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鬼門關,便是開滿血紅色彼岸花的黃泉路。許多因枉死而不得投胎或下到冥界的孤魂野鬼,于一道上凄慘游蕩。馬蹄踏花許久,卻不知與身后的路有何不同。好似原地踏步又良久,一條忘川河浮現在了眼前。黃泉路的盡頭便是奈何橋,過了奈何橋便是望鄉臺,邊上,一位老嫗正招手叫賣孟婆湯。被彼岸花花香喚起舊時記憶的游步楷,真的想駐馬去飲上一碗,因為舊時也不都是美好而值得珍惜的。忘川河畔的三生石,又讓游步楷想去看看石上對自己前三世的記載。但始終沒有駐馬,在侍衛的引領下,徑直來至花明柳岸,祥云藹藹,位于羅酆山的酆都鬼城城門前。由于是戰時,所以城上都是守軍,出入也盤查得緊,諸多鬼使神差和惶急地民眾,將各寬一丈的兩扇旁門都堵了長隊。游步楷見此狀怎能不急:“我等得,叛軍與求功的如何等得?!”尋思了半晌,讓冰雲:“在這等我們。”而后與侍衛重新上馬,再低聲對侍衛吩咐:“一會兒我喊什么,你們也跟著喊。”說罷,持槊縱馬高聲道:“大捷!嶓冢山大捷!真武大帝率我軍破賊,斬首十八萬!大捷!嶓冢山大捷!真武大帝率我軍破賊,斬首十八萬!”不明真相的鬼使神差及眾百姓聽了自然歡聲鼓舞,也不急于出入城了,輕松愉快地為五個“報捷者”讓開了城門。游步楷在城門前駐馬,拿令牌給守門軍校驗看。不想這守門軍校驚愕道:“游統領!您怎么也到冥界了?!”游步楷定睛看了,卻不甚面熟,便拱手問道:“恕不敬之罪,敢問將軍與必方何處相識?”守門軍校道:“末將本是玄岳桓再琰將軍部將,在小王谷戰死,因末將微有功德,故此被留用為酆都城門校尉部下守門郎。”游步楷便忙問:“桓、任二位將軍在何處?!”守門軍校還了令牌道:“這末將卻不知。但高守帥、劉副帥、如初仙子和趙將軍都出過酆都,而且是真身。”游步楷心頭大喜,但此刻并非細問之時,便拱手道:“軍務緊急,容日后再敘。告辭!”說罷,揚鞭入城,卻還是高聲“報捷”。
酆都雖是鬼城,然而畢竟是幽冥界中樞軸心,堅城周廣七十二里,精華戶口三百六十萬。鬧市上是公孫大娘《劍器》舞,深院里卻無易安居士閨語詞。三曹踏歌作賦,三蘇戴花寫文。李太白酒肆酣飲,袁守城街邊擺攤。《廣陵散》伯牙、嵇康共奏,《長河吟》公瑾、孔明同弦。未見猙獰恐怖,只存倜儻風流。游步楷見如此景象,便笑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感慨著不覺便至東極妙真宮門前。下馬向御林軍說了來意,又問侍衛們要了些散碎銀錢,遞給守門官道:“將軍買碗茶喝。”不想守門官側目道:“你是人仙吧?別信凡間訛言,冥界不興這套。”扔回了銀錢,便叫一個屬下:“去幫這人精向寇相王通報。”游步楷也只得苦笑,一面還侍衛們的銀錢,一面與守門官攀談:“寇相王可是趙宋宰相寇忠愍嗎?”守門官道:“不錯。還有包龍圖包相王也在森羅殿當班。包相王特意吩咐我們有事及報。”言不多時,那守門兵便出宮道:“寇相王叫入。”游步楷卸劍整甲,隨著入去。
游步楷現在的官職,幾乎都是代理,而且都是不入流的芝麻官。所以人窮氣短,哪里敢在此禁衛森嚴的金闕玉欄間左顧右盼,只是隨在引者之后低頭趨步。不多時便至三階九開間的森羅殿外。兩位閻君聞報便叫進殿,游步楷進入殿中,便行了單膝跪拜禮,再陳述了平叛的全部經過。二位閻君聽罷,及草擬了《赦罪詔書》,再由包相王去請北陰酆都大帝御覽,加蓋玉璽。而游步楷又對寇相王道:“小人犯有欺軍之罪,請我王降責!”寇相王自然要問:“所問何事?”游步楷便將詐捷入城之事都秉過,再道:“此事與那四個侍衛無干,只是從小人之命而已,望我王寬恕!”寇相王卻笑道:“昔澶淵之盟,寡人也曾兵不厭詐。你也是為了軍務,迫不得已,寡人恕你等無罪便了。——你下去稍歇,待大帝加蓋了玉璽,即差使與你去。”
