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她日日再見吳娘,心里老大不痛快。吳娘說西,她偏說東。吳娘說一,她非頂著說二。這樣持續了半月之久,別說琴棋書畫有何進展,就連吳娘請來的先生被她連著氣走兩個。
此事傳到太太那里。周管事家的喜上眉梢,正等著聽太太如何發落趙小茁。太太倒面無表情聽了半晌,沒吭聲。
偌大的屋子,就聽見太太身邊的尹翠在剝核桃,鎏金把手的核桃夾輕易就在核桃上夾出裂口,發出卡啦卡啦的脆響。周管事家的一時摸不清太太的想法,大氣不敢出一聲,屏氣凝神,時不時拿袖子抹了抹額角的汗。
這一等,便是一刻鐘。
窗外不知什么鳥,三五成群,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太太蹙了蹙眉,拿著核桃仁的手停在半空中,像是想起什么道了句:“我剛進王家那會,府內倒是打理的井井有條,哪像現在什么鳥都能進府筑個巢。”
周管事家的聽得莫名其妙,一時沒領會太太的意思,鼻尖沁出汗也不敢擦,神色慌張地朝尹翠看去,尹翠卻跟沒事人似的,只管專心致志剝核桃,仿佛對太太的話充耳不聞。
太太似乎也沒了吃的興致,用銀勺輕輕翻動碗中剩下的核仁,淡淡地說:“我若沒記錯,周管事在王府有十余年了吧,到底是老了,行事也沒以前利落了。”
話里話外,大有嫌棄之意。周管事家的總算明白過來,腿肚子一哆嗦,麻溜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太太教訓的是,太太提點的是,老奴這就回去提醒家里那位,讓他警醒著點,萬不可讓太太再為這類小事操心。”
太太擺擺手,示意她退下,周管事家的利索起身,出了院門便朝賬房跑去。
“你說你個老婆子,不在廚房里好好呆著,跑去招惹四小姐干嗎?”周管事行事圓滑,從不在府里輕易得罪任何一人。
周管事家的正好相反,仗著自己丈夫在府里權力越來越大,行事作風也漸漸張狂起來:“我呸!她個野村丫頭也敢稱四小姐?不過就兩碟咸菜而已,就敢跟我叫板起來。”
“兩碟咸菜?”周管事皺了皺眉。
當然周管事家的不會真因為咸菜和趙小茁結下梁子,而是秋水的態度徹底激怒了她。
到底怎么回事?還得從三天前秋水去廚房拿食盒說起。
“怎么大小姐、三小姐食盒里都有兩三樣清粥小菜,我們四小姐食盒里只有一碗白粥?”秋水在打開所有食盒后,指著粗使婆子,沒了好臉色。
趙小茁回府沒幾天,她的身世來歷早在府里上上下下傳了個遍。外室生的,沒在府里養過,就連唯一可靠的親爹也遠赴京城去了。太太又向來不喜歡庶出,大家都明了,誰也不會傻得去踩太太的雷區。
有不踩的,自然也有迎合的。
“是什么就是什么。”坐在矮墩子上的婆子抬起頭,懶懶地回了一句。
秋水脾氣直,伶牙俐齒,看著自家主子被輕待,心里不由騰地竄出火來,開嘴諷刺道:“你算哪根蔥,說是就是,說沒就沒。賬房那邊我早去問過,四小姐和三小姐待遇一樣,怎么到你們這里就變了說法?難不成個小小廚房還能頂上半個王府?”
那婆子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又不能說是周管事家的一早拿走了食盒里的菜。
秋水見她不吭聲,定是理虧,便得理不饒人:“要不,我去告了太太,看太太她老人家如何定奪。”
若真捅到太太那里,周管事家的還不把她趕出府去,那婆子心里掂量著,立刻換了副討好嘴臉,巴巴地跑到跟前:“秋水姑娘是聰明人,也不會為難我們這些下人,您說怎么辦便怎么辦。”
秋水也不客氣,拿了三小姐的菜,放到自屋食盒里。
三小姐雖同為庶出,可三姨娘在王老爺那還有幾分寵愛,這些逢高踩低的婆子自不敢多怠慢。
那婆子攔了兩下沒攔住,苦著臉:“我的姑奶奶,您拿走三小姐的,叫我們怎么辦啊?”
