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局中之局,枉患何棲
- 弗央祭
- 穆梓弗奚呀
- 10054字
- 2020-12-24 13:44:00
若離望著手中的血玉,忽想起祁蘭夫人的無端搭救以及祁連宮宮人見那血玉時的緊張神情.........聽聞她現已被暫壓天牢,明日之后將永居冷宮....……可無論在國事上還是私事上,她瞞的事終要比番錦重許多,于父皇而言恐怕罪責更加深重幾分.......
但如今番錦死了……
她卻入了冷宮獨享一世清凈!
只是這個女人......區區冷宮又如何鎖得住她!?
細數歷來事端,這個女人未免太過強大,強大到令自己懼怕.......若離不知她為何如此詳細的知道母后與肖晴落的過往還能夠安然無恙地坐看風云變幻!不知她憑何在湖邊、在禁苑多次相救卻不露半點兒破綻!不知她如何入得機關閣、如何拿到母后的飛鴿傳書、又如何不聲不響地緝拿到父皇久尋而不見的江允而隱忍多年、直待自己的出現!?
她拿采菊的性命威脅過自己!她知道三哥回來的秘密!知道幫助三哥逃脫的所有人!
——包括大哥!
她與那血玉有何關系?為何拒不承認?!
若離心中忽萌生一種可怕的想法:
——殺了她!
雖不知自己究竟為何,卻無端的認為留著她終究會釀成大錯!雖不知她究竟有何目的,卻隱隱覺得她所做的樁樁件件皆是針對自己!
封了她的口,便是永久封印了當年的事........可........自己真正決心割舍了嗎!?
——割舍了關于母后的種種,獨自一人在這個孤獨的“現世”重新來過........
或許.........還沒有想好!
或許.........永遠都不會想好.......
若離不自覺怔怔地移著步伐,直向那天牢而去……
忽兩架鐵戟“錚”的一聲強烈撞擊,若離猛然回神,竟已只身來到天牢玄關。守門的侍衛正交戟擋住了去路。
“殿下請回吧。陛下.......有令。殿下若無御旨不得入內。”兩個侍衛持戟只微微頷首俯身行禮。
若離雖知父皇料定自已會回來,卻不曾想其放了祁蘭一條生路,更是為護她而封了自己的路!
“本宮......去見一個朋友。”她試探著。
“可陛下.......”那侍衛向她望了一眼,他的話卻戛然而止。兩個侍衛及周邊巡邏的侍衛立時齊齊跪地,頷首行禮道:“參見太子殿下!”
她倏然反射性地回首,面前明皇色的令牌近在咫尺,下面垂著她在玄凌觀送他的串珠銀穗仍在空氣中搖動著。
隔著這高舉的令牌,她望著后面映出的那半張既熟悉卻又陌生的臉......
許久未見,很掛念,很留戀.......她不知番錦的事在他心中還留有多少嫌怨……而自己,又留有多少愧疚、留有多少余地來回挽.......
她有奢望。
奢望這一切都不會成為他與她的羈絆!奢望一切僅只簡簡單單、仿如當初的玄凌觀!奢望他將一切盡數忘掉,只珍惜現在便好!
他的眼神依舊滄桑、溫柔。他垂下頭托起她的手,那溫柔體貼的觸摸間、她感到一股暖流燃燒著身體和面頰。或許是許久未見、已不記得曾幾何時他這樣牽過自己的手,曾幾何時體會過這般安逸祥和卻又熱烈似火的溫柔!
他將令牌輕輕放在她手中,另一只手輕拂著她的面頰:“他可有好生對你?都瘦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無盡的疼惜,話語一如既往的沉靜幽然、令人心安。
她未回答,也未在意,甚至未聽見。
她望著他,忽一股酸意,眼中漸漸噙滿了淚水。
輕輕眨一下、長睫煽動、一滴晶瑩的淚沿著完美精致的輪廓滑下,正落在他的指掌間,他順勢曲指輕輕撥去了淚痕。
“做該做的事。”托著她的手緊了幾分,她用心感受著這其中的分量。
“我在淑沁苑等你。”他的聲音總是空靈低沉而具有魔力一般的磁性,令人輕松、卻又令人感動。他慈藹地笑了笑,輕撫兩下她柔軟暈紅的面頰,便轉身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初秋的微風輕輕拂過她仍存他手掌余溫的面頰,令人不禁清醒了幾分。她倏然感謝這份許久未見的熟悉,感謝他永遠在自己身邊給予的從容與包容!相形之下,他的干涉也便變得不值一提!
