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洞旁邊雜草野樹叢生的小山包上,被火燒出了一片空地,空地的中央有兩座新墳。封土自然不大,墓碑也是一根海碗粗細的楊樹樹干劈開而成,字是用劍峰劃出來的,左側寫的是:“玄岳將領吳霔。”右側寫的是:“艮午宮弟子彌霖。”墳前并沒有留下香蠟紙錢的痕跡,而是野花幾朵。現在的時間是子夜,天空中有了微微殘缺的月,和被蓋住了光芒的群星,淡淡的云卻在天邊。地上則是清風拂草,樹影搖曳。這番景象并沒有給人恐怖的感覺,因為兩個人剛從石板砌成的棺材里起來。
墳不是被挖開的,也不是從內炸開的。封土的移除,根本沒有任何聲響,但撫摸后石板的嘆息,卻很是凄愴。發出嘆息的人是彌霖,所以問的人自然是吳霔:“怎么了媳婦?”也自然是一副嬉皮笑臉。所以遭到了冷遇:“我已經死了!真的死了!”喃喃自語后良久,才被吳霔拉出墓穴。吳霔一面幫彌霖撣了撣身上的土,一面笑道:“雲師弟倒也仗義,可怎么拿走了我們的劍?還貴公子呢,連死人的財也發!”可不想再聽到的嘆聲又發出了:“人都死了,還要劍干什么!”走到自己的墓碑前,見是游霄的字,便道:“還有霄師妹。”眼神望向了過去,而手卻拈起了早已枯萎的野花。吳霔也拿起了一枝:“還是放不下?那你就叫‘芳步夏’吧。”彌霖卻施法讓手中的敗花又鮮活了起來,一面插于地上,一面幽幽地道:“還是叫‘芳夏’吧!——你呢?‘甄不悔’?”吳霔也跟著做了,并笑道:“‘無悔’更好!”說罷,就牽起了芳夏的手,往山下的阡陌而去,但二人卻留下了兩個開滿鮮花的三尺深坑。
明朗的月色,輕輕的晚風,阡陌兩側的田野,大多已被秋收。前面的路清晰明朗,但重新開始的人生,又將去向何方?雖然已經說好放棄從前的一切,卻頓時將人生的目標失去了。當然不會去有玄岳軍的地方,并且要避得遠遠的。看起來真的放棄了從前,現在攜手并肩,坐在了田埂上,說著人生的前路。無悔擁住了芳夏的肩,悠然問著芳夏:“想去什么地方?是蜀中,還是河東?”芳夏的回答是:“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就行。”語聲之中不無憂郁,所以無悔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那就去幽云吧,不會有人……”語聲因嘆息而止,隨后再道:“可以,讓彌霖徹底死了就行。”
兩個人并沒有馬上動身,而是易容改扮,來到了沔州。時間已是午后,地點在長江東岸,蛇山之巔,人流攢動的黃鶴樓前。雖然天空中是稠云密布,但卻沒有一絲風,悶熱的感覺,就像在籠屜里一樣。無悔的折扇在為芳夏扇風:“呵呵……這‘火爐’二字真的名不虛傳啊!”但眼神卻還是瞟向了美女們的臉上和身上。芳夏雖然在放棄仇恨的同時,接受了無悔的愛,但對無悔的惡習,卻依舊耿耿于懷,所以現在見了,當然是冷冷地道:“狗改不了吃屎!”無悔的嬉皮笑臉,和一句:“縱賞春花爛漫時,獨愛君之俏。”沒有讓她消氣,反而讓她撇下無悔,自往樓內而去。
黃鶴樓被譽為江南三大名樓之首,從古至今的人氣自然不在話下。不過一般二般的平頭百姓,是不會在歷史上留下什么印記的,黃鶴樓當然也不例外。只有孫權、李白、王維、呂洞賓等人的足跡和傳奇,留在了白粉璧的字畫之上。連門前兩側的回廊都坐滿了人,又何談入樓之后能尋一個虛席,況且登高望江本就是此行的目的所在。樓梯的寬度只能容下一人,而人當然不止他們兩個,所以什么叫蕓蕓眾生,又被他們重新切身體會了一番。二層的室內已然座無虛席,所坐之客從穿著上,多數顯得講而不究,氣質上也不甚文雅。所以無悔便連室外都不去,只催促芳夏:“登樓登樓!”芳夏雖然往樓上去,但還是冷嘲熱諷了一句:“我也沒看見什么好姑娘,俏娘子。”無悔還是沒有正面賠不是,而是笑道:“哪個敢說我家娘子不好看?”由此放慢的腳步,便讓自己的后背,挨到了緊隨身后的劍。
劍還是少年的劍,沒有出鞘,只是抱在胸前。緊隨其后的原因,當然是樓梯太擠而已。既然已是凡俗之人,當然要有凡俗之人的表現。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樣子,也趁機對芳夏揩了油。第四層的室外已經可以看見那滾滾長江東逝水了,所以除了兩人之外,還有許多人意在憑欄。擠來西面看時,只聞吟詠之聲,難尋插足之地。因此無悔便道:“為此可以上高樓!”可芳夏卻道:“你有多少錢就上樓?”說罷,便跟在那有劍的少年身后而去。無悔不但緊隨其后,而且還悠然笑道:“狐假虎威行,看上他不行!”