游步楷被引至吏員處,但茶未飲罷,便有人來道:“將軍,二位閻君有請。”游步楷忙放下茶起身道:“小人是何等卑賤,安敢當二位閻君一個‘請’字!”說著,再入森羅殿。禮罷,寇相王道:“大帝已下了《赦罪詔書》,便有你領奉軍前吧。”游步楷忙道:“小人卑賤之身,安敢當圣潔之旨!還請另選朝官同去宣召。”包相王道:“你也是個三品云麾將軍,如何妄自菲薄?”游步楷便解釋了借盔甲的緣由,而后又請了罪。寇相王還是那句:“仍為權宜之計,故不予追究。——寡人現封你為正四品上忠武將軍,賞紫袍銀甲。”游步楷沒有推卻,但將孟道轍與無心柳的功績都說了,再道:“小人想請二位閻君將此等名器轉賜孟道轍與無心柳,待玄岳光復,縱封一品驃騎大將軍小人也欣然領受。”二位閻君贊其忠,便也一并封賞了孟道轍與無心柳,又下令任命兩人為玄岳軍正副元帥。于是寇相王將圣旨再遞給游步楷道:“撥三百御林軍護送圣旨至軍前。”游步楷忙雙手接了,舉過頭頂,辭了二位閻君,被引領著出得宮來。待三百御林軍至,便上馬揚鞭,投來路去。來至城門外時,卻不見了冰雲,問那守門軍校,獲答道:“并不曾見什么異樣。”再問城上軍士,竟獲答道:“與一個年輕女子入城了。”游步楷再問:“那個年輕女子什么模樣?”一個軍士形容道:“身材矮小,頭發很短,還算眉清目秀。”游步楷聽罷便大驚失色道:“不好!”對守門軍校道:“那女子可能是西方奸細,你去稟報城門校尉,立即畫影圖形搜捕!”又對四個侍衛道:“你們在這里等冰公子,我送圣旨去軍前,再回來尋他!”說罷,便下城來縱馬而去。
再無心什么三生石了,只一味地加鞭,引領三百御林軍騎兵過了奈何橋,沖上了血色彼岸花鋪滿的黃泉路。同來時一樣,雖然風颼颼地從耳邊吹過,但景物仍然一成不變。但行不多時前方卻變了,為此游步楷及三百御林軍,都不得不駐了馬。前方的路沒有變,如紅毯的彼岸花也沒有便,只是多了幾百個游魂擋路,口里還聲聲喊著:“游必方,你還我命來!游必方,你還我命來!游必方,你還我命來!”怨氣好不凝重。游步楷定睛看時,原來是鈴氏三兄弟為首的妖魔魂魄。御林軍校尉喝道:“大膽!此乃酆都大帝使者!再不退下,便打你們個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游步楷沒有恐嚇,而是縱馬向前,將鈴氏三兄弟都矟散了魂魄,余下小妖的魂魄也便被爭功的御林軍都打散了。正待繼續前行,后面五騎馬趕來,看時,卻是冰雲及四個侍衛。游步楷固然且喜且疑,但待到了目前,還是道:“傳旨要緊,眾軍速行!”于是眾軍鐵蹄飛花,徑直出了鬼門關。
曙光即將升起,蘇德仍在馬上飲著皮囊中的馬奶酒,前一刻,又回絕了部下的再次請戰。神情悠然,但眼睛始終盯著叛軍的環形陣,每次小小的動靜,都會映入那雙棕色的眼睛里。常言說“西方極樂世界”,其實通往冥界的門,五行八荒界和芥子六合界都位于東岳。所以先于曙光從地平線上起來的三百多騎馬軍,便讓蘇德的副將差人來報:“東方有不明敵我三百馬軍向我部奔馳!”蘇德聽罷,便蓋上皮囊的蓋子道:“我去看看。”蘇德在包圍圈的西面,因此當他繞道來時,副將以在和游步楷交馬問訊。便上前笑道:“道兄連御林軍都領了來,可面酆都大帝嗎?”游步楷答道:“在森羅殿見了寇相王和包相王。——我們先去宣讀圣旨,容后細說。”蘇德便調轉馬頭,下令道:“讓道,并使人去報叛軍!”而后親自領一隊騎兵在前,為游步楷及御林軍開路。須臾,便至叛軍陣前,叛軍統帥早已率高級將領來陣外等待,蘇德笑道:“將軍好!”叛軍統帥方才還了禮,御林軍便簇擁游步楷至。寒暄禮罷,游步楷便請出圣旨,卻讓蘇德來宣讀。蘇德還是那句:“一事不煩二主,道兄請吧。”游步楷嘆聲道:“唉!不知我怎么死啊!”蘇德便笑道:“道兄何出此言?