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雪融血,毒非獨
書名: 弗央祭作者名: 穆梓弗奚呀本章字數: 5599字更新時間: 2021-01-08 14:49:03
齊王府正堂。
已過晌午,各式禮具早已齊備下了,茶也換了十余盞,小令氏令瑤兒和小郡王徐斌立等多時不見人來,卻又不敢暫先回去,便自破了規矩,先行落座歇下了。此時二人正倚在朱漆藤木椅上,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漫天遍地的銀裝素裹發呆。
先前來時,二人只道這小公主在外寄養多年,思著一應規矩禮儀應是不甚苛責,便也覺無甚重視,小令氏更是見著天冷,便把小女兒徐瑾萱留在了內院。此時卻未料新夫人還未見面倒先擺起架子,心中自生頗多怨言,卻也是敢怒不敢言。
下人們頗多乏意,又多幾許怨意,各自或倚著墻,或席地而坐,私下嘀咕著新夫人不知禮數,更甚嚼起新夫人和太子、秦陌寒、肖煜的閑話,傳來傳去話風也便變了味道。卻未料到這許多閑言碎語此時正乘著刺骨的寒風,隔著一道門廊飄進了漸行漸近的若離耳中。
聽聞下人無端嚼起大哥的舌根,總讓人心情不快,若離冷下臉默默行著,卻不知覺加快了腳步。
入了正堂,最先注意到她的是小令氏,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便一個激靈起了身,還未來得及多細看一眼便已踱著碎步迎上前來拜禮,那一臉刻意的笑倒像極了初見時的徐睿。
堂中霎時間鴉雀無聲,各人也迅速回了各自崗位,不敢多言一個字。
“大王妃可算來了!妾令瑤兒參........”
正曲著身,垂眉落目,行禮方至半,卻一個眺眼瞧見面前站著的冷面清霜的“王妃”竟是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小令氏似忽然失了語,啞口無言地盯了若離半晌,滿臉的笑容一時間全都僵在臉上
前頭費盡了周折卻只打聽到昨夜新婚廬中令落了重鎖,還當是什么令王爺寧可折了名聲也要金屋藏嬌的珍寶!卻未料竟如此年幼,想來也長不了小郡王幾歲,自己上趕著于她行禮倒像是自降了輩分,他日還不得讓她踩在自己頭上行事!一時猶豫著,又氣自己方才莽撞行事未看清楚,小令氏自行收了行至一半的禮,朝若離獻媚笑著化解尷尬。
“我準了么?!”若離冷言。并非刻意挑釁,只是不甘于讓她當著眾人下了自己臉面。
那小令氏倒一時驚了,雙眼瞪得滾圓盯了若離許久。若離也不服輸,倒冷顏回目凝望著她。
直到被逼得兩眼泛著滾滾淚光,雙唇頻頻打顫幾欲哭出來,小令氏才極不情愿地板著臉迅速屈了屈膝,卻不覺隨著長睫一顫,一行淚染了姣好的面顏。這禮行得雖敷衍,若離卻不想再苛求下去,畢竟自己也只是為逞強爭一口氣,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至于第一天便結了怨。
但更重要的,是她從她的眼神看懂了.........小令氏多年不衰的榮寵是有原因的!
作為妾室,這小小的委屈別人受得她卻卻受不得,大夫人之死就連牽涉了殷氏也沒牽涉到她,足見徐振已將她放在了一個很高的位置;而多年榮寵不衰,服侍經年,至今卻仍只是個末位妾室,足見她無爭搶之心........與其說無爭無搶,倒不如說根本就不用爭不用搶,因為她有這份底氣和自信!
