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華年的手,有模有樣地按下了Home鍵,鈴聲似明白心思一樣戛然而止。
不再疑惑為何能在夢醒之后駕馭華年的身體,更沒有再好奇地去戳某個部位,而是在一分鐘內迅速起床穿好了衣服。
用手握住臥室門把手的一刻,一股強烈的靜電,冒著藍光擊中了左手拇指。
之后,只見華年習慣性地抓頭摸了摸脖子,又用手掌輕輕拍了兩下臉,一副感覺自己沒睡醒的樣子。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頭一回萌發出了戲弄一個人的感覺。
再次跟著華年來到這個七八平米的衛生間。洗漱臺、馬桶、淋浴器還有一臺西門子洗衣機,一堆昨天陌生而今天熟悉的物件名稱,在腦中肆意交錯。
透過西側的轉角窗,能看到小區內應季的花景。
桃花凋,杏花邀,海棠淺笑。
許是學了中文,身為自帶感性的愛神,出口成句沒有絲毫詫異。
只是,看著華年洗漱的背影,覺得與昨天有了一些不同。
華年洗臉的同時,也會多看幾次有些微腫的眼皮,對著鏡子露出強顏歡笑。
落在我眼中,分外詭異。
起床后的一分鐘,是我控制著華年的身體,難道他發現我了?
而華年緊接著說的一句話,讓我覺得是自己多慮了。
“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華年,你會嗎?”
盡管不太明白這句話深層的含義,但我知道他心里有自己的答案。
因為說完這句話的華年,自然一笑,陽光四溢。像在回應昨晚夢境里,16歲的浮云,看著眼前的老太太一樣,明媚、清澈、毫無雜質。
可是去過他夢境的我,又豈能看不出,華年的背影是落寞的、單薄的。
......
時間雖早,可是華媽媽和堂妹華小雨早已不在屋里。華年不以為然的表情,說明了他早就知道,這個年僅9歲,正在讀小學四年級的妹妹,比他們那個時代要忙太多。
這是從華年身體上醒來后,第二次看著他獨自離開這個空蕩蕩的屋子。
從五樓走到樓下,華年的步子很大很快。穿過小區里的廣場,與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擦肩而過。華年輕巧而熟練地躲開,視線也不曾在周圍開滿杏花的樹上停留,直奔上班的早班車。
出于“職業病”,見到一對喪偶的大爺大媽,即將擦出愛的火花,就想拿出金箭,來個一箭雙心。也好將我成神禮任務剩下的4支金箭、48支鉛箭都揮霍掉。
可無論如何催動神力,都像干涸的溪流,似乎從華年身上醒來時,我的一切力量都源自華年溫暖的內心。
“昨天醒來時,我可以控制華年身體幾秒,而今天醒來時,已經達到了一分鐘......”內心的猜測,印證著不好的預感。
一路上,我也像華年一樣,同這個世界仿若沒有任何交集。
除了華年的夢以外,這里的一切,都平淡到讓自己無法適應。
而沒有神力的自己,要如何從華年身上脫離,又如何當做回報一樣,賜給華年這小子一支金箭,結束這場荒誕游戲。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
我無法再如從前一般,從容地把玩著手里的弓箭,看透人們因愛而變紅,因恨而變藍的心之色。
......
華年戴著耳機,手機上單曲循環著《即使知道要見面》,似乎不是中文演唱,有些聽不懂歌詞的含義。但歌曲的旋律,卻極好地表達了華年此刻的心情。
再聯想一下起床的時間,不難發現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很快,車到下一站,華年沒有絲毫猶豫跳了下去。黑色的皮鞋落地,發出穩重的聲響。
五十步外,一處花店的卷簾門正好打開,華年迅速穿過非機動車道,走上臺階,與店主打著招呼,順手取下了耳機。
“老板,七天前我訂的那束花,今天什么時候送出去?”
女店家似乎對華年印象較深,一眼認出這個偏胖的小伙子,正是前幾天來訂花的人。不是情人節或七夕,訂花的人不算多,華年這種比較容易被人記住的類型,自然成了店家眼中的“熟人”。
“是你呀!只要地址、收花人姓名、電話都沒錯,十點之前保證送到。要不然你再核實一下信息?”
女店家態度很好,憨笑與那很普通的身材和容貌,都極為不搭。可依舊給人一種可以信賴的感覺。
華年回以笑容,自己主動報了一遍收花人信息。
“武城區,育成中心6樓114室,浮云收,電話13*****0255!沒錯吧?不用其他信息了吧!”
