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我又一次有些不識好歹。對于他們的“示好”,我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一天后,兩個男孩兒都離開了。空蕩蕩的大屋里,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看得出來,大屋的主人,一個年邁的老人,眼中的落寞,比我少不了幾許。
老夫人深深看了我一眼,便搖了搖自己的腦袋,淺淺嘆出一口氣。
我知道,她并不是看我可憐,感懷我的身世。她的眼里,有的就只是對事態的“順應心”。她嘆氣,不過是想著要如何安置我這個八歲的小丫頭。
兩天里,我一直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所以,在他們看來,我就算不是一個啞巴,也是一個傻子。
稍大一點的男孩兒,本有意帶著我一起走。只是我現在這小身板,實在經不起路上的顛簸,他這才“囑托”老夫人,一定要幫助我找到家人。
亂世之地,因著天災人禍,流離失所的孩子又豈止一二?小孩子不懂,見過世面的長者又如何不知?
從我那“落魄”鬼樣看來,就不難猜測出我的身份: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老夫人終究還是留下了我。不管是出于對自家外孫的“承諾”,亦或者是出于一片慈悲之心。
無論如何,我都該心存感激。至少,她給了我一個暫時的容身之所,叫我不至于顛沛流離,客死異鄉。
老夫人已年過七旬,身子骨倒是還算硬朗。家中經營著一繡莊,日子也過得清閑。
從其他人的口中,我知道這位老人,膝下原本有六個孩子,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只是,也不知是天意弄人,還是時局害人?
四個兒子,都或這或那,死在了壯年之期,也沒能給他們家留下丁點兒香火。好在兩個女兒,都有好的歸宿,且都還孝順。
女兒又都給她添了外孫,外孫女,這也才叫這個老人心下稍稍安慰,不至于晚年凄苦。
女兒女婿們,都想著接她過去享福,只是這老人,愣是舍不得扔下祖業,也就是這繡莊。
我是在一個月之后,被領進繡莊的。這一個月來,我的身子完全康復了,還長好了不少。
“喲!現在瞧著,還是個水靈的丫頭!”
這是老夫人再次見到我之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她的眼里,閃過一絲光。我也深切體會到,原來長得好,處境真的會順一些。
因為,最初聽來的消息里,老夫人原本是想打發了我去做個粗使的丫鬟。這一見面,我便被安排了更有“體面”的活兒。那就是成為一名繡娘。
時間就這樣,在繡線與繡布的編排中,一去不返。
我以為,此生,我都會耗在這繡莊里,一如好多前輩,體面又矜持的老去。直到有一天,馬大嫂哭天搶地的跑進繡莊……
繡莊終究還是關門了。盡管它那招牌,依舊還顏色鮮艷。
也是,人家大機器,只要短短幾分鐘,便能輕易完成一幅好看的圖畫,而繡娘,卻是要整整繡上一個月。時間從來都是耗費不起的。更何況,在這個人心浮躁的時代,就更是消磨不起。
繡莊關門,我便再一次回到了這個大院。很大,卻很冷清的院墻,如今,顯得是更加的蕭瑟了。
這八年來,老夫人老了很多。尤其這一天里,更是蒼老得很快。
因著我的“聽話”,不再刺繡之后,我便被安排到廚房里幫工。廚房里的王嬸,是個嗓門很大,又很是直爽的女人。
初見著我,就閨女閨女的叫,一點兒也不生分。還會在閑下來的時候,做點兒小點心給我吃。
八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長的是,我已不再對回家抱有多大希望,大體做到了“既來之則安之”。我甚至都已經有些記不清之前的種種,比如在第一次十六歲的時候,我的心底,是否有過某種青春的悸動。
要說它短,則是因為這樣的人生,實在叫我是無可奈何。清醒著的每一日,對于我來說,無不痛苦萬分,無不時刻尋求著解脫。
我就像是那只原本在大森林里自由歌唱的鳥兒,平白無故被人抓了來,關進了籠子里。
沒有了自由,每一根束縛的木條,都像是生生釘在了我的血肉里,呼吸都是痛的。
我也曾想過以死來解脫。但骨子里卻還是一次次畏懼不已。亦或許,現在所經歷的這一切,都太不足以為懼了,生活還并沒有就把我逼上絕路。
對了,院落再一次熱鬧,是在三天之后。
“王嬸,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說話間,一青年興沖沖跑了進來,直撞得我一陣頭暈眼花。
“咦——丫丫怎么變樣子了?”
丫丫是王嬸的女兒,和我年紀差不多大小。
正欲開口否認,對方就又伸出一雙手來,毫不客氣揉捏著我的臉頰,“臉都瘦了,還是肉嘟嘟的捏著舒服。”
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伸手輕拂掉對方的豬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丫丫。”
“不是丫丫!”青年遲疑出聲,又是看怪物一樣,仔細打量起我來。半響,才又道:“你不是丫丫,那你是誰?”
“你就是許安然吧!”
門口響起沉穩的聲音,莫名引得心下一“咯噔”。這聲音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聽過?卻又記不大清了。
“哥,許安然是誰?我怎么不知道。”
“邁,你不記得了?小的時候,你還喊人家‘泥人兒’。”青年嘴角噙笑,如水溫柔般打趣。
倒是沒想著還能再見到這對兄弟,記憶還不算太模糊。
雖然這八年來,他們兄弟兩也時常來老夫人這里串門,但我一直都在秀坊,自是沒同他們打上照面。
八年前,是這個大少爺一片好心,救了我,這聲謝,總是該說的。
“大少爺,謝謝你曾經出手救我!”
“你都還記得?”青年先是一愣,隨即淺笑開來,“舉手之勞,不必掛懷。”
“喔——我終于記起來了,你就是那個被我哥撿回來的泥人兒,原來你不是啞巴!”
“當時因為嗓子難受,開不了口,還請二少爺見諒!”
八年時間,我收起了所有的棱角,越發的有模有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