所有的風景當然不帶情感,帶有情感的只有人,因此這條千萬年流淌的長江,也被形形色色的憑欄人,做了自己的解讀。離別好友當然念的是:“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而失意之人也是:“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當然還有《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雖然不是芳夏在吟詠,但她卻贊了一句:“卻是一篇激揚文字啊!”可下一刻,卻又是一聲輕輕地嘆息。當旁顧美人的無悔問時,她卻反問道:“你,準備好了嗎?真的準備好了做一個……”無悔笑道:“你就是這樣,什么事都要多算!可有些事,是不能算的。還有些事是無法算的。就像這滾滾江濤,豈有歇下妙算的道理。大海是它們的目標,而怎么到達,看前面的石頭吧。”芳夏看了看無悔,而后幽幽道:“有資格說我嗎?”無悔笑道:“吳霔沒有,可無悔有!”
無悔話音剛落,便聽見人喊:“走水啦!”但當騷然的人群想下樓時,濃煙和熱浪已經從樓道上來。有劍的少年便對惶恐不安的人群道:“孩子都過來!”說罷,便抱起身旁的一個孩子,將劍丟給無悔,再縱身躍過欄桿,不幾步便下到地面,放下孩子,又躍上樓來。可是少年重新上來后,無悔卻將劍還給了他,因為彌霖已經用五色霖將火滅了。和無悔將膜拜一地的眾人勸得起身,卻又嘆了一聲,再問無悔道:“現在怎么辦?”無悔對她微微一笑,厲聲對眾人道:“膽敢泄露我二人行蹤者,男子絕嗣;女子寡終,僧道打入地獄!”說罷,拉著彌霖飛身而起,騰云西去。
兩人不過是半仙之體,修為也不足三百年,所以飛過長江并不遠,便按落云頭,下到了一片野地。無悔聽見彌霖又嘆了一聲,便以為彌霖是在為自己看其他女子生氣,因此笑道:“還生氣呢?我不是說了嗎,就是娶三宮六院,你也是正宮娘娘!”說罷,便上前求歡。彌霖并沒有動手來打,也沒有破口大罵,而是幽幽地道:“我們真的能放棄嗎?剛才我根本沒有遲疑,直接就發出了五色霖救火!”無悔不但松開了手,而且幫著整理了儀容,并也長嘆了一聲:“唉!傻不傻呀你!修行都不怕,還怕這個!我找個沒有人煙的地方,讓我們不能管閑事。這樣,我也就只能娶你一個老婆,你也只能幫我生兒子了!”她的擁抱在下一刻,既是因為感動,也是表達謝意,而且還是依靠。正如三日前的那次一樣。
大洪山的一個山澗里,清冷明媚的月光,透過秘密的樹葉,照得溪水靈動而純潔。微微的流水之聲,也是那么空靈,那么柔和。同樣柔和的還有晚風,拂過了漫山的樹葉芳草,也拂過了她那青絲并發,與那張玉顏。玉顏上沒有微笑,有的只是仇恨,甚至連臨陣對敵的時候都沒有。可她那一雙滿含仇恨的眼睛,卻看向的是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的游步楷。士兵們已被她下在水中的迷魂藥迷倒,現在除了她的戰馬和明月,還有周圍林中一些夜行動物,再沒有能看見她拔刀在手的眼睛了。向游步楷緩緩走去,緩緩地走不是為了看游步楷驚愕的表情,而是因為心中的爭斗:“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乘人之危,勝之不武!——這是最佳的機會,天與弗取必受其咎!——玄岳軍……”游步楷有氣無力地問話,打斷了她心中的思索:“為什么?我……生得明白,死……也不能糊涂。到底為什么?”回答也是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喊出來則是因為憤怒:“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一百四十二年了,你個老賊可曾記得,沙崗村的冤魂?!我就是他的女兒!”游步楷卻道:“我平生一貫是為善為惡,逐境而行,記不得那許多。——雖是因果循環,且容我戰場勒功,報答了高守帥等的知遇之恩,再引頸就戮……”沒有讓游步楷說完的原因,是怕自己的心再次動搖:“住口!死到臨頭,還想什么?——受死吧!”話音未落,刀卻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而且是兩柄劍峰橫刀。
游步楷叫娉嬣姊妹放人的理由還是之前那個:“雖是因果循環,且容我戰場勒功,報答了高守帥等的知遇之恩,我再引頸就戮。”她知道今夜已經殺不了游步楷了,所以便想不欠人情的死去:“別假惺惺的!”說罷,便發出五色霖,去打娉嬣姊妹,固然已經料想到了會被輕易破解。娉嬣姊妹果然用狐火輕易破解了五色霖,也重新將橫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但游步楷還是沒有殺她的意思,因為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了,所以就用眼神指示娉嬣姊妹代為發言。小娉說的是:“別想師尊會成全你沽名。趁大隊人馬沒有來,去了罷。”小嬣說的是:“師尊要報答高守帥的知遇之恩,難道你就不用報答師尊的知遇之恩嗎?再者說,今夜你也不可能過我們姊妹這一關。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狂奔的馬沒有目標和方向,流淌的淚也沒有休止。不知跑了多少里,更不知跑了多長時間,馬便累得虛脫了。可眼淚卻還在流,既是因為功敗垂成,也是因為游步楷對自己的寬容。人性的復雜,她徹底體會到了,但這只能讓她陷入悔恨中難以自拔。好在吳霔來了,沒有問責,也沒有斷交的話語,更不會白刃相加,有的是輕輕地一句:“我們放下一切吧,什么恩怨都不要了!”還有一個緊緊地擁抱。她現在需要放棄恩怨,也需要擁抱,更需要深愛卻又不敢愛的吳霔。既然一切都有了,那就放聲痛哭吧。哭完了,就可以跟他一起游走天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