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東升時,游步楷像平常一樣,起床更衣冠帶,準備往校場去,但今日卻回頭看了看踏上那個卸了艷抹濃妝,睡眼朦朧發(fā)嗔的禺瑤顏。禺瑤顏縱然卸了艷抹濃妝,但嬌滴滴的作態(tài)卻一絲未改:“大半夜不睡覺吵人家干嘛?討厭!”游步楷既沒有回來再度巫山,也沒有拿大道理責(zé)備,只道:“走的時候帶上裳家姐妹,我不知她們的用處。”禺瑤顏打了個哈欠道:“給你做妾呀。能納娉嬣,就能納媥姺。”游步楷嗔道:“像話嗎?拿我當(dāng)什么了!”禺瑤顏美滋滋笑了,一面起床更衣,一面道:“就知道官人最喜歡人家!——等人家陪官人出操啦。”游步楷也想讓部下都知道禺瑤顏的新身份,所以回來幫著收拾道:“是夫人死氣擺列嫁我好不。”禺瑤顏才要回嘴,娉嬣便從帳外進入,對游步楷和禺瑤顏道:“師尊、師母早安!”而后上前幫禺瑤顏盥洗,收拾床鋪。游步楷當(dāng)下可謂是不勝尷尬,愣了半晌后才訥訥地對娉嬣道:“實在辜負厚待……也不會再有非分之想……”禺瑤顏卻道:“我們又沒人讓官人二選一!”還回頭白了一眼。但不等游步楷拒絕,小娉便道:“奴姊妹愿師尊、師母永生永世恩愛,萬不會存他念!”小嬣又道:“奴姊妹已學(xué)得師尊大概,故欲隨師母左右請教一二。望師尊、師母應(yīng)允!”禺瑤顏堅決不許,游步楷便勸道:“反正我是沒什么可教她們的了,你不肯我就讓她們投心柳去。”禺瑤顏見三人是誠心,便嗔游步楷道:“偏讓我做惡人!——下不為例!”游步楷向禺瑤顏一躬到地,再向娉嬣各作了一個揖。
當(dāng)送走了禺瑤顏五人,游步楷又叫冰雪:“你去告訴儲姈她們,暫不班師,還是以阿娻的名義駐留。”冰雪去后,又叫游霓:“你在繳獲中選兩件好的,我?guī)バ酪娫獛洝!庇蜗雎犃诉€欲阻攔,游步楷道:“酆都文書都下發(fā)了,再不去道謝,你覺得合適嗎?”游霄無奈,便道:“那我也一起去!”游步楷還是沒有同意:“你妹跟我去,你留下和彌霖照看中軍。——如果我回不來,你也好沖冠一怒為老爹呀!”吩咐已畢,便要上金鱗犼。卻被彌霖攔住道:“將軍還是換乘馬吧。這金鱗犼過顯,又有逾制之嫌。”游步楷從其言,換了一匹烏騅馬騎乘。但卻要加鞭,一朵祥云落下,金伯謙現(xiàn)身于前。
游步楷忙下馬見禮,再問:“伯謙來此何事?”金伯謙笑道:“無他,鳩占鵲巢而已。”遂拿出文書遞了過來。游步楷當(dāng)然沒有像他的眾將佐一樣驚訝、慌張、氣憤:“伯謙每回及時必有饋贈,此文書何也?”可看完文書,就把笑容戛然而止,嘆了一聲后,對游霄道:“你去矩州召回儲姈部,而后和你姐來東岳同我會合。”再對眾將佐示文書道:“元帥府拜我為玄岳齊地軍軍師,即刻上任,此營由金將軍統(tǒng)領(lǐng)。眾將佐不得懈怠侮慢!”讓眾將佐散后,又叫游霓:“代我寫一封謝表,同這兩件送往元帥。”而后同金伯謙一面去中軍帳,一面低聲問道:“莫非我軍失利折兵?眾兄弟可無恙?!”金伯謙便忙道:“步楷勿憂。我軍不曾大傷,眾將官也都無恙。只是……中軍不睦。所以我才薦舉步楷前往調(diào)和。”游步楷嘆聲道:“分飛勞燕轉(zhuǎn)讎仇!——難道元帥不知此事乎!”金伯謙唯有嘆息,半晌才道:“心柳視你為兄,道轍待你頗敬,你必能化干戈為玉帛……”游步楷攔住道:“要能還有高陽玦甚事!——往事莫沉淪吧!”