華年的聲音適中,語速恰到好處,將一串熟悉的信息隨口說出。
“買花贈送精美賀卡一張,是你自己填還是我們幫你填?”女店家拿出了一個裝在塑料封皮里的賀卡,又拿出一張白紙和一支黑色中性筆擺在華年面前的柜臺上。
“姐!不是訂花的時候說過這個嘛,你們隨便寫就好!”
“小伙子,這種事代筆又怎么表達心意,顯出誠意?你給人家送的是紅玫瑰,得讓人家女孩子看到你的心啊。”
“她~如果知道花是我送的,肯定不收!賀卡我若自己寫,她一眼就能認出來!”
“真的假的,對自己的字這么自信?來,這有紙,你把想寫的先寫上,如果能一眼就認出來,我會幫你抄到賀卡上!”
華年邊笑邊搖頭,笑容里的自信不言而喻。
手起筆落,白紙上留下遒勁有力,一氣呵成的“我欠你的”幾個字。
女店家笑容尷尬地僵硬在臉上。
“你這......練家子啊!還是我幫你寫吧,人都說字如其人,你這‘人字合一’了都!”
華年只笑不說話,看著紙上“我欠你的”四個字,眼中含情量猛增。
處理好這些,等華年到公司已經是8:20,像往常一樣先啟動電腦,再移步秘書室指紋打卡。
興州市有很多這樣規模的工程設計公司,公司里除了管理層,還有個獨特的專家層。像華年這樣本科畢業,工作沒多久的小年輕,每天除了對著電腦用CAD等軟件制圖外,就是按照相關法律法規,把工程內容,制定成幾百頁的說明。“著書立說”之后,需要專家層幾次審核簽字。
幾十個同事男女摻半,各有各的項目,各有各的分工。
而像華年這個正兒八經的工科生,所學的化學工程與工藝專業,每天從事的基本都是能源類工作。
一上午幾個小時,華年并沒有沉下心去工作。不時地看看新聞,點點網頁。而最多的還是點亮手機,看看有沒有誰發信息過來。
無法窺探華年記憶,但昨晚的夢境以及早晨去花店的舉動,無一不再說明,這個叫浮云的女孩,對他極為重要。
可身為愛神,為何我從他眼中看到的愛和情,都是那般復雜。
“小華同志,你幫我個忙唄,我有一張甲硫基乙醛肟的工藝流程圖不會畫,明天就要出呢~”一個身形顯得比華年豐滿很多的女同事,拿著幾張圖紙走了過來,一邊輕聲說著,一邊看著華年的電腦屏幕。
“華年童靴,我看你挺清閑的,幫姐個忙,絕對不會虧待你哦!包滿意......”帶著魅惑與憨笑的女同事,言辭中好似還有其他含義。繼而在看到華年的電腦屏幕后,又接著說道。
“王菲跟李亞鵬都去年的舊聞了,你還在當新聞看!難道你喜歡王菲啊?”
“哪有啊童童姐!您老人家說笑了。只是因為她比較喜歡王菲......”
我無意識地撇了一眼電腦屏幕,里面這對男女不是上次我來人間,一箭雙心的那一對嗎?又是哪個愛神把他們拆了?
正疑惑時,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這個叫王菲女性臉上。
眼睛、鼻梁、臉型、嘴唇......除了頭發相對較短之外,儼然就是一個浮云的翻版。
因為她比較喜歡?還是說,只是她們比較像。
我心里不愿意得出結果,為何一個本該是粗獷漢子,不會如此細膩的男人,要這般小心翼翼的去喜歡一個人。
難道不是,愛就大膽去說,去追,去行動的嗎?
以我愛神的認知,無法理解這種似乎有些懦弱、膽怯、卑微的行為。
“你們都別調戲人家小華。童童你都雙胞胎的寶媽了,怎么說話也不注意分寸,這樣對待單身的華年,真的好嗎?”
“就是,你看人家‘周老師’,就堅決不走‘倉老師’的路線,絕對是追隨‘都教授’的一股清流。”
“這結過婚的都是進步新青年,沒結過婚的你們也要踴躍發言啊,辦公室文化不得這么來嘛!”
“哈哈哈~小馬,你又馬后炮了吧!久坐傷身,久做傷腎!快起來‘活動活動’,別整天沒事跟著瞎摻和,要向華年學習。”
......
眾人一言一語,似乎并非像表面上說的這樣簡單。不得不感嘆,中國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華年也會有一句沒一句的接著,融入到這種獨特的辦公室文化中。但能看得出,在這個團隊里,華年的人緣很不錯。
自然,華年不會拒絕同事需要幫忙的請求,只是應承下來,下午幫她畫好圖紙。
時間一分一秒的向前。
終于在華年上班后第154次擺弄手機時,鈴聲響了。
“說不清這感覺,不知不覺愛上你,喔。
說不清,是什么,是一種濃濃的感覺。
怕你會,受到傷,讓我不知不覺地心碎。
道不清,說不出,怕你會深情地望著他。
不敢信,我自己,開始慢慢慢慢陷入了愛里
......”