她感謝直到現在,經歷了那么多事、遇到了那么多阻礙,他依然可以將這代表整個皇城的權力交予自己,不問任何而默然離開!感謝他給予自己機會與時間去親眼揭開謎底!感謝他經了番錦的事明知自己會做傻事、卻無絲毫阻攔地給予信任........她不知他為何囑托、為何維護祁蘭........但自己確是猶豫了.........
她不知為了一句話放棄一個決定究竟值與不值……卻是莫名信任著他、信任著他說的每一句話........每次不由自主地“不愿違背”他的每一句話........
她一路緊攥著那整個皇城唯一的御令,凝視著自己的腳尖踩著積著雨水的黑壓壓的石板,周圍鐵欄內接連不斷地傳出如沉夜幽魂般的嚎叫啼哭聲,那御令金色的光澤在若離白皙的手中前后輕擺、在這幽暗深邃不見天日的地牢中顯得格外耀眼,吸引著無數蓬頭垢面的囚人重新燃起生的渴望,又在一瞬間之后給予無盡的失望.......
若離刻意不去理會旁邊伸出鐵柵向著她的方向在空氣中瘋狂抓劃的無數雙如魔鬼般的烏爪,刻意不去在意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渴求生還的垂死掙扎.......她不知身后那一句句“不得好死”的咒罵是否會在這些“所謂無情”的掌權之人中應驗,卻覺冥冥之中上天已做好了最“公正”的安排和判斷..…
祁蘭的監牢在昏暗走廊盡頭的一間單獨的石室,四面石壁環繞,只一面石墻頂端有一扇臉大的窗透進些許光亮,地上鋪遍雜亂的蓬草,石壁上到處印著顏色各異、毫不規則的血跡。
由于若離身帶令牌,一路并未受阻攔。那守著祁蘭的兩個武藝高強的侍衛雖有顧忌,但見了御令便也順從。他們將鎖打開,繼而為若離推開那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門。
若離試探著移步進去,一股蓬草的濕陳味道立時撲面而來,但見祁蘭仍舊一襲潔白的素紗立在那窗間投入的光束中央。
她背對著她,仰著面微閉雙眼、迎著午時刺眼的陽光,嘴角勾著一絲似乎永遠不會褪去的滿足的淺笑,盡情地享受著這份臆想之中自由的美好。
若離確信剛才那一系列動靜足以讓她聽見,她卻仿如未聽見、未看見、未在意........
如折翼的天使般——她仍佇立在那——那片飛揚起塵土在陽光的簌灑下仿如與世隔絕的仙境........很安靜........很神秘........很朦朧.......
她忽生一絲憐憫,忽蒙一絲動容,忽而懷疑自己此番前來的決定!
........似乎一切都過于草率,自己還未想好........她的神秘感讓自己在憎恨之余,竟更加萌生了一分敬畏與尊崇!
這是一個被深宮束縛的女人,她的秘密已漸漸堆積成無形巨石般的壓力,宮中、牢獄卻皆若同樣——感受不到一絲的光亮!
午間的陽光讓這可憐之人自憐自傷而迷醉愜意,
卻讓這局外之人感同身受而悲憫動容……
可........真的是局外之人么?現在竟自己也分不清楚.......孰是孰非,上天自有公斷……而自己,或許明明早已在不知什么時候入了局、而至今仍不自知罷了……
她漸漸看的癡了,一瞬間——面前的光暈中閃出無數的人.....傷痕累累的采菊、江允,背插匕首的大監......還有母后!!一幕幕閃爍而過,漸漸與那張在陽光下洋溢著淺淡笑容的臉復疊、重合,卻顯得那微笑愈發的邪惡.........
現已辨不清到底她做過什么,又欠了他們幾何!她無意、亦無念!此時身體已不聽了頭腦的使喚!
若離的手不由得向藏有匕首的袖口探去........利刃脫鞘的聲音回蕩在巖壁間
她卻未聞、未見........如此淡定著,微笑著享受最后的一刻燦爛!
那閃著寒光的雪白刃尖從背后逼近、再逼近......若離仿如失了神般凝望著她........如此堅定地穩穩持著劍鋒、從未顫抖!
她步步逼近,直到那刃尖刺到祁蘭頸間白皙的肌膚,微微探入的白刃竟沾染了一絲朦朦朧朧的血跡,她才立時清醒!
