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詫錯愕中，她望著他.......近在咫尺，卻說不出一句話。

腦中瞬時閃過無數的念頭.......剛才自己和肖煜的對話他可聽見了？他何時來的？他怎知道自己在此？自己本要回去了，他來這做什么？豈非多此一舉？........一時間，縱橫交錯的問題在腦中絞作亂碼，漸漸凝聚在這張白皙清冷的玉顏上。

然而，他亦望著她——亦不說一句話。

那深邃滄桑的眼神仿佛無底洞，有心驚，有心疼，有責疑，有困窘，有失落，有擔憂.........但更多的，是疲憊。

——自從前夜晚上在風雪中凍了一夜，這是頭回相見.........卻不料是這番局面……

她靜靜望著他充滿血絲的滄桑眼眸，心中泛起說不清的痛苦.......甚至愧疚！

自己是不是錯了？前夜........是不是本不該那樣？.........昨日........是不是不該放任自流跟肖煜出來？.........面前的這個人！他為什么總能夠勾起自己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盡管自己偽裝的再好，盡管再佯裝若無其事，面對如此頹態……為何還是不禁開始懷疑了，心痛了？！為何還是觸到了最深處？！........未經悉心感受便已剜心的疼！

眼眶不覺有些濕潤，她望望旁邊的肖煜——整個人已經像一個無比馴服的隨侍一樣垂首晗目立在那里，一改平時的懶散模樣！——但這種氣氛不知覺告訴若離........情況不妙！

“你跟我過來。”

過了一時，徐振深吸一口氣，將目光轉向肖煜，語氣和面色冰冷得仿佛此時外面深冬遺留的空氣。

這話同時驚了肖煜和若離！她沒想到被叫去問責的是肖煜而不是自己！那些秘密她可不確定肖煜這種沒骨氣沒立場的能不能堅守到底！

也或許.......潛意識里.......還有那么一絲........希望他擔心自己........

然而，徐振說完話便轉身離開了，那目光亦倏然轉過去，沒有絲毫留戀。

肖煜只得一言不發小心翼翼地默默跟在后面。

不知為何，她眼中忽然閃過一瞬失落。

.

二人去了半晌，已近午時，那對面府兵把守的房間還是靜悄悄的。

在屋中心神不安地踱著步，她已無任何心緒將發生的事情細想一遍........只是越來越亂.......越來越亂........

終于，她放下了一切顧及，放下了高傲姿態.........不管了旁邊府兵的阻攔，徑直向這那方門房而去！

.......至少，她想知道他怎樣了！

........至少，她要告訴他現在回去靜養才是明智之舉！

他的身體真的不能再拖了！——從昨日早晨絲琴焦急地央求自己去探望，到方才親眼目睹這種頹態.......精通醫理的她知道他在干什么！

——自殺！

“王爺說了，此番乃肖王爺的錯處，無關王妃事，王妃大可安心。另外.......”室中出來的正是徐振身邊的隨侍襲箏，他猶豫片刻，“另外.......現在王爺不想見人。”

心頭劃過一瞬失落，但更多的是擔憂。她未言任何，只默默轉回屋中........心卻沉了幾分。

背后不遠處的室內依舊安靜。

這安靜........她聽來......

卻像是波濤洶涌。

.

不知過了多久，門終于靜靜開了。

卻只有肖煜出來。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少了幾分紈绔，卻多了幾分嚴肅。但看起來倒是毫發無損。

若離立時沖上去，隔著兩排木廊投去對面房間的視線卻立時被肖煜一個瀟灑的輕輕閃身擋得滴水不漏！接著就是以身體一步步將她“逼”回室內。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不做過多解釋，但此時嚴肅中略顯彷徨不安的表情早已明明白白地寫著他并非在開玩笑。

“可.......”她抬眼，卻正對上肖煜嚴肅謹慎的犀利眸子。

“他還有事。”他的眼神變得溫柔，但其中的不安一眼便能望穿。

她不再反駁，垂下眼臉默不作聲。

“把這個戴上。”這才發現他手上有一頂潔白飄紗的斗笠。

心中雖有疑問，她還是照做。

此時的她突然變得不同以往地順服.......或許，從他眼中，她已嗅到了什么不詳的東西........

.