一首舒緩的歌曲,在樓道里回響了很久。
因為華年沒有選擇在辦公室里接聽電話,而是在走廊中間左轉再右轉,順著消防通道的步梯,走下了幾層樓。
事后我才知道,除了要避開同事,主要目的是為了走下幾層樓梯后,手機信號更好。
能夠更加清楚地聽到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聲音。
“喂~”
我第一次見,二十五歲的華年,在接起電話的瞬間,激動地像個孩子。
只是一個問候的字,在他口中拉的很長,變幻了三個調,如同一首很短但有韻律的音樂。
自然、嫻熟、不造作、有些動聽。
可是電話那頭,一個冰冷的聲音,似帶著十萬伏特的電壓,頃刻間就能擊穿手機聽筒。
“花是你送的?你能不能不這么閑?我已經很明確地告訴過你,我們是不可能的!而且,我有男朋友。花我也已經扔了!”
我聽得出,正是浮云的聲音。可是此時彌漫著好似劇烈爭吵之后的硝煙味。甚至帶著殘忍地決斷與即將爆發的怒火。
本以為這個在我眼中好幾次流淚,有些太過感性而并不陽剛華年,會再次忍不住哭上一次。
但善于猜心的我,錯了。
“嗯!因為我欠你的呀~你別生氣好不好,我不值得的。還記得高中時候第一次送你花嗎?那時候不是沒錢嘛,我把體驗生活賣剩下的單支玫瑰都送你了......我是覺得,這么多年,沒送過你一束完整的花,趁今天你生日補上......”
說不上是甜是苦的笑容,在華年說話時一直掛在臉上。聲音柔和,面色平靜。為了能讓電話另一頭聽清自己的每一個字,華年盡量保持呼吸平穩。
華年的話尚未說完,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更大了,帶著不容反駁與毫不客氣地兇狠。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爸媽不同意,而且我真的有喜歡的人了。好了,就這樣吧,我們還是別聯系了!”
“傻瓜~你誤會了!我真地不是來再續前緣的,嗯~,真地只是把這束花補上......這樣,心里會好受些......”
華年就像不受對方情緒感染一樣,將自己放到了卑微的泥土中,承受著電話里傳來的莫名火氣。
讓我想起來剛剛從華年電腦上學來的一個詞,“落魄小三”。此時的華年,在浮云的電話前,就是這般模樣。
甚至有一瞬間,我又想起了華年夢里,浮云在大學校園里對著華年說的那句話:我有男朋友了......
華年會是一個單相思的“小三”嗎?我無法勸說自己他不是,卻也找不出完整的理由證明他確實是。
就因為浮云稱自己有男朋友,可是我又沒看到。
可是接下來的戲碼,摧毀我的世界觀。時至今日,我認為上帝在捉弄我。
“別這樣叫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討厭你!我把我跟男朋友的照片發給你。就這樣吧,再也不見!”
“嘟~嘟~嘟嘟”
另一頭傳來盲音,浮云直接掛了電話。
華年嘆了一口氣,卻也好像松了一口氣,似乎跟浮云通話,心里承受著怎樣的壓力。
片刻后,笑容從華年臉上消失了。也只有我這樣的旁觀者明白,這個電話似乎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浮云打來的唯一一個電話。
而華年不想讓她聽出自己的心情,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心里一直沒有放下、沒有坦然、沒有看淡。
我更深知,華年一早就知道會有這一通電話,也一早就知道自己將聆聽浮云不滿的聲音。
華年一屁股坐在了消防通道的樓梯上,已經不想刻意在乎上面還有些灰塵。
低聲地細語,從華年口中傳出,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剛才電話里沒來得及說完的話。
“傻瓜啊!即使不可能,我會試著接受的。我也希望,‘會有天使去愛你’,而你也能愛上一個天使而不是惡魔。送你的花,是我六個月實習期轉正后,第一份正式月工資買的!
只是不知道,這份讓你永遠像女王一樣擁有高姿態的心意,你能收到嗎?”
