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若的耳邊傳來對話聲。

“娘娘，皇上吩咐過了誰都不能進去。請娘娘恕罪。”接著就是跪地的聲音。

“本宮是皇后，誰敢攔？來人，把他們都給本宮抓起來關進大牢。”這個聲音很熟悉，就是告訴她紫蘇，小林子和小安子消息的人，現任的皇后，趙儀。

然后沒了聲音，但是她感覺有人在靠近她。耳邊的溫熱呼吸告訴她，來人已經到了她的身邊。

“寧若，你躲在乾安殿享受。可是你的父親母親，尊敬的丞相夫婦就要被處斬了。就在刑場呢！若是你來得及見他們最后一面，丞相夫婦想必是極為高興的。”

說完，響起一陣腳步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好像是出去了。

寧若的感官也逐漸地能感覺到四周的變化，她費力地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她想起在夢境中發生的一切，那一切，足夠讓她銘記一生。她的丈夫，殺掉了她所有的親人……

終于，她睜開了眼，刺眼的白光將眼睛刺得很痛很痛。她無法適應，雙眼逐漸的流出清淚。

不知是生理眼淚，還是心淚。

慢慢地再次睜開眼，看見了這熟悉的房梁，這熟悉的宮殿__乾安殿。多少次歡喜醒來的地方，如今卻成為葬送她所有的墳墓。

她翻身下了床，躺得久了，身上的骨頭都是痛的。她摔倒在地。肚子上傳來一陣陣的輕微的疼痛。

抬頭，看到桌邊，坐著一個人__趙儀，細細地品著茶。

趙儀動了動紅唇：“你終于醒了。”

寧若沒有應聲，事實上她想回答也沒辦法出聲了。

“現在離午時三刻，只剩下一刻鐘了。你趕過去也許能見到你父母親人頭落地的場面呢。”趙儀說完大笑了起來。

寧若一聽，連忙爬起來往殿外沖去，趙儀大笑。

侍衛大都被調去了刑場，偶爾有巡邏的看見她，只當是沒看見。

寧若一路地狂奔，睡了太久，身體虛弱，多次摔倒在地，肚子上的疼痛越來越難以忍受。她跑著跑著，鞋子不知在什么時候跑掉了，穿著里襪，她一直在向前跑著，向著刑場的方向。

心里喊著，爹爹娘親，再等等寧寧，寧寧馬上就來了。

襪子磨破了，腳被青石板鋪成的路磨得鉆心的疼，她顧不得這么多。

當她終于跑到刑場的時候，入目的是擁擠的人群，他們罵著，用手中的臭雞蛋和菜向臺上扔去。她徑直地擠過人群，向著臺上走去。

后面傳來一陣陣的叫罵聲。

終于到了靠前一點的地方。她能看清楚臺上的人。

爹爹，娘親以及爹爹的得力干將林成，都被沉重的枷鎖束縛住，戴著手銬腳鐐，跪在地上。他們的四周都是砸碎的臭雞蛋，和腐爛的菜，狼狽不堪。

有人在罵狗官，有人說忘恩負義，有人說活該被處死，有人說…。

她奮力地向前擠，一路的咒罵聲涌進她的耳朵。最前面有士兵守著，持槍攔著。

她終于要到前面的時候，臺上的監斬官看了看天色。

“午時三刻已到，行刑。”令下，令牌落地的聲音。

劊子手，手起，刀落，頭掉。

她呆呆的停住動作，手還在抓著前面一個人的衣服。

抬眼望去，臺上的人早已身首異處。滿目的鮮血，刺的她眼睛生疼，她想哭，可是眼睛干澀，流不出眼淚。

這時，又是一陣議論聲想起，身邊的人紛紛讓開，寧若暴露在大家面前。

有人認出她來。

“這不是寧家小姐嗎？”聲音一出，大家都知道了。

“寧信陽不是個好東西，投敵叛國，他的女兒也不是個好東西，不然能被廢？”