潔白的斗笠將整張清冷面顏藏得密不透風，她默默跟隨肖煜出去。

走廊上很靜，似乎只聽得兩人腳踩木板的細碎咿呀聲響。不時經過處處稠帳區隔的小室，聽見有人在內品茶交談的聲音——聽得見音，卻看不見人——此時卻都像是在竊竊私語。

二人皆不做聲，寂靜的空氣中壓抑緊張的氛圍不覺彌漫開來，踩著秀錦輕履的腳步不知不覺漸漸靠近了肖煜。

“別做聲。”

“別抬頭。”

他回眸低語，聲音雖輕，但即使隔著輕綢素紗，她也聽得出其中的分量。

連呼吸聲都漸漸變得薄弱。她緊緊跟著肖煜走下樓階，忽聞樓上徐振的房中發出一聲脆響！立時朝那邊望去......不經意間，余光卻掃到樓上環圍的飄紗小室內處處人影蠢蠢欲動........同時，凝脂般的玉指不知覺抓上了肖煜的衣袖，并不知覺攥得越來越緊.........

肖煜望望被攥緊的衣袖，又望望那斗笠.......然而，面紗遮擋下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能想象此時的她驚惶無助的表情！

他未猶豫——一反手扯出了衣袖徑直拉起她的手便頭也不回得向門口闊步行去！她未及反應.....卻只感受著他手心在不斷冒著冷汗……

將至門口時，忽一人跌跌撞撞進來，如酩酊大醉般，嘴里還念念有詞，不知在咕噥些什么。肖煜拉著若離避之，卻還是被他撞著了。——她敢確定他是故意的！——因為妓樓都是醒著進來醉著出去，且此時才剛過午時不久，怎會有酩酊之人？

然而，在還未來得及反應之際，隨著重心失衡的一個趔趄，那斗笠的綢緞也隨之搖晃起來，那人鋒利的目光順勢透過那轉瞬而逝的須臾縫隙瞧見了她的臉！

“此乃公主！！！”

待二人反應過來，那人已開始高聲召喚樓上的“黑影”——一時間，十幾個黑衣刺客應聲破簾而出，不論何人格殺勿論！

肖煜與隨徐振而來為數不多的幾個侍衛持劍周旋著，甚至在樓下品茶的幾位雅妓也加入了求生之戰——依她們用劍的手法，像是技藝不淺，且皆出自同門名下。若離卻只尋到一張疊影弓和幾支凌瀟箭——卻是依男子而造，一張弓便已有若離半人多高，那撐弦的力度更是無可比擬……

望著滿眼鮮血淋漓和刀光劍影穿梭移動的畫面，不知是基于求生的本能，還是似今晨復仇般燃火的欲望，她還是拼盡全力撐滿弓.......一箭箭精準發弦——卻是一支都未偏移！

隨著每一支脹滿弓弦的利箭在霎那之間掃過空氣，總有一人應聲倒地，干脆利落，毫無遺落！

——或許，她不必急.......她總是有足夠的時間瞄準目標。

——因為肖煜在身邊，論誰都近不了身……

然而，冥冥中，她還感受到了另一股力量........

那上面寂靜無聲的房中.........

仿佛.......

亦有一張弓、幾支箭........

接連刺入每個靠近自己的敵人胸膛。

......

廝殺了不知多久，只滿眼的血光揮灑，滿耳的兵器鳴響........徐振的人所剩無幾，黑衣人不知從何陸續而入，但仿佛仍在不斷增加……

肖煜已力不從心，將若離護在身后邊防守邊一步步向門口退去。突然不知被什么驅使著一般，她擔憂的目光倏然射向上面那方不斷射出鳴箭的房間。

她忽然想留下！想和他一同出去！

她有太多的問題想問！想問他為什么會來！為什么拖著病體冒險來救自己！問他有沒有遣人支援！問他打算如何收場！.......

她癡癡地望著那方，仿佛一切都靜止了，安靜了....

突然小臂被一只手握住，幾個侍衛已為二人擋了一道人墻。再三考慮下，肖煜準備緊遵徐振的令——帶她回去！

也正在此時，目光仍停留在上面的若離突然看到那對面的房間半開的門縫中伸出一只手！——持著弓，搭著箭，拉滿弦！——正對著徐振的房間！！！

“徐振！！！”

她頓時掙脫開肖煜的手，向著血色彌漫的空氣高喊！——或許只有肖煜能感受到她甩開自己的霎那用了多少力道——此時他驚駭的回眸說明了一切.........一時間，她仿佛忘記了危險，忘記了肖煜，忘記了一切！她沒有多想..........

第一次.......她沒有想........

她只想他活著！

然而，正在眾人心神未聚的此時！——身后一支利劍已悄悄逼近若離.......那鋒利芒刺后面同樣鋒利的雙眼閃著幽光。

她未知曉。肖煜亦疏忽。卻只有房中的他看到了........