她作為末妾卻管著家,女兒怕冷便自行決定不帶了來,未等人來便擅自落了座,更是面對著堂堂當朝公主都不愿低頭,她這幾分膽氣并不是憑空而來!——除非有十足的底氣讓她信著........信著無論她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要不超出王爺底線,王爺都會視若無睹。
她不是徐振的至愛便是知己!——這是若離對她的第一印象。若離自知如今在徐振心中幾斤幾兩,自己更沒有必要揪著不放往槍口上撞。
她卻不甚惱,因為方才她看到,她的眼神很干凈,如湖水一樣的清澈........雖蠻橫了些,卻也是有什么便說什么做什么,是個毫無遮掩的真性情!教人不得不生憐,也不忍不寬恕。
自然,若離也無絲毫妒意……
別家事,自與己無干。
她遂垂下頭輕然一笑,未言任何,轉身向著凌云高階的主位上走去。
小令氏紅著眼眶,滿臉委屈地望著那慢慢升上高位的背影——她認出,那是王爺幾十年來視若珍寶的白狐皮!!!自己屢次求取未得,如今倒讓這個初來乍到的小丫頭搶了先........小令氏心中更是不快,只能強硬忍下這口氣,恨意醋意卻全都寫在臉上。
若離沉著鎮定踱著慢步升了階,一個瀟灑闊綽的轉身,正襟危坐,稍稍抬臂,雪白的狐裘揚了風,在空中環著身繞了一圈兒,又飄飄然正恰覆了全身。不似王府正堂見禮,倒似正殿朝堂審案,各人皆被這圣女自帶的宏大氣場震驚,也各自后悔著先時未見不該輕視一眼。
然而,若離心中卻并不平靜,但此時不得不佯裝鎮靜懾住場面,日后才能讓無端的是非少來惹上自己,才能在必要時躲個清閑。
她仍鐵著面,望著階下井然有序各司其職卻又各備惰怠各藏私心的一干人等,方覺始悟父皇常說的那句:“高處不勝寒”。
依著禮官報邀,先序拜禮的是小郡王徐斌:
“長子徐斌見過大王妃,代次母殷氏邀問王妃妝安。”
三揖三拜,稽首納地,敬茶禮茶,舉盞過頂,按部就班,毫無拖馳倦怠,亦毫無錯處可尋,若離卻從他不甚歡悅的面龐和始終低垂著的炯炯赤瞳中看到了憤懣和不甘。
“殷氏王妃可安好?想來前年我為采......”忽而想到采菊,默默然一陣恍惚。若離垂下眼簾,無神地望著手中青瓷杯盞自凹蓋縫隙中繚繞盤旋的煙霧,抿抿唇改了口,“前年秋鳴夏蟬,在殷政殿便聽得鑼鼓喧天,想來必是位仙子嫁了英雄,今日欲得見卻猶抱琵琶半遮面........”蘭指扣蓋,悠悠然理著浮葉,若離抿了口茶,清香甘暖入肺腑,“倒不知.......是想見,還是不想見。”
“近......”那孩子正欲辯駁,忽想起來時殷氏再三交代的話,遂再次揖禮,語氣也平和了許多:“回王妃的話,近日次母忽染惡疾,不得起身見禮,還望王妃寬恕。”一應請罪禮儀未少分毫。
“你也是個有鋒芒的人物兒!又何必藏著掖著?”若離來了興致,朝他善意微笑,看到他,仿佛再次看到了一年前那個天真爛漫的楓涇,只是眼前這位,多少有些被是是非非污了心性。
“代問殷王妃妝安。”她仍朝他笑著。
“大王妃折煞次母了,次母本為側姬,怎可以大妃相稱?”他又一次恭敬行禮。
這話倒是驚了若離,現下倒是越來越看不懂這母子倆了。不知這話是他自己說的還是殷氏教他說的.......若是殷氏教的,足可見殷氏保全自己之心,可堂堂蓮妃——聽說蕭貴妃失了舌頭之后,已漸漸代掌后宮——之外戚,又有各宮娘娘做后盾,她何至于淪落至如此委曲求全的境地?.......但若是這小郡王自己之意,可見他對這寄養的母親也并不十分認可。這表面上是在恭維自己,維護自己的地位,私下里還不是為給已故的生母芪氏大王妃正身立威?
如若果真這樣,面前的這個看似年齡不大,還處處循規蹈矩的孩子還真是不容小覷!
若離失神地望著他怔了片刻,僵硬地勾勾嘴角:“不說這個了!今兒下午來我這罷!父皇來駕,王府各處皆要張羅布置,若想躲個清靜,我那兒自是個好去處!”
若離忽心生一計,她要讓徐斌看到一些事......她要讓他自己意識到一些“真相”——那些和他設想中截然不同的真相。
那小郡王倒是機靈,尋著辭婉拒:“正因要張羅布置,想來大王妃那兒才是最忙亂的,又怎有清閑可躲?況次母病......”
這話倒是引得小令氏瞪圓了水汪汪的雙眼,一個猝不及防的揚神望過來。來了宮里的,她最擔心的就是丟了管家權。
“你且信著!........”未等徐斌辯解完,若離便一言打斷。若真等他說下去,不定那小令氏要恨自己恨成什么樣子了!