然而,她并未立即收手。她不想這么做!不能這么做!采菊清秀的面容和奕奕神采還縈繞在腦中揮之不去,無論她與這冤魂相關幾何,終有愧疚,自己也終會對她存有怨懟。
感受到匕首針樣鋒利的芒尖刺入肌膚,祁蘭緩緩睜開柔和的雙眼,默默收了唇角的微笑。
“公主來了。”她輕舒口氣,語氣中盡是深沉與平淡,仿如迎接一位等待已久的朋友的平常問候,又似一顆懸著的心忽然得知塵埃落定的坦然。但無論怎樣,她的泰然告訴若離,她早知她要來,并為此刻意等待........一直等待........
倏然間,那眼神中的柔和變為了戾氣,蒼白的唇下緊緊咬著牙關——她頓時轉身!!!——未及若離反應,匕首鋒利的刃尖已環著她玉頸的邊緣劃出一道赤色的烈焰!
初始還未現,幾秒后,湛紅的血滴自那環繞頸間的縫隙中徐徐滲出、沿著白皙的肌膚流淌......若離猛然間倒吸一口涼氣撤回半步,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倏然伸出,與顫抖著持刀的手握在一處。
如今,她的能力、她的頭腦、她的一切——愈發的顯得深不可測!而這種深不可測已帶來了一股近乎窒息的威脅氣息和強大的氣場!.......而自己手中的匕首,仿佛已成為自己在她面前唯一可以賴以生存的倚仗!——若離滿臉驚懼地睜大雙眼凝視著面前的她,呼吸早已深深淺淺紊亂不堪,那匕首仍在離祁蘭一掌的空中微微顫抖著.........
她仍佇立在光束中,頸間的赤印反射著陽光,朦朧卻耀目,昏暗卻張揚。她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她驚懼的雙眼,蒼白的嘴角微微抽動——
“不愧是圣女之嗣........”她的聲音沙啞幽沉,目光仿如饑不擇食的野獸般狠戾。
“和....她.....一樣........”她竟迎著鋒芒緩緩移步!粗重的鐵鏈跟隨她拖沓的腳步發出聲響。
“嗜——血——!!!”
祁蘭步步逼近——逼近那帶血的鋒芒!若離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直伸向前持著匕首的雙臂更劇烈地顫抖著。
“不.....見.......血.........”
“不.....知.......懼.........!”
“不.....知.......悔.........!!”
“不.....知.......退.........!!!”
她步步緊逼著,脖頸離刃尖始終很近、很近.......
若離自知她所指是誰,卻不敢再問.......從她的話語間,她仿佛感受到祁蘭的恨、母后的悔!仿佛隱隱感受到她的存在足足造成了天下間的生靈涂炭!仿佛那一句句一聲聲“該死”的怨懟都當之無愧........她不敢再想下去.......那是她十幾年來一直追尋的美好印記,現在被人一寸寸、一處處地生硬拔去........刺痛著心!——如此真實的感受.......
可若真如此......自己又是如何呢!?
“永生花圣女”這個名號在懵懂之初就一直跟隨著她,而這,又將給她帶來什么,給天下帶來什么.......她不知曉,天下間也無人知曉!她至今不知母親的厄運、那祁蘭口中給天下帶來的厄運是否只因了她違反天命嫁予父皇!或者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只因她一步走錯、步步皆錯........!
祁蘭的話、他、她、他們的話讓若離一次次心生恐懼,那一句句“像她”一次次暗示著她將、并正在步入她的后塵,甚至步步沿著她的足跡!!無論她怎樣做,在他們眼里,自她一出現便早已將她看作是第二個離顯皇后!該有的尊崇、地位、怨恨、惋惜卻一并拋給了這個未經世事的“現世之人”!
她慌亂!她錯愕!她不知自己將面臨什么!只身邊的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暗示著那朦朧卻明明已知的結局........
“公主是來聽我講故事的罷?”仍然冰冷空靈的聲音,仿佛飄蕩在黑夜半空。顯然祁蘭游刃有余的攝心之術只是想探探虛實,卻不曾料想令若離驚恐至此。隨著話音落下,腳下的鐵鏈“錚”的一聲延到了盡頭勒緊了她的足踝。她一驚,立時收了那攝魂般的眼神,若離也猛然清醒。
她轉身徐徐走回去,若離凝望著她如仙人般穿過那一束陽光中的霧靄。她拖著鐵鏈在黑暗的墻角緩緩坐下。
“今天我只講一個。”她的言語中早已失了當時在祁連宮相見時的朝氣與靈氣,眉眼間顯出些許奸邪狠戾,聲音沙啞得仿如老婦,卻仍留有那份持久不變的從容與堅毅,或許這才是她的本來面目罷........若離肆意在心中猜度著。
見若離并無意靠近,她繼續道:“關于我的,關于你父皇的,關于.......你的......”
