大相國寺為首，九州寺觀都將派出各家最棒的武僧來援。你們是被嚇糊涂了么，這么久竟沒人去敲？”

圓祿回身望了一眼菜地旁邊的大鐘，心下極為不解，訥訥道：“那口鐘不是……”

覺量心思活躍，立時明白了聶人龍的用意，當即雙手合十，道：“慧龍法師提醒的極是，圓知，快去敲那……求援鐘！”

圓知依言朝著大鐘奔去，卻見仁欽驚喝道：“不能放他敲鐘！”眾血刀僧一哄而上，追過去將圓知砍倒在地。驀地一道人影掠過，覺量趁機沖到鐘旁，拿起鐘槌“當當當”敲了三下，鐘聲悠遠飄揚，沉沉傳向遠方。

聶人龍登時“哈哈！”一聲大笑，兩手叉腰，得意道：“仁欽大喇嘛，有種的別跑，貧僧讓你見識一下大相國寺正宗的如來神掌！”

仁欽心下一凜，自忖武功雖高，可也抵擋不住全中原武僧的圍攻，倘若真如聶人龍所說，鐘聲一響，八方來援，自己便成了那甕中之鱉，登時臉現踟躕之色。

其實菜地里那口鐘只不過是落第寺為方便伙房報信，私設的一座報信鐘。仁欽初來乍到，不明就里，果然被聶人龍的胡話唬住。此時聶人龍假和尚的身份并未挑明，頭上的炭灰“戒疤”雖有輕微剝落，但不明顯，落第寺眾僧感激他出手相救，自然不會揭發他，仁欽仍以為他是何方的云游僧人，盯著那口大鐘瞧了片刻，覺得風險太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倏一咬牙，頓足道：“走！”收起混金短棍，神情憤恨地瞪了聶人龍一眼，率領眾血刀僧拂袖離去。

直到他們完全走遠了，聶人龍才長吁一口氣，“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適才挨了仁欽的攔腰一擊，現下傷勢發作，登時渾身無力，冷汗浹背。

覺量清點寺廟中幸存的僧侶，但見菜地里尸橫遍野，一路鮮血肆流，舉目悲涼，不由得念起了超度經。

圓祿心訥，自沒有師叔那般悲天憫人，抹著淚將慘死的師兄弟拖出菜地，排在一處，等待稍后安葬。

卻見圓穎從伙房的屋頂上跳了下來，剛才他見藏僧出手狠辣，自己絕非對手，干脆一開始便躲上了屋頂，渾身一處傷口都沒，甚至連血漬都未曾沾染。

圓祿渾身血污，一邊抬人一邊低啜道：“師哥，快來幫忙……”

圓穎瞥了眾人一眼，轉身拔腿便走。覺量呵斥道：“圓穎，你去哪里？”

圓穎頭也不回，道：“落第寺遭此滅頂之災，已不能安身立命。我等都是自愿出家，來去自由，師叔就休要多問了吧。”

眼看樹倒猢猻散，覺量嘆了口氣，雙手合十，心生悲涼。

因是別人的家事，聶人龍也不好多說什么，況且傷勢還有待調整，他兀自癱在墻邊，閉目打坐，養神煉氣。

忽聽得一聲慘叫從不遠處傳來，聶人龍睜眼望去，只見圓穎剛走了沒幾步，便遭血刀加頸，一棵光溜溜的禿頭彈血而飛，立時身首異處。

仁欽踱步走回，面帶微笑，目光如炬，冷峻地盯著聶人龍，笑道：“好一個求援鐘，恁地鐘聲一響，八方來援……險些把佛爺給騙了！”

聶人龍心下一凜，雙拳緊握，額頭沁出了冷汗。

原來仁欽走后越想越覺得不對，那口銅鐘看上去殊無特別之處，怎么能聲傳千里，八方求援？況且他來到落第寺滋事數日，倘若真有這般救援妙措，覺澄老和尚早就使用了，根本用不著與他商榷藏、漢僧人并寺一事。他既起了疑心，又自詡武功高強，在寺外伏了片刻，見始終無人來援，即知聶人龍說的是假話，便率領藏僧返回，殺了個回馬槍。

仁欽長笑兩聲，負手踱步，緩緩走近聶人龍，一眾血刀僧亦步亦趨，將他圍在垓心。

聶人龍已無再戰之力，自知逃不掉了，斜睨著仁欽，頭上冷汗直流，強笑道：“大喇嘛，都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你這匹番馬可是有點孬啊。”

一名血刀僧拿刀尖指著他，怒道：“你胡說什么！”

聶人龍視而不見，四下尋覓了一番，揶揄道：“胡說胡聽之，胡聽之人只配聽胡說之辭。”

藏僧對漢語理解終歸有限，眾人聽了他這拋書袋子的話均自不解，面面相覷，但總也知道不會是好話，便有幾個性急的藏僧軒刀要砍，仁欽倏一擺手呵止，笑道：“不急。先將這寺廟里的和尚全部殺光，再挖掉這臭小子的眼睛，砍了他的雙手雙腳，種在菜地里，來年咱們就能吃上肉齋啦！”

眾藏僧齊聲呼喝，便有一人揪住了圓祿，要拿這小和尚開刀。仁欽見他年紀不大，面帶執拗之色，存心想要戲弄他一下，便即笑道：“小賊禿，你想不想入我密宗？只要跪下給我磕三個頭，再把你這幫不成器的師兄、師叔都宰了，佛爺就納你入門，如何？”

圓祿濃眉佇立，神色執倔，雖被人擒住了命門，但誓不跪俯，強自挺身道：“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施主要殺便殺，無妄無聊之言，小僧不聽也不做。”

仁欽驀地一愣，實沒料到這小和尚看似木訥，佛法頗不簡單，竟真的不怕死。其時中土所盛行的大乘佛法，乃是唐朝玄奘法師云游西方，從天竺傳回的四十二部經文，便是佛教禪宗、密宗最初的嫡通體系。仁欽知他念的是《增一阿含經》當中的卷文，博大精深，屬于北傳四部阿含之一。仁欽縱然狠辣險惡，但畢竟禮佛多年，仍以出家人身份自重，當即欠身拱手，施一佛禮，肅穆道：“小和尚當真不怕死！好，那佛爺就成全你，叫你死的比任何人都風光些。”說著揮手示意，便有血刀僧持刀搶上。

聶人龍見狀，急忙呵斥道：“慢著！神州八方的武僧聽到求援鐘召喚，已經在路上了，你們這幫番僧還不快跑！”

仁欽橫眉冷佇，狠狠地瞥了他一眼，發足將聶人龍踢了個跟頭，直踢得他口噴鮮血，無力起身。仁欽咬牙道：“滿口胡謅！同樣的戲法，想騙佛爺兩次嗎？什么神州武僧，八方來援……就算真的有，佛爺亦能見一個殺一個，哈哈。”倏爾遞了個眼色，那名血刀僧便揮刀砍落圓祿頸項。

忽聽得鐘聲回蕩，一陣佛偈從半空中傳來，眾人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只見暮靄四合，漫天烏云滾滾下沉，直如氳霾壓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