盡在一瞬間！他明白自己需要抉擇！……對面門間的鋒芒直指著這邊短窗，他不知道以自己現在的病體加上毒箭還能不能有命活著！........但樓下那利劍已離她僅有一步之遙！........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抉擇！

瞬間！——他舉起弓搭起箭，半身出現在短窗間......他需要時間瞄準！——即使很短的時間！.......論時間，他知道自己不會贏過對面........

他以最短的時間發弦！可就在他閃身出現的一霎那，對面那只手已放開了拉滿弦的毒箭！！！

幾乎同時地！隨著若離身后僅差一尺之遙的刺客應聲倒地，徐振的胸膛立時被刺入一支砌滿尖銳椎鄂的凌霄短箭……

她看到了！看到他毫無猶豫地將弓弦對準自己身后！看到了那只短箭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胸膛！看到他和胸口上那支箭瞬間消失在窗間！

呆呆地望著上面.......她說不出一句話........

身邊的人們仍在血泊中頑抗廝殺……世界卻仿佛突然安靜了........

只有心跳的聲音........

.

“走！”

須臾，忽聞外面一陣嘈雜聲，眾多府兵著便衣蜂擁而入，肖煜拉起六神無主的若離趁亂向外沖去。

不一時，二人已乘馬車安全離開，看來刺客礙于什么只想在妓樓內速戰速決，而并沒有追出來公之于眾的打算……

而她的雙眸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方向——他中箭的那個窗口.......仿佛仍觸目可及........

二人一路沉默，各自無言。各自感受著深冬冰冷的空氣和冰冷的心境混為一譚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他試圖打破僵局：

“晌午同陛下議事時知道的.......”

“襲箏聽上街采買的奴才說的，當時便報給他了……”

他抬眼看她，她卻仍垂著頭，絲毫未做聲。

“午時議畢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雖然身邊人不多，卻能勉強撐一時.......”

她仍不語。他讀不懂面前那復雜的眼神蘊藏著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聽進去了多少........但他知道，她躊躇著........

“他在拖延時間.....”

“只要他在，他們就會以為你在他房中，便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會大肆搜查其他隔舍......”

........

“調兵需要時間。”

“近日府兵大多被調去軍營駐守了.........”

“誰下的令？”

終于，她開口了。平平淡淡，絲毫未抬眼——她不想讓肖煜看出自己眼中無法自控的擔憂。

“陛下。”

肖煜一頭霧水，不經意出口，卻惹了若離一個略顯驚異的抬眼直望過去！

“將軍出征前便安排著陸續調去了，想來也有一陣子了……”肖煜不明白她為何如此關心此事，卻只是不愿讓她誤會.......

“有何不妥？”片刻，見她若有所思一言不發，肖煜也嚴肅起來，他突然意識到事情恐怕并不像表面那么簡單！

“沒什么。”她望望他，又垂下雙眸思索片刻，勉強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他想讓我假扮荀煙？”她生硬地引開了話題。

面對一身雅妓的飄搖衣飾和那遮面斗笠頭紗，肖煜微微點頭示意。

“他若真關心我，就不該等到議畢事。畢竟父皇面前的臉面比起我來更珍貴些不是嗎？”她輕輕出口，復雜的眸光在他的幽瞳間流轉。她微微勾起嘴角，卻不像在笑.......

他望著她的眸子在猶如昨日黃昏半流光溢彩的夕陽下籠罩著晶瑩光斑……自己明知道這本該是氣話！自己和她此時都本該一笑而過的！.......可被她平平淡淡言出來.......反倒如此像是真的！

她終究看清了權力與名利在徐振心中的位置，終究看清了徐振再愛她再疼她寧愿拿自己生命去換也不會拿王府去換！一次次的細節點滴讓她逐漸看清了王府在他心中無可取代的分量.......可惜她看破得太早！她還不曾給予他機會！她還會去嘗試嗎？.......

肖煜不知自己怎么了，不知為何突然被她一句話惹起了如此多的想法.......他看過太多的悲劇........他不想讓面前如此美好純粹的她也去為那些事過無痕的悲劇獻祭！

........

望著她的眼神，肖煜想了很多.......為了她，他真心想要她去嘗試接納徐振——只有這樣，她才會真正如她所說的那般“忘了他”！——秦陌寒在她心中始終是個坎……時不時牽扯著朦朧的記憶，攪動著內心的憤怒，卻始終隱隱牽扯著她對徐振的恨意，甚至對身世、對生命的敵意！........她必須忘了他！——才能夠重新開始........

這些，

他再清楚不過。

但他看不懂她。

她亦看不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