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炎,夏蟬嘶鳴,將軍府綠樹亭閣成蔭,水流激石,清涼之意與外面恍若兩個世界,連斑駁透進的光束,都和煦慵人,江寒薄衣緩帶一手枕柱懶靠在涼亭邊欄,瞇眼享受脆李,裙衫落水,玉足時而蕩起悠悠水花,飛濺到臨水薔薇花上,花瓣又隨水零落在她玉足裙紗上,映上粼粼波光,好不愜意。
江寒此刻想著要是時間能一直停滯,她可以睡到天長地久,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這不一聲尖細刺耳的聲音,煞了她大好風景。
“江中侍聽旨。”
江寒耷著眼皮,翻眼注視到綠蔭后的紫色瘦影,正左右掃描。她丟了李子核,提起沾水的裙子擰干,玉腿刮水一收,光腳懶洋洋拖步過去。
大伸懶腰,帶著睡意有意無意瞥一眼曹公公,聲音懶散:“曹總管,找什么呢?”
曹全忽驚一跳,擺臉過來,看她儀容不整,裙邊沾染灰塵殘花,還光著一雙臟兮兮的腳丫,面有不悅,“陛下口諭,邀江中侍入宮赴宴。”
江寒頓時醒轉,尷尷道:“微臣沒聽說吧,陛下請江寒吃飯,”她慣性鞠一禮,疏漫道:“曹總管,陛下可還有別的話。”
曹太監態度傲慢,尖利道:“沒有。”然后冷瞥一眼江寒亂動的臟腳丫子,拂塵一揚,冷聲冷氣:“收掇好,跟咋家入宮,陛下可等著您。”
“這就去。”江寒飛也似的提起裙子上樓關門。
心里盤算著,莫不是鴻門宴。
叢玉亭,江寒老遠就看到昭珽端立在亭中,面前金樽清酒,玉盤珍饈,香飄四溢,一眼對上她的眼睛,江寒一瑟,怎么看怎么像一只不懷好意的老狐貍。
她凝神靜氣,端端過去,盈盈一揖,優雅含笑:“微臣參拜陛下。”
昭珽一副清雅之態,態度可掬,“今日不拘君臣之禮。”
江寒如鯁在喉,非常不適應他可掬的樣子,不敢去坐,朝后挪步,顧慮重重:“微臣可是遷怒了陛下,還請上明示。”
昭珽笑得雍容華貴,神采奕奕,音若漫云:“朕純粹是請你來赴宴的,別無它意。”
江寒太過壓抑,抬眼望他,脫口而出:“當真沒有。”
昭珽笑容無害,凝一眼她扣緊的手指,端方雅逸:“沒有。”
江寒手指頓松,面色舒緩。
他又忽而開口:“還是有的。”
江寒再而提緊心,深望著他朗若高天的神情,緊張都寫在眼里。
他卻慢條斯理的斟酒。
江寒滿腹牢騷,大哥你快是說啊,早死早超生。
昭珽執銀盞端遞給她,星眼微瞇,態度誠懇,“這次的案子委屈了江卿,朕設宴賠禮,望江卿不要記懷,朕這大好山河,還要靠卿家指點。”
合著這是要拉攏她,不過江寒就聽著繞口,君臣間套話罷了,她誠惶誠恐接過酒盞,在他綿里藏刀的注目下,心驚膽戰哽下,馬上謙辭:“陛下抬舉臣了,輔助王業,實則臣之榮幸,當肝腦涂地,死而后已。”她說完,一臉木然。
昭珽碰了碰她的杯子,飲盡酒,言笑微微:“卿家能做到,朕心甚慰。”
江寒心跳起落,有種蕩秋千太高,不敢下來的感覺,話不對題:“陛下賞賜的御酒,甚好。”
昭珽順而接話,“此酒是礬樓一絕,眉壽,與玉胥比起來,味道幾何。”
江寒抬目一凝,專注酒杯,謹慎接話:“此酒琥珀光澄,淺淡適中,入口綿而不燥,醇而清潤,回味無窮,實酒中上乘,只是不宜多飲,后勁上腦。”
昭珽長睫微動,掠向江寒,靜凝片刻,軒朗大笑:“江卿對酒頗有見的。”
江寒放下酒盞,埋頭,連連遜言:“不敢不敢。”
昭珽表情隨和,嗓音和煦:“朕就歡喜江卿這般直言不諱,豪爽肆意,性情中人。”
江寒深感心累,歡不歡喜,有甚區別,最后還不是被牽著鼻子往東不敢西,往北不能南。
“江卿。”他拖長聲音,像是絲綢抽線。
江寒一怔,愣愣道:“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昭珽呡唇,微蹙緊眉心,生出哀愁之感,深深無奈:“朕來請你赴宴,你就這般正經敦直,放輕松,你老這樣,朕都沒法好生和你說話了。”
他近前一步,輕絲細氣:“抬起頭來,看著朕。”
江寒覺得這昭珽好像同印象中不一樣,她緩緩抬起頭,昭珽面若風清,矜涵一笑,眼睛里都是醉人的小星星,那幽無邊境的深瞳里有包舉宇內,占有一切的波瀾壯闊,卻也表露著等同的寬容與悲憫,那種為王者的氣度,讓人不敢近視,卻又忍不住被深深吸引。
昭珽斂下目去,走了開,負手眺望亭外竹林里的銅壺,若有所思。
江寒沉浸在剛才那雙眼中,有些不可自拔,忽而想起那次在牢房里的情景,望著他孤峻的側顏,思忖道:“陛下,我想問你個問題。”
昭珽內斂一笑,搶話:“贏了朕,就回答你的問題。”說著他從亭角拿了一枝竹木矢,認真向銅壺投去,正中。
并順手拿了一矢給她,江寒想吐槽,君子六藝中,獨投壺她是無可奈何,拿著矢,遲遲不投。
昭珽有意提醒:“江卿,該你了。”
江寒窘然走到正中央,左比劃,右比劃,要說射箭對她小菜一碟,這向下瞄的東西,委實令她頭疼,比得手腕發僵,用力一拋,敗北。累的心力交瘁。
昭珽再投一矢,輕輕松松,從上到下瞄她一眼,面上那個風輕云淡啊,一陣風回,江寒孤零零,就像是被扒光衣服赤裸裸站在他面前,一個常年行軍的高級將士,要說不會投壺,真真會被人恥笑。
她又舉起一矢,呼地過去,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不中。
昭珽淡淡一話:“江中侍,你是不會投壺。”
江寒哭笑不得,坦白:“臣不敢欺君,這玩意兒,臣很是束手無策。”
她本以為昭珽會奚落她,不曾想,他卻若有失意:“朕如你此般年紀時,也對這玩意兒束手無策。”說著他又穩穩投進一矢。
他在江寒的疑惑中,含笑解答:“那是十五年前的舊事了,那時朕還是大周的節度使,是她教會朕。”
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是平易近人,時光仿佛倒退到了那時。
江寒頓頓揣測:“那個教陛下的人是文慈皇后嗎?”
昭珽停止手中動作,面色清蕭,半晌不語。
江寒趕緊襝衽賠禮,言辭閃爍:“微臣失言,陛下息怒。”
昭珽挽起她,言語輕柔,卻含著百般悔恨:“沒有怒,哪有息,這游戲并不難,時間長了,你自會發現其中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