無非幾句話而已。”游步楷答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我本卑鄙之人,卻無端獲此非分之榮,不久必有其損。”說罷,便上前宣讀《赦罪詔書》。果然,就在讀到結尾時,一支利箭以閃電般的速度,從叛軍陣中向游步楷射出。雖然冰雲在第一時間上前拉了一把游步楷,但箭還是穿過圣旨,射到了游步楷的胸口。冰雲、蘇德等便一擁圍上前急救,而御林軍校尉卻拔刀在手,問罪于跪在地上,且惶急無措的叛軍統帥:“好大膽!竟敢毀旨殺使!”好在蘇德及時上前制止:“欽差稍安勿躁,此事絕非將軍之令!我兩家相距二十余步,若反,必然合眾掩殺!”話畢,兩家都收了兵器,方才沒有釀成軍變。
降軍統帥起身便道:“速擒賊兇至此!”副將領眾道:“系!”話音剛落,陣中靠近前端處便騷動起來。眾人看時,只見兵卒合器械四散飛起,而后猛起了一股黑氣,再一條三丈細足黑龍直沖云天。蘇德大怒罵道:“倭孽畜,逃哪里去!”說著取弓搭箭,拽了個滿月在懷,看得精準,弦響箭飛。羽箭離弦時,只三尺長短,箭頭也不過寬兩寸,而射中那黑龍時,已是丈余長的金箭,又射在龍頭,所以那黑龍不及咆哮,便一命嗚呼死了。但歸降士卒將落下地面的尸體抬來,卻是一個身材短小的男子。髡發高髻的頭,上面插著正常大小的箭,身上卻是一絲不掛。御林軍為了將功補過,便搶先拿住了還欲東逃的魂魄。蘇德又來看游步楷,見雖然被箭射得重傷,但人還很清醒:“我說什么來著?你們現在信了吧?”蘇德先叫趕來的醫者:“快救快救!”再對游步楷笑道:“多謝道兄為我受箭!待道兄箭傷稍可,我拿出珍藏的百年佳釀與道兄痛飲!”說著,便幫游步楷卸甲。游步楷笑道:“都說北方人實誠,看來……也不盡然啊!”醫者撕開內衣,看見一眼創口周圍黑腫了起來,便大叫道:“此箭上有毒!”急得冰雲只要去審魂魄。游步楷感覺得出現在中的毒,和以前波多江興子的毒一樣,便攔住道:“解藥我……我有。在我衣帶里。”冰雲便忙拿出半塊玉佩,游步楷再說了解毒之法。
游步楷被醫者取出了箭頭,用半塊玉佩解了毒,再上了白藥包扎好,便對蘇德道:“將軍快率部回酆都復命,當下戰事吃緊,望將軍等勿以必方為念。只需留侄兒在此照顧便了。”御林軍校尉和冰雲也勸。蘇德怕耽擱軍務,便傳令道:“岱欽領本部三千隨游將軍聽用,其余人回冥界!”游步楷卻謝絕了:“大將軍一諾千金,然必方端的是無功不敢受祿!倘若日后有需,必方再來請兵。”蘇德再三要留,游步楷也再三謝絕。冰雲雖然不知游步楷為何一反前言,但知道必有其因,所以也勸蘇德道:“義父絕非率性之將,此時不要必有情由,望蘇德父親千萬體諒!”于是蘇德只好作罷,但還是將那四個侍衛及一副擔架,和三千匹馬、三千柄骨朵、馬刀與弓箭留了下來。
被酆都大帝圣旨召回冥界的,還有瑛蕊部、冰將軍夫妻及墨道人。所以冰雲提議:“回西都修養幾十日,再去大荒山……”游步楷卻否定了:“我不像你爹爹戰功彪炳,又有數萬舊部。我們去了,弄不好連蘇德將軍送的這些東西都會成為他人之物。縱然可不帶入去,但寄人籬下又何其無趣。——你在酆都遇見的不是波多江?”冰雲答道:“不是。她是我爹爹的舊部,現在是孽鏡地獄在職。因為和我爹爹的另一位舊部打賭輸了,便髡了發。”游步楷笑道:“也是個性情中人!——畫影圖形消了嗎?!”冰雲道:“我已向守門軍校說了。——義父傷得頗重,回大荒山恐怕不宜……”游步楷道:“我就近尋一家村戶暫休,你帶著這些馬和兵器先回茶坳。只說我在關中有親,要呆幾天。”冰雲知道游步楷的心思在大荒山,所以只一口應了,再對四個侍衛道:“有勞四位哥哥費心!”說罷,便上馬持桿,趕著三千匹馬騰云,向大荒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