一聲聲的叫罵，伴隨著臭雞蛋和爛菜傳來。

她的額頭被砸得青紫，身上也沾滿了污穢。她沒有去管，只是定定地盯著，盯著那逐漸接近她腳邊的那兩顆頭顱。

她蹲下身，輕輕抱起，鮮血擦到了她的衣服上，從她的指尖滴落。

她的周圍，沒有誰靠近。

臺上的監斬官認得她，找來侍衛叫他去向皇上稟告。侍衛一走，監斬官是松了一口氣。這場面，他是應付不了。

所有人都沒動，周圍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不是不想動，而是不敢攔。

哪怕是廢后，人家身后也有一個皇帝呢！

寧若只是呆呆的抱著她父親和母親的頭，轉身小步小步的走著，沒有誰知道她想去哪里。

“爹爹娘親，你們怎么就不等等寧寧呢？”

“怎么就不為自己辯解一句呢？”

她走一步在心里說一句。

她走著，走著，向著城墻的方向而去。

她走得很慢，卻帶得周圍的人跟著她的腳步。

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浮現出二十年的點點滴滴。

爹爹娘親，總愛叫她“寧寧”；生病的時候，爹爹會請假陪她，娘親會守在她的床邊，叮囑她所有的一切；難過時，爹爹會說：“哭什么哭。看看爹爹。”爹爹的話帶著嚴厲，但是他會做出搞笑的表情逗笑她。娘親則在旁邊摸著她的頭說：“吃糖，就不哭了。”一顆麥芽糖就進了她的嘴巴。

她出嫁的頭天晚上，爹爹娘親都是徹夜未眠。出嫁那天，爹爹不顧威嚴聲帶喑啞，娘親更是拉著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己，不想讓她走。

她還記得，那天她狠心的撥開母親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好久都沒見到娘親了，好久沒看到爹爹了。

……

想了很多，不知不覺間，就出了皇宮。

似乎是異常的順利。

她轉身，看著這一堵墻，就是這么兩尺厚的墻，卻將她一生斷送，害了父母，害了整個丞相府。她想，所有人都不會原諒她，丞相府的家仆，紫妍，紫蘇，爹爹，娘親……哥哥。

繼續向前走，沒人靠近她。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了城墻___金陵城的城墻。

她將頭低下，慢慢地在心里說：“爹爹，娘親，寧寧帶你們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一步一步的登上城墻。

深呼了一口氣，肚子上陣陣的刺痛。她的頭陣陣的發暈。站在城墻口，她聽到了遠方傳來的馬蹄聲，急切匆忙。

漸漸地那個身影越來越近，好像是很熟悉的人，可是又有點兒陌生。

眼睛漸漸地模糊起來，她坐到了城墻上，無神而絕望的望向那個遠方。

“若若，若若，快回來。”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與夢境中的那個聲音相重合。轉過身，有個模糊的人影在靠近。

她向前移動了一分。

“好好好，我不過來，你別動。”注意到她的動作，和那抗拒痛苦的表情，無奈的退了一步。他也注意到那馬蹄聲和城外的來人。

顧謹，竟然是顧謹，他還活著，回來了。

他向旁邊的侍衛悄聲說了一句。侍衛迅速去傳達。慢慢地，侍衛悄悄地向城墻靠攏。

他繼續說著：“若若，我們有孩子了，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出生了，像你一樣聰明可愛，叫你娘親，叫我爹爹。你回來好不好？我們一起把她養大，看著她成長。好不好？”

聽到孩子，寧若的身子不著痕跡的瑟縮了一下，她彎著身子，身上的衣服，越來越濕，越來越黏膩。

孩子，怎么可能會生下仇人的孩子。她的一雙眼睛通紅通紅的，浸滿了血絲。她轉過頭，那雙眼睛里帶著濃重的恨意和決絕。

他看懂了她的眼神，恨意，決絕。她不想生下這個孩子，哪怕是她的親生孩子。

“陛下，血，有血。”一名近身侍衛指著寧若的下方，那里有好多的血。

他低頭，慌亂，心痛，和后悔在他的心頭交織。他不知道那是寧信陽和溫婉的血，還是……

不敢去想象那種可能。

“若……”