也許是四月的樓道有些陰冷,華年將手機拿在手里,抱著蜷縮的雙腿,臉埋在膝蓋中間。
“叮咚~”水滴滴落的聲音。
手機屏幕亮起,一個叫做微信的軟件右上角標注著1。
華年抬頭點開,里面是身著黑色連衣裙的浮云,緊靠著一個男生的肩膀,笑可融冰。
華年手自然下垂,手指碰到了幾次手機,一個叫酷我的音樂軟件,傳出了與華年鈴聲相同的曲子。
“不知不覺地,我愛上了你,
擔心愛上你是錯的決定,
讓我說清到底是什么原因,
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不知是早晨和中午都沒吃東西,還是這首歌有催眠作用。華年就這么蜷縮著睡著了。
眼前一白,我被拉入了華年的白日夢里。
......
興州市第一高級中學。
此時應該是臨近中午放學的時間。校門緊閉,保安在門衛室外集合。
但是一個瘦高的身影,卻屹立在離我不遠處。
熟悉,又陌生。棱角分明的側臉,有些微微營養不良的臉,帶著高中生應有的青澀,卻也帶著飽含深意地堅持。
他是比我所見的華年,年輕很多的華年。是瘦很多的華年,是帥氣很多的華年,是陽光下都耀眼的華年。
華年穿著寬松的,深藍色白條紋運動服,背后印著一行“XZSYZ”的字樣。
似乎是因為二月的西部很冷。華年校服上衣的衣領沒有放下,而是隨著拉鎖一直拉到下巴,倒也穿出了一番年代感。
懷中抱著一大把,一支支分開包裝的“紅玫瑰”,在有些微微寒風的季節里,倒也顯得嬌艷。
可是作為愛神,我又豈能認不出,這分明是“月季”。一種花瓣比玫瑰更多,更嬌艷,更具觀賞性的花。而玫瑰,其實花瓣少的可憐。
華年身旁還有一個穿著同樣校服,身高只比華年矮一些的女生,懷中抱著略少一些的“玫瑰花”,不斷將手往上衣袖子里縮,還來回踱著步子,看上去有些凍腳。
女生偶爾看向華年的眼中,充滿欣賞和仰慕,而沒有其他感情摻雜其中。
下課鈴響了。
數千穿著同樣校服的,高矮胖瘦,甚至有些一眼看不出男女的學生,走出了電動開啟的校門。
也有不少老師模樣的人,走在學生群里。在出了校門后,又向左右分成兩路,尋找著各自的落腳地。
“情人節玫瑰花!一支五塊,買五送一!情人節玫瑰花!一支五塊,買五送一......”
華年用變聲期之后,略帶沙啞的聲音,吆喝叫賣。
幾乎所有從校門出來的師生,都會向華年側目。認識的人會叫一聲“年哥”,偶有買花的也會走過來詢問。
甚至有認識華年的老師,會嗔怪華年是上次模擬考的好了,上午不上課跑出來當花男。
華年都會在閑聊幾句后,暖心地給女老師一人送上一朵。
沒幾分鐘,人潮散去。只剩下星星點點的女學生,慢慢地走在最后。
一個扎著雙馬尾,不高,甚至有些偏胖的女生走到了華年跟前,吃驚而嫌棄地說了句:“哦呦~當妹妹的我真沒想到你會在校門口賣花!”
“你沒想到的事多了!給,拿走不用謝!”
華年一次拿出了兩支相對鮮艷的“紅玫瑰”,遞給了這個與華年有幾分相像的女生。
若不是那句“當妹妹的”,實在無法將華夕月三個字聯系到這個女生身上。
有過了幾分鐘。
一個穿著校服,配著帆布鞋,長發及腰,笑容美到醉人的女生,出現在了視野里。
似乎,她也沒有料到華年會捧著這么多花在校門口,但又似乎不是在等自己。
有心之人,最怕多情。
這時的浮云,比華年手機里的漂亮很多,盡管有幾分稚氣,但清澈的眸子,在她的笑容里,仿佛會笑。讓人生不出其他心思。
浮云看了一眼華年,沒有走過來,而是白了華年一眼,又頑皮地彎腰抬步,沿著路邊走遠了。
華年沒有繼續吆喝,而是目送著浮云遠去。
沒多久。華年跟同來的女生把剩余的花分了分,各自回了宿舍。
場景變幻,時間已是晚上。
教學樓的燈大多還亮著。墻上的時鐘即將落在11:00。
高三備考學生們,正在收拾文具,準備結束漫長的晚自習。
華年卻好像提前準備好了一樣,等帶著鈴聲一響,抱著角落的十幾支花,沖出教室。
在另一棟教學樓,一樓的一間教室外,望著浮云向自己走來......
“啪”的一聲。華年驚醒,我也隨著回到了現實。
華年的手機掉落在了臺階上,他撿回來看了一眼,已經13:24。
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華年走出消防通道,回到了辦公室,在那位童童姐的“指揮下”,結束了下午的制圖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