秋水哼了一聲:“那是你該想的,我怎么知道。”說罷,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婆子對著門外狠狠啐了一口,趕緊把事情一五一十去報給了周管事家的。
“真是反了!她還真以為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啊!”周管事家的說著,把筷子重重摔到桌上,盯著眼前兩盤原屬于趙小茁的菜,露出陰鷙的眼神,“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本事。”
而趙小茁那邊,正聽著秋水繪聲繪色講著方才發生的一切,樂不可支。
“秋水,做得好!”趙小茁伸出大拇指,露出大大的笑臉。
“不愧是跟著我的,嗯嗯。”
這種久違的勝利感,讓她想起高三時班上新選的一位班長。就因為她上課傳紙條,不小心丟到那家伙桌上。下課后,那人毫不客氣把此事告訴班主任,任趙小茁怎么求情都沒用。后果可想而知,自然是被請到辦公室喝茶。
這事趙小茁記在心里,誰要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趙小茁不好過,她就讓他/她不好過。后來趙小茁想出一個法子,一次上課,她故意將紙條丟到班長桌上,然后無視班長投來的憎惡眼光,樂呵呵地看著下課后班長走向班主任的辦公室。不過這次,請去喝茶不止她一人,還有這位班長。
因為紙條上寫:XX(班長名),謝謝你送我的東西,我很喜歡,放學后奶茶店見。
優等生早戀可是頭等大事!班主任語重心長說教了半個小時,班長欲哭無淚,百口莫辯。那傻子也不知道把條子打開看看是什么內容就慌忙火急去班主任那邀功。
即便過去兩年,趙小茁想起那班長憤恨的臉,還是想笑。
倒是吳娘,看著傻樂的兩人,嘆氣地搖搖頭。
顯然趙小茁還看不到自己在府里的處境。
“四小姐,這樣的粗活以后還是留給碧桃那丫頭吧,那孩子話不多,做事也踏實。”吳娘開口勸道。
趙小茁一想到她是二小姐乳娘的身份,對她頓失好感,這么積極來幫她,肯定另有目的,想也沒想說了句:“我覺得秋水伶俐。”就駁回了吳娘的建議。
吳娘早就看出她態度不似從前,心里也明白個七八分原因,但不愿多講。死者已矣,她說了,趙小茁也未必明白自己的苦衷。唯一的念想,就是把趙小茁培養出來,借她之手完成自己心愿。
于是,日后的教導也愈發嚴格,請來的先生由一位變成兩位,一位負責四書五經,一位負責禮儀規條,一切按宮里的要求教。
“我又不進宮,整日瞎折騰我干嘛!”趙小茁頂著瓷碗貼著墻壁站了近一個時辰后,忍不住爆發。
現世里她是父母的摯愛、掌中寶、心頭肉,什么時候吃過這樣的苦?從小到大,爸爸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她,更別說要她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于是,心里默默滋長著“我不干了”四個字,一邊想著如何出氣讓自己更痛快。
直到有次,教書的夫子休息時睡著了,趙小茁覺得抓到了機會。她心生一計,反正自己年紀尚小,做點出格的事最多算頑皮,大人奈何不了她。
她拿筆沾了沾墨汁,在先生青灰色右袖外延畫了個烏龜,左袖則寫了“王八”,她猜先生大概書看多了,眼神不好使,臨到下課也沒發現她的杰作。只是第二天,先生就稱病不來了,還要書童把當月的銀錢全數退給了吳娘。
沒過兩天,如法炮制,這次教禮儀規條的先生眼神可好得很,不但發現趙小茁的杰作,還直接找到吳娘,說這孩子他教不起。
看著吳娘一路給先生賠禮的模樣,趙小茁躲在樹后,偷笑了好一陣。
先生不會再來了,吳娘的臉也臭到極點。
晚上她遣退了秋水和碧桃,坐在床邊語重心長問道:“四小姐有沒有想過,您如此胡鬧,放眼整個府內,除了您,連大小姐都沒這般膽子,太太那邊為何沒有一點動靜?”
趙小茁不以為意搖晃著雙腿:“太太沒閑工夫理會我們這些小人物唄。”
吳娘淡淡一笑,一字一句刺進她心里:“那是太太是從未把四小姐放在心上。”
“所以?”
“所以,四小姐不過是府里的備用,有任何好事是落不到您身上的,等大小姐、三小姐挑過了,才輪得到您。”
話已挑明,趙小茁覺得自己的自尊心被刺過之后,還攪上一攪。
“你胡說!”她氣惱地翻了個身,把背對吳娘,不再說話。良久,才聽見吳娘一聲嘆息,離開了。
過了會,秋水來值夜,熄燈時,看趙小茁心情不好,便小聲問了句:“四小姐怎么了?”
趙小茁也不吭聲,醒了半宿,翻來覆去沒睡著。
秋水睡眠淺,聽見床上總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也醒了過來,問道:“四小姐有心思呀?”
趙小茁想了想,“嗯”了一聲。
秋水問:“是不是吳娘跟您說了什么?”
趙小茁說:“你又知道?”
秋水一笑:“我看吳娘出了房間后,四小姐臉色就不好。”
趙小茁哼哼兩聲:“你倒看得仔細。”
秋水不置可否。
趙小茁想了會,還是說了句:“從明天開始要碧桃去拿食盒吧。”
“四小姐是嫌奴婢莽撞嗎?”秋水的聲音黯然下去。
趙小茁想說不是,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倒是秋水轉彎快:“其實吳娘也是為四小姐好。”
“嗯。”趙小茁看著窗外清冷的月光,心不在焉敷衍,她滿心想的是何時能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