他還未喊出口，一個聲音從城墻下傳了上來。

“阿寧，阿寧，快下來，哥哥回來了。回來保護阿寧了。”寧若順著視線看去。

穿著青黑色鎧甲，騎著一匹紅鬃馬。他受傷了，臉上有傷口，身上有刀傷，手臂上還有斷箭，發絲凌亂的貼在蒼白的臉上，嘴唇干裂。他就在不遠的地方，她能看見。

寧若張口想叫“哥哥”，想說“哥哥，你原諒阿寧了嗎？”張張嘴，卻發現自己連簡單的咿咿呀呀都發不出聲。

顧謹在下面緊張的向上望。他看到了寧若懷里抱的是什么，正是因為這樣他才緊張，他才難過，他才恐懼。

他知道父親，母親對寧若來說，意味著什么。

看著寧若，他的痛苦和后悔再難掩飾。

他后悔自己怎么沒有早點回來，后悔當初為什么要負氣出走，最后悔的就是當初軟弱沒有開口。

“阿寧，下來，哥哥帶你走，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她痛苦的搖了搖頭。走了又如何，回不去了。

她低頭看了看懷中，看了看并不明顯的腹部，腹部傳來的刺痛在提醒著她。其實，她并不懷疑他會騙她。只能說，她和孩子無緣。

爹爹，娘親，女兒帶著你們的外孫來陪你們。在心中說完。

猛的一用力，“嘶啦”一聲布帛碎裂的聲音傳來，她的身體就脫離了城墻，向下面俯沖而去。她拼命的抱住懷中，那里有她的寄托。心里對著孩子在道歉。

“若若……”

“阿寧……”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她的眼睛越來越清楚的看見顧謹驅馬趕來，不顧一切地趕來，她對著他，笑了笑，那笑里帶著釋然和歉意。而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軍隊，離金陵城越來越近。

她看到顧謹伸出雙手，想接住她。但是她從他的指尖跌落。

落地的瞬間，她看見了顧謹那不掩飾的痛苦，模糊的看到城墻上那個身影，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體內的鮮血從身體里流失。

越來越困，她想，閉上了眼睛就不會困了。

閉上眼之前，她感覺有人抱起了她，有人在她的耳邊大哭。她知道，是誰，她的哥哥__顧謹。

在“阿寧，阿寧”的聲音中，她漸漸的閉上了眼睛。

終于，世界都安靜了。

顧謹抱著她，感受到她身體在一點點的變涼。他哭了，冰涼的眼淚順著臉龐滴落，滴到寧若的身體上，最終了無痕跡。

身后傳來軍隊列隊的聲音，馬蹄聲。

他抬頭望向城樓，那里有個人，是他以前嫉妒的人，現在成了他痛恨的人。

“南宮辰，你為了權力，為了所謂的守護天下，你毀了阿寧，那我就要你親眼看著你想要守護的天下是怎么覆滅的。”顧謹向城樓上大聲的吼著。

他抱著寧若騎上馬，向軍隊而去。

城樓上的南宮辰還沒緩過來，他看見了，他手中的碎片，寧若跳了下去，看見了她身上的血不斷地流出。

他沒能阻止，可是他不想失去她。從她坐上城墻的時候他就后悔了，后悔所做的一切。

一瞬間，他失去了了妻子，失去了孩子。

他靠著墻，漸漸的滑落，蹲坐在地上，緊緊握著那一截碎布。

“皇上，他們攻城了！”有人在喊。

南宮辰像是沒聽見似的。

“皇上，他們攻城了！”