和金伯謙交接了中軍,便來住處準備打點行裝。可一進帳便見彌霖已在收拾。他也不稱謝:“還是你搶先了!”等收拾完衣裝,彌霖再道:“象棋和其他東西我明日回來拿。”游步楷笑道:“我還真不打算帶你一起去,因為怕吳霔又管我要人。——好好協(xié)助金伯謙。”彌霖也沒有強說要跟,只又去收拾其他東西。游步楷欣然無言。
一切停當(dāng),游步楷便和彌霖出來。抬眼看時,八大番將都自帶行囊,齊整整立于帳外。游步楷便笑道:“此營不能全指著金伯謙一人吧?你們好生照管兵馬,日后我有大用!”眾人只得棄了行李,一同送來轅門。金伯謙和其余將佐已等在此間,而那金鱗犼卻變了緋色。游步楷和金伯謙話別幾句,便對游霓笑道:“你拿你們的胭脂染得不成?”游霓含羞笑道:“還加了些印泥。”游步楷撫著犼的鬃毛道:“就怕掉色……”游霓笑道:“木事兒,衣服臟了我娘親幫洗!”與眾人玩笑幾句,游步楷父女便啟程上路。游霓往玄岳,游步楷往東岳。但兩人一分道,游步楷的臉色已變得極為惆悵。
東岳周邊雖烽煙猶燃,但畢竟是福地洞天,神仙道場。看時,祥云藹藹籠山巔,彩霧漫漫浮澗淵。峻嶺如刀霄漢近,菱形亂石臥虎眠。竹葉桂花村舍外,青松老柏立懸?guī)r。猿聲遠遠透靈性,鶴唱高高樂在天。但游步楷不及收拾心情欣賞,便被伏路軍截住:“好個倭奴,又想來賺營!還不現(xiàn)了本相就縛!”游步楷下了緋犼,棄了長槊短刀,笑道:“本相如此,要縛便縛。”伏路軍小心翼翼將他捆成了粽子一般,而后又蒙了頭面,扛著送來了孟道轍的中軍大帳之內(nèi),放躺于地。
當(dāng)蒙頭的黑布被取下后,孟道轍便問道:“又是何人叫你來的?”游步楷苦笑嘆道:“倭奴害我之甚也!”再道:“我乃游必方,如假包換,假一賠十!文仲業(yè)元帥得知都督與無將軍不睦,特調(diào)我來和稀泥。”見孟道轍尚自狐疑,便道:“秦竹簡你能帶一兩斤來嗎……”孟道轍聽罷,只忙來一面松綁,一面請罪。游步楷起身后,對拜服于地請罪的伏路軍道:“你們做的沒錯,下次就是看見‘玉帝’也這樣。回去吧。”伏路軍去后,游步楷再拿出文書給孟道轍:“他們走了,你可過不了!大道理一套一套又一套,事到臨頭大傻帽!——自己反思吧,我再去那頭。”孟道轍并沒有讓游步楷去無心柳那間,而是纏著倒了半個時辰的苦水。游步楷也不相勸,也不逢迎,只喝著茶當(dāng)書來聽。等孟道轍說罷,游步楷才道:“一個要往東,一個偏投西;你說該打狗,她道應(yīng)罵雞。為反對而反對;為道理而道理。無聊!無聊的緊!”說罷,便拂袖而出。孟道轍趕出來送時,游步楷卻蹤影皆無。問門衛(wèi)時,只道:“并不見有人出帳。”孟道轍便嘆道:“短短三年,竟練成如此神行法!”