“.......今兒個下午......我那兒自有清閑可躲!”若離飽含深意地回望了一眼令瑤兒,又移回到小郡王身上,“我們初見面,還請小郡王予個薄面,我且與你說說宮外的事!”她思著,依著徐振謹慎的性子,必少讓他出府,這興許能吸引到他。
不過話既已說到這份上,若離也恭敬退讓到如此地步,便是逼得徐斌不得不答應了。他只得頷首應答。
退前又毫不含糊地三揖三拜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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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禮屬小令氏。
每叩畢一禮,小令氏便滿臉無辜又可憐地翻著眼皮抬眸望著若離。不得不承認,從這個角度,自己若是男子,當真險些要被勾了魂去!
不過,她的確贏了。
她贏在她的真,那讓人見之猶憐的真.......不似佯作的矯揉造作,而是身份低微命途多舛卻還自顧自地珍存著自己的一份孤傲清高。她向往權力,卻不刻意追逐權力;她珍視愛情,卻不過多奢求愛情;她擁有一份底氣,卻從不拿著王爺來說事;她已坐懷一隅之地,便再不奢望滿園春色.......
若離不盡看得懂她,卻知她對自己存著幾分敬畏,又依著年齡輩分不愿行禮,臉面上掛不住還落了多年積攢下的地位。
若離不盡理會,便次次飽含深意地笑著回目瞧她,卻未言任何免禮的話,小令氏一次次飽含殷切希冀的窺望又一次次沉下臉落了神色,只得滿面委屈地敷衍再拜。
前后不過幾道程序,卻足足磨了一炷香的功夫,待她不情不愿地敬上茶來,若離一瞧,心跳差點兒漏跳半拍!——里面毫無茶香,竟全是濃稠的紅色漿液,還浸著一條不知是死是活的血色蜈蚣!!!
若離一時面色驚得慘白,若不是方才手上冷得僵了,險些要將盞摔出去!卻一抬眼,正對上小令氏和小郡王一臉莫名其妙地盯著自己,倒像全是無辜的了?!.......不知怎的,若離忽而想到了殷氏.......
如今為難的倒是自己了!若是飲了,誰知這是茶是毒?!若是不飲,便是不給小令氏臉面,更甚不給王爺臉面,也免不了小令氏到徐振面前說三道四!自己若把事鬧開了,這禮官自然把話帶到宮里去,到時又不知父皇會對齊王府、對大哥徒生多少嫌隙.......真是好算計!
可唯獨一點,若離始終未明晰:殷氏在這敏感的時候稱病,豈非更易引人注目落人話柄.......?
她不想糾結甚多,卻也不愿冒險一試,遂默默推了青瓷蓋子掩了茶盞,小心翼翼地放至朱紅木幾上。小令氏自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卻敢怒不敢言。
放盞之時,若離忽掃見方幾上正中放著對牌鑰匙,遂拿了來,著絲琴傳給了小令氏。
“我初來乍到,王府一應事宜皆未熟識,你且暫管著罷!想來王府上上下下也都信得過你!”若離和顏悅色笑著,又偷空給小郡王使了個眼色,仿佛在說:我且說了,今兒下午自然是有空!
只是這話自不能明說,一來讓眾人猜忌自己有意逃避,再到晚宴時揪出一二錯處得不償失;二來無疑會惹小令氏不滿........
直到鑰匙落入手中,小令氏仍驚詫著未緩過神來。真不知如今接了這鑰匙是好是壞,雖然這今后的管家權終算半數有了著落,可今日迎接陛下的晚宴卻也一時間全都落在自己這個連宮門都沒進過的“市井娼人”身上了.......
還未等小令氏回過神來,若離卻已然起了身:“我有些乏了,就到這兒罷!令姐姐還需時間準備晚上的呢!我們便不多行耽誤了罷!”
