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從今往后，這世上的姹紫嫣紅，都由朕做你的眼睛來看

翌日，天很沉，陰郁得像隨時會塌下來，沒有雨，空氣卻夾雜著冷冰冰的氣息。

宮祈儀到鳳棲宮時，楊樹下添了一座新墳，院里是滿地白色的楊花，乍看就像一陣蕭索的殘雪。

“人呢？”他怔怔地站在墳前，滿頭楊花白了首：“賢妃…她人呢？”

“娘娘她……”唐襲舞語不成調(diào)，止不住的悲愴剛從嘴里咽下去，又猛地從眼睛里竄出來：“娘娘昨夜里哭了一整宿…天亮?xí)r…便失明了…”

“太醫(yī)何在？！”宮祈儀壓低了聲，如野獸嘶吼：“太醫(yī)何在？！”

“濟世老太醫(yī)在里邊把了脈…”

“滾開！”

他一步作兩三步，急匆匆抬腳走進了內(nèi)殿里。

正直春末，寒意正濃，偌大的殿中央點著一盞長明燈，絲絲縷縷的檀香縈繞在屋子里。

“織……”他下意識地改了口：“賢妃如何？”

“回皇上的話。”濟世聞聲，轉(zhuǎn)過來揖讓道：“娘娘日久積慮，心力交瘁，長此以往，患有癭癥，痰結(jié)血淤，氣郁痰阻，心肝陰虛……”

“廢話少說，朕只聽實話！”他站在離她丈來遠之外，看著她空茫茫的雙眸，那里就像一潭死水。

“臣方才問診，得知娘娘頭部有一處舊傷，淤血離雙目極近，加之近年心中郁結(jié)，患有癭癥，此病尤為傷人眼力，娘娘為小公主之死徹夜以淚洗面，是故失了明。”

“可有醫(yī)治之法？”

“………………”

濟世搖了搖頭，宮祈儀拂了拂袖示意全部人退下了。

“皇上，臣還有一言。”濟世伏跪在地上，叩了又拜：“方才臣替娘娘搭脈，見娘娘的脈象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應(yīng)指圓滑，乃是喜脈，約有月余。”

“不，不可能。”宮祈儀怔怔地看著兩眼放空的夏織衣：“朕知道，她不愿，便一直在喝避子湯。”

“太醫(yī)院在后宮為上至皇太后，下至宮眷診治疾病，處方用藥，皆按規(guī)定登記簿冊，以備查考。臣每有審閱，從未見避子湯藥的處方。”濟世捋了捋發(fā)白的長須：“再者，娘娘確是喜脈無疑。”

“………………”宮祈儀看了看濟世，又看了看夏織衣。她像丟了魂似地一動不動，昔日里靈動的眼瞳也黯淡無光。

“皇上！”唐襲舞撲跪在地上，淚如雨下：“娘娘她根本就不曾喝過什么避子湯，那是太醫(yī)院開給娘娘調(diào)理身體的…娘娘身子差，時常昏倒，不省人事，喝了小半年的藥也不見好…那日她與您置氣，才說是避子湯……”

“……………”宮祈儀不知是悲是喜，霎時間，五味陳雜。蒼天若有眼，就不該奪了陶兒去，可它偏偏在此時又給他們新的生命。

“舊病加新疾，娘娘的身子每況愈下，若不得以多加調(diào)養(yǎng)，恐怕是胎心不穩(wěn)，難成正形……”濟世欲言又止：“皇上……”

“朕知道了。”宮祈儀回過身，悲喜交集地望著夏織衣：“朕有話對賢妃說，你們都下去罷。”

眾人應(yīng)聲，魚貫而出，只剩下院中的楊花紛紛攘攘地像是送別。

夏織衣披頭散發(fā)，素面朝天，靜默地坐在床榻上，微醺的暮光躺在她空落落的手心里，像極了抓不住的過往。

宮祈儀從梳妝匣里取了把木梳，坐到夏織衣身旁替她細細地梳著發(fā)。他從前聽她說，民間婚嫁便有梳發(fā)的習(xí)俗——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他多想，和她從青絲共白首。