城下，廝殺，吶喊，聲聲震耳。

一聲又一聲的，刀劍相撞的聲音，戰死的人倒地的聲音，戰馬嘶鳴的聲音。

不知何時，南宮辰身邊除了蘇元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了。

“皇上，我們快走吧，城要破了。”蘇元拉起南宮辰，想要走。

南宮辰沒動。只是看著手里的那節碎步。

蘇元看著就快要攻破城了，使勁地拉著南宮辰向皇宮撤退。

有士兵的掩護，他們安全的到達了乾安殿，可是一路來的景象卻令蘇元終身難忘。

從刑場跟來的圍觀的百姓，被屠殺，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很大。那些血水和著雨水一路的流著。路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尸體，百姓的，士兵的。

到了乾安殿，蘇元松開了手，南宮辰跌坐在地。

“皇上，您快醒醒，醒醒。”蘇元叫著。

南宮辰沒有任何反應。

“皇上，您為了這天下，犧牲了皇后娘娘，難道您要連這天下也失去嗎？”蘇元的聲音不大不小，可是南宮辰剛好能夠聽見。

他的眼睛一轉，為了這天下，他犧牲了若若，難道連這天下也要失去嗎？

不，不能。

他奮力地爬起來，向殿外走去。殿外，趙文卓帶著御林軍還在抵抗。而顧謹帶來的人已經將乾安殿團團的圍住，圍得水泄不通。

趙文卓帶領的御林軍越來越少，又一個士兵倒下，一個接一個。

南宮辰從地上撿起一把劍，也沖進了混戰中。蘇元在旁邊急得直跳腳。

劍刺在人身上的感覺，讓他暫時的忘記了悲傷，忘記了痛苦。

劍刺入人身體的瞬間，鮮血濺了出來，噴灑在他的臉上，衣服上。溫熱帶著濃濃的腥味。

那濃重的紅色布滿了他的眼睛，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寧若落地的瞬間，鮮血在她的身下匯聚，一點點的發散開來。

“若若……”眼前的那張臉，變成了寧若的臉，他把刺進身體里的劍抽了出來。也就是那一刻，一柄利劍徑直從腹部將他刺穿。

他與“寧若”同時倒地。

他向著“寧若”慢慢地爬過去。雨點打在他的身上，雨水在他的身旁沖刷。

忽然的，圍著的人慢慢地讓出了一條道。

顧謹抱著寧若走了出來。

南宮辰忽然發瘋一般的沖向顧謹。

“嘭”的一聲，顧謹一腳將南宮辰踹的老遠，倒地，吐了一大口鮮血。

顧謹抱著寧若走進乾安殿，后面就有士兵帶著南宮辰進來了。

顧謹就抱著寧若站著，看著南宮辰在地上，狼狽地趴著。他看到南宮辰緊緊地看著他，更準確的是看著他懷中的寧若。

顧謹從懷中掏出一疊紙，帶著血腥，帶著雨水，猛地丟在了南宮辰的身上。

“看看吧，造成現在局面的罪魁禍首。”顧謹慢慢地向門外走去。到了門口，沒回頭，只是說：“我最后悔的就是當年的軟弱讓我一輩子失去了她。你為了這天下負了她，那我便要你親眼看見，我是如何為了她覆了你的天下。你負了她，我卻愛她入骨。既然你放棄了她，那便守著你的天下過吧。不要再來打擾她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外面的士兵都在喊“顧將軍”。

他抱著寧若涼透的身體來到了已經空了的丞相府，去了寧若未出閣時的閨房。將她放在了床上，暗紅的血染紅了床單。

他脫了鎧甲，躺上床，抱著寧若的身體，試圖溫暖她。

他靠近寧若的耳邊說：“阿寧，他為了天下負了你，我便為你覆了他的天下。哥哥來陪你了。下輩子你喜歡我好不好？”他的聲音，溫柔繾綣，帶著濃濃的愛意。從手中掏出火褶子，吹燃，扔向窗簾。火瞬間燃了起來，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們。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緊緊抱著寧若，在心里說：“若若，下輩子喜歡我好不好。”

……。

那天，大昭滅，皇后殉國，景帝生死不明。顧大將軍顧謹屠城，于丞相府自焚身亡。

金陵成血流成河，尸體堆積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