游步楷卻并沒有往無心柳營盤去,而是來找李浩、小青等孟道轍部將好友。說了半晌自己平黔的過程,再說了和禺瑤顏的事,而后才將話題引向孟、無二人。可發(fā)言的幾人,在立場上都于孟道轍一邊,所以游步楷聽罷,只笑道:“我以為當(dāng)下除破敵外,皆是狗屁!”說罷,拱手告辭而去。他身后自有人嗔責(zé):“這野道士好不粗鄙!”也自有人勸這人道:“你怎知他說的不是禪語。和尚都能說佛法是狗屁,他何說我們不得?”又論了半晌,才各自散去。
游步楷仍然沒有去見無心柳,而是來了高陽玦部。找桃氏姐妹等諸將佐假意閑話,又套出了不少無心柳這邊的人。還是沒有表現(xiàn)出自己的立場,但“狗屁”二字卻是照留不誤。卻才剛走,無心柳便與高陽玦尋了來。桃六姐見問便道:“罵完人走了!——還詩人呢,匹夫之極!”說罷,恨恨而歸。無心柳再問其余人:“我哥說了什么,把六姐氣成這樣?”桃三姐答了,再道:“看來都督添翼也!”高陽玦道:“道轍是主帥,步楷肯定是向著他多!”無心柳也不禁嘆了一聲。桃三姐便以游步楷的去向,岔開了話題:“也不知又去了哪里?——心柳,你可猜得?”無心柳卻反問:“我哥都問了什么?”桃三姐正欲答時,有兵來報道:“賊奴又要來叫罵!”無心柳便遂回帳束發(fā)披甲,掛劍持槊,乘坐騎領(lǐng)兵出營。
此時斜陽已落,新月如鉤,紅霞如帶。而霧靄中漸漸逼近軍營的五千余人,雖然手持明晃晃、冷颼颼的刀矛,卻都是些描眉畫臉的女子。固然是些女子,但身上散發(fā)出的殺氣也不可謂不凝重。除了一些乘馬的將領(lǐng),有一身華而不實的鎧甲,其余的步騎兵都是束服裹巾,更助長了拼死亡命之勢。而瑟瑟晚風(fēng)中,是一面繡著斗大字的旗幟飄動。旗上繡的當(dāng)然不是“替天行道”,也不是“興復(fù)漢室”,繡的是“大和撫子”。
這四個字并不是某個扶桑女人的名字,但它和另一個“賢妻良母”的譯法,看上去的確會讓人有些想法。可是它的含義中,更有其形態(tài)纖弱,實際上并不嬌氣,能在多種環(huán)境中生存。于是,很多武士的妻妾都冠以此稱。她們?yōu)槲涫靠郴氐氖准壸龃蚶恚矔闷饝?zhàn)敗武士的兵器上門尋仇。她們的心中沒有君上,沒有強權(quán),個個都是夫為妻綱的典范。
卻說當(dāng)下五千余女兵開到無心柳陣前停住,由一個跨鬼火藍馬,手提大槍的女將出陣指無心柳,罵了一通無婦道的詞組,再道:“昨日你又弒兄。這樣的無恥下流,滅絕人性的禽獸怎有面目立于兩陣之前?!我要是你,早就回去投繯自盡了!”無心柳恰要回言,卻聽得己方陣中有人喝道:“那婆娘不用回去投繯,道爺就此送你一程!”話音剛落,便是“嗖”地一箭流星般射向那罵人者。罵人者揮槍撥落了這支箭,卻又聽得幾聲箭羽破空,她料想撥不了那許多,便急策馬要回本陣,卻又聽得一聲獸吼,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不想只成了最后一眼。因為映入她眼簾的,是游步楷沒有完全刺進她側(cè)額的槊頭。
游步楷雖然矟死了這個,但緋犼卻乘著他到了敵陣近前,好在一群女兵被他驚得半晌呆立,方才不及用箭雨把他變成“刺猬”。可緋犼才度回轡,遲到的箭雨便紛紛射來,虧得緋犼速快,又加上無心柳接應(yīng)得及時,只讓幾支箭射了個沒要緊。但敵軍卻合眾掩殺過來,不片刻就將無心柳已亂的陣型沖了個七零八落。而倭兵正長于單打獨斗,各自為戰(zhàn),所以被孟道轍接應(yīng)回營時,無心柳出戰(zhàn)之兵,折了七成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