“……………”

“……………”

誰也不打破這片刻的沉默。

院落的上方，四角的天空像一座小小的牢獄，鎖住了千千萬萬姹紫嫣紅的靈魂。

于默默之中，時間走了一點、又一點，終于，她抓住他的手。

“不梳了。”她淡淡地說。

“織衣…”他拿梳子的手停頓在半空中，一如他為她懸著的心：“織衣，就讓這一切過去罷。從今往后，這世上的姹紫嫣紅，都由朕做你的眼睛來看。”

“祈儀，難道你還看不明白嗎？”夏織衣摸索著，從枕下取出一支散發(fā)著松木香的釵子，思忖了良久，才交付給他：“一切都變了，所有人都被這座城推著往前走，平安、佑王、禮王、修王、你我…”

這支釵帶著木質(zhì)的溫度，仿佛把人拉回了舊歲月，遙想當年，桃花溪畔的對話猶未消散……

“這是送你的。”

“我不要。”

“我給這支釵取名為“連理”，因它本是生長在大地的連理枝，而且它將是你我共結(jié)連理的信物。”

“誰說過要同你結(jié)成連理了？”

“你收下了我送你的新嫁衣，如今又收留了我這個人，若這般還不算喜歡我，難不成你還想用以身相許來表示？”

……………

“這支釵，早些年你便說不見了。”他從回憶里抽身，卻濕了眼眶：“為何現(xiàn)在好好的在這里？”

“當年，我假借丟了釵，一路尋回芳華殿，也就是后來的無望殿…”夏織衣氣若游絲，一時陷入了綿長的回憶里：“得知前朝蕭皇后喙養(yǎng)面首之事敗露，因此幾度置容妃于死地，后來，你母妃告訴我，蕭后的面首名為華生，正因他對紫鳶存有愛慕，蕭后逼他害死了紫鳶，那日，夫銘走了……有一天，嫣兒來鳳棲宮，她說修王尚在人世，是被當年的斷臂樂師墨秦所救……”

“你既然都知道，為何從不與我提起？”他蹙著眉，久久舒展不開。

“因為………”她嘆了一口氣，臉上布滿了似笑非笑的凄美：“不知從何時起，我便不再愛你了，不愛，所以不聞、不問、不說。”

“你還在同朕置氣。”他緊握著木釵，一再壓抑：“怪朕，可這一切難道就是朕想要它發(fā)生的嗎？”

“要怪就怪…你我二人，向來情深，奈何緣淺，早知今日這般，我當年就不該隨你來此處。”

“你后悔？你后悔？”他一遍又一遍，不甘不愿，幾近質(zhì)問。

“悔，悔不當初。”她緊閉著雙目，泛白的唇噏動著：“如你念往日情分，不如就從此放過我罷。”

“不！！！”他像決堤的洪流，頃刻間，一發(fā)不可收拾：“你休想！！”

“既是如此，那便由著我死去罷。”她淡淡的模樣，猶如靈肉剝離，任憑刀俎，不痛不癢：“待我死后，還請你將我葬在楊花下，好讓我來生永不再為人。”

“朕決不答應(yīng)！”他的語氣里已經(jīng)聽不出感情了：“朕要你活著。”

“呵，眼下我與當年的容妃可謂是一般無二。”她幽幽地說：“祈儀，你要我一副空殼作甚？”

“別說了。”他打斷她，深深地屏了一口氣：“你在這里好好待著，直到孩子生下來——到時，朕會來看你，倘若屆時你想得明白了，朕還是一顆真心待你不變。”

“………………”

“但若你執(zhí)迷不悟，朕，就一直等到你醒悟的那一天。”

“…………………”

她說不出話，也無話可說。

“襲舞，照顧好娘娘，如有任何閃失，朕第一個拿你是問！”

他說完就走了，于白色楊花中留下的背影，成為了她今生再見不到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