她試探著若離的眼神,“關于........小姑娘的........?”
若離的長睫突然翻起,她直視著墻角的那片黑暗,腦中“嗡”的一聲立時被淚水填充了雙眼。
是的!她贏了!自從她提到采菊、自己就徹底的輸了!
不錯!自己想聽她的故事。而如今卻似被什么激起一陣癡狂般的渴求!
若離欲防她,想要坐在她對面的墻角,可未走幾步,背后便傳來冷聲的詢問:“公主要的故事……他們可聽得??”她暗示著石室外的看守,暗中嘲諷著若離狹隘的防人之心。
她停住了,默默緊攥一下寬大衣袖中的匕首,此時已亂了方寸,太過想要得到她的故事、得到關于采菊的一切!她的要求自己已無從拒絕!
她轉身、走近、緩緩靠過來。
那墻角陰影下的素色始終未動、未言.......
若離在離她一人遠處挨著石壁坐下,雖是初秋,這石壁刺骨的寒意卻透過薄衣直入身體。她順便將匕首放在旁邊觸手可及的陰影中。
祁蘭的目光掃過那藏在暗處的匕首,無聲中唇角勾起輕蔑一笑,“故事太長,公主想先聽哪......”
“采菊!”祁蘭的話還未說完便被若離打斷。
她仍輕蔑一笑乜斜著看她:“和她一樣。”
而此時,若離不想與她過多辯解自己與母后的干系。只因為自己已為替采菊“報仇”辜負了太多的人!
她怕!她怕這一切都是錯的!怕她、她們本不該死!怕那時不時攪擾夢境的番錦的亡靈尋來質問!
“當日禁苑,番錦的刺客是沖著番怡彩蝶而去的。而彩蝶走后仍有一箭.......公主難道當真沒有懷疑過?”她語氣平和,真像在講故事一般。
是的,自己只顧著為采菊悲哀,一直未曾多想那最后一箭自何而來。那日雨夜大哥曾經提醒過,卻又被那突如其來的分離的感傷沖淡了。
“公主是真正想不明白,還是不愿去猜?或者.......禁苑發生的事已讓公主如此麻木了!?”她用審視的目光望著若離。
若離的理智亦被她一句話喚醒。的確!禁苑發生了太多離奇的事,各種毫無頭緒的事到了那里卻都變成了理所應當!自己無端將這些解不清的盡歸天命的安排,卻又忽略了多少該罰之人和冤死的亡靈!?
“謝.......謝謝你........救過我三次。”若離垂下頭默言。她倏然想起那日不知何人以黑貓嚇退楓若青,又不知何人從禁苑中射出雕花短箭先后兩次傷了秦陌寒、殺了番錦的刺客而救了自己。
祁蘭聞此卻輕蔑一笑,“我未曾救過公主。”
若離篤定她在說謊,但探她的神情、卻是如此認真.......
她繼續道:“至于我.........是去殺你的!”她的眼神迸發出火焰,又暗含了一絲成功作奸而不被發覺的喜悅。
“你......為何要跟我說這些?”若離有種不詳的預感……明明在自己心中、身邊發生的每件離奇的事都已經找到了最合適也最合理的歸著點和起源!
她預感到她接下來的話會打亂她內心的一切布局、一切一切最合理不過的猜測.......她會以實際告訴自己:
——一切都是錯的!一切都是臆測!
而自己又基于這種憑空的臆測作了不知多少事、徒惹了多少愧疚、又殘害了多少生命!
她要告訴自己——自己終究如母后一樣!終究是活在這所謂“天命”的牢籠中.......圣女的天命終究在冥冥之中吸引著母親、自己去害人、殺人!以致毀了整個天下.........
此時,耳中只有雜亂無章的心跳聲.........
“救你的是他。”她的話依舊平和。
她頓了下,“當日的箭......本是對著公主的.......”沙啞卻不失抑揚的聲音仿如幽魂一般,“怎奈有人撥了弓.......不偏不倚地......就正去了小姑娘那......”她故意提高聲調挑釁著若離的忍耐,她微微彎著雙眼望著不遠處直視著對邊墻壁發呆的若離,
“說到底......公主無需愧疚什么.......那箭本是沖她去的.......并非她替公主擋的!........”
若離已隱隱猜到她口中的“人”是誰,腦中一片繁亂……她的話徹底攪擾了她的認知和她腦中的一切......!她不愿接受、也不愿相信這一切!