若離料想她也必不愿再行回禮,就算等她再不情不愿地拖拖踏踏行完了禮,晚宴的事也就顧不上了,到時無論什么小事惹到了宮里鬧大起來,這一干人等怕是誰都逃不掉。因此她說著便徑自往外走去,自行脫了身,也順便給小令氏免了禮.......卻只屈了這還未回過神兒的令瑤兒雙手托著鑰匙站在正堂中央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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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累壞了罷?堂上看似氣定神閑,實則忐忑不安,如今出來倒好松乏松乏了!”絲琴優哉游哉看了一出好戲,似乎心情不錯,卻話里話外帶著刺。
“你倒看出來了......”若離輕笑。她無心情與她周旋,只敷衍著。
未料到絲琴見她輕視,倒更來了氣,從朝堂上一直忍到現在,此時既然已被發現了氣氛不對,也不得不說一番了!她深吸一口氣給自己壯著膽:
“王妃初來,最不宜結怨的便是小夫人!可王妃偏偏劍走偏鋒,拉都拉不住!以后恐怕要連累這正房屋里都苦上一段日子了!”她也不顧了什么臉面什么規矩,故意提高了聲音,后面跟著的一應女使婆子都聽得真真切切。
先前她們自以為跟了個身份高卻不拘著的主兒也能揚眉吐氣一番,卻不料竟一上來便不顧一院兒人的死活跟人家結了仇,心中自是頗有怨氣。
“你說得對!正因為我剛來,連王爺對我的心意都還摸不透!便更摸不透今后如何與她處!如今我氣著了她,她去王爺那一告!看王爺反應,我便自然知道自己與她、、各幾斤幾兩了!所......所謂!.......知己知彼嗎!”若離方才堂上的怨氣正沒地撒,卻也不管了什么自己的還是王爺的顏面,把該說的不該說的私話兒全都倒了出來,當著許多下人的面和絲琴吵上了嘴。
聽了這話,絲琴心中更是生氣,試探王爺心意有千萬種方法,這新夫人偏偏選了最讓王爺糟心為難的一種!這明明是自殺式的試探啊!!!這新夫人根本就沒給自己留活路!可說到底,這往后若沒了王爺的寵愛,在這王府里再知已知彼又有什么用?!!!
絲琴無奈嘆口氣,“且不說這個!王妃初來便把到手的管家權交了!......這也是‘知己知彼’了?!”絲琴素日跟著徐振,那股與生俱來的高傲足以支撐這場博弈。
“你沒聽那小郡王說啊?!言我那兒才是‘最忙亂’的!.......忙起來倒罷!亂可就不好了!......我初來,王府的一應事宜皆不了解!若此時接了對牌,怕是他們都不給幫襯!盡歇息了等著看我笑話呢!.......可真是個人精!!”
“更甚那小令氏,倒不知是存心還是無意!簡簡單單幾回叩禮竟拖到了這個時辰!......這......還不得等她自己受!!!.......你一會兒!把那血蜈蚣!......給她端過去!.......讓她也嘗嘗!.......還、、還好意思怨我!.......”
若離忽而氣不打一處來,吵著吵著卻吵到小郡王和小令氏頭上去了,氣得連個插話兒的空隙都沒留給絲琴,氣急敗壞的樣子倒是可愛至極,一陣下來......卻不知明細說的什么,倒把吃驚地盯著她旁若無人侃侃而談的絲琴也逗笑了,卻還是不甘敗了陣勢,遂白了幾眼憋了回去。
“真......真送啊?”絲琴見的府里灌湯灌藥的事情多了,也顧不得吵了,更是無端吃了一驚,還以為若離一來便要開始奪命了。
“送......”她恍惚一時,撇撇嘴,忽回過神來自己說了妄言的話,卻又不甘示弱:
“且送去!”
“便......不必盯著她......喝.....he.....喝了......”
漸漸平了怒氣,又意識到方才一時沖動失了言,遂游弋著目光勉強尋著托詞,聲調氣勢也降低了不少。
“如此送去正巧讓她知道盞中裝的是什么!可別平白無故冤枉了王妃!主動屈尊解釋原由,又能與小夫人交好......王妃思慮周全,奴婢佩服!”
未想到這成精的小丫頭又一次不顧自己臉面,故意提高嗓音帶著酸味調侃,讓后面跟隨的一干下人也全數聽了去!這不明顯擺著自己不但于小令氏示了弱,還向絲琴和一干下人認了輸?!!!說到底.......自己和她們又何來的緣分?自己行事又何必須顧及她們?!
若離立時回眸瞪她一眼,她也識趣地撇撇嘴不做聲了,卻仍一副嘲笑和不甘的嘴臉。
不過話說回來,她卻是一字一句將自己的心理全都說中了........
可......
自己又偏偏為什么........?!
為什么......冥冥中覺得......
定要.....
輸給她了呢?
...
又偏偏為什么......
不由自主選擇了最笨的方法........去試探他?
...
若面前是楚櫻而不是絲琴,
自己會不會說實話?
若言本不在意.......
她又會不會信?會不會悔?會不會怨?
若言自己與王爺終將分屬于兩個世界........
她又會不會理解?
...
若言........
她們自從跟著自己,
打一開始就注定毫無出路.......
又會不會寬恕?
盡不知!
將。。。。
何去........何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