望著她慌亂卻不甘的神情,祁蘭嘴角勾起一絲得意的微笑。
“否則你道他堂堂一屆君王何必抓住一個小姑娘不放!?先是在殷政殿不由分說便定罪她殺了大監,若不是公主以命相抵怎得活著出來?!只是小姑娘命薄投錯了主......終究逃不過......!”祁蘭似聯想到自己身世,不由得為之感嘆。
“不!你說謊!大哥提醒過我的!是他救了我!你在說謊!你.........”她不明白!不明白父皇為何要這么做!不明白祁蘭為何要與自己說這些!不明白自己的猜測究竟與事實真相偏離了幾何!而自己又因此冤枉了多少人........
“公主是何許人!?”她高聲一語打斷了若離慌亂的自言自語。
“你是圣女!天之驕女!你身邊的人——原本就不能是秦陌寒的!!!更不能是楓啟然的!!!”
她頓了下。“可懂了?”
如一道晴天霹靂!
似看穿了一切.......又似一切都盡歸混沌、模糊不清.......
“還有.......楓啟然.......好像看見了,陛下沒發現他.......”祁蘭繼續道。
的確......大哥當日只是善意提醒自己注意留心,并未言其他,也并未言是他相救!一切都是自己妄自揣測罷了!
而今,一切都明了了!清晰了!
父皇要的是權力,是控制一切的權力!——包括自己!
而大哥......他親眼見證了一切!他選擇了救自己而棄了采菊.........他明明已知父皇之意卻將瑩兒送往自己身邊,便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她的結局!!!
她相信大哥本意并不會利用自己來假借父皇之手殺了瑩兒,卻足足為他的狠心而錯愕!
在她心中,大哥那素來深沉而溫柔的眼神似能化解一切的不快,和他在一起不必過多猜測,不必提心吊膽.......卻不知在此時為何、為何卻似從來未認識過!
“他自謂掌控一切……自謂料事如神……千算萬算卻未算準我們的圣女殿下在殿堂上將番錦和我這個夫人收監之后、還自編自演地上了一出自認非親!!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發出瘋狂而凌厲的笑聲,仿如被壓抑了許久而爆發出的欣喜與自由,又仿佛脫離了控制與束縛而看到敵人上鉤的狂放野獸。
或是.......真正壓抑她的.......不是肖晴落!而是父皇!?
——那個永遠無法被她威脅到的人!
由此,她只能忍氣吞聲一世,以致此時恨意入骨、離間自己父女反目,但求心滿意足!
若離不敢再猜下去........
她的敏感讓她從一開始就只相信自己!無端相信著自己的直覺,相信著自己的感知.......而如今.......當事實證明一切都是錯的、一切都不足以信任依賴........她卻不知該信何人?信何話?就連自己的臆測,都變得如此凌亂、如此虛妄飄渺.......
“他更沒料到的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公主在大殿所言!!!
句——!句——!屬——!實——!!!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更加狂妄,仿如今生最大的幸事就是在生時看到契凌王落敗不堪,看到自己和父皇反目操戈。
若離的心不禁猛地一沉,她甚至預料到祁蘭接下來的話。
“離顯來宮中兩月便懷了三個月的胎!任哪個有本事的都辨不出來是何時懷的!以陛下多疑的性格,普通的孩子就早該死于腹中了........但你不同!.......”她頓了下,直直盯著若離錯愕驚詫的雙眸。
“你是圣女!楓啟然搶你、秦陌寒搶你、番驍搶你、肖煜搶你.......至于我們的陛下.......他——要的.......”她揚起臉望向那西斜的光束,眼神中盡顯失落與悵惘,或還夾雜些妒意:
“始終不是一個公主.......”
“而是......”她的唇有些顫抖,“一個能夠與他平起平坐、并肩作戰的圣女!!!”
“就像你母后一樣........”
倏然間,若離不知是何滋味,內心深處忽生一陣難安的酸楚。一直如此信任著那個小時候可以一同嬉戲一同玩耍的慈愛的父皇!
她不能接受他竟借了母后之腹生出自己、只為囚禁自己一生來滿足他的霸業!
她害怕!害怕父皇借由自己誤打誤撞在大殿上當著眾臣的面言出的所謂“事實”將自己納入后宮!害怕后宮中擋不住的謠言和肆意猜度又一次如驚濤駭浪般風起云涌!——畢竟事已至此,這是父皇能夠永遠留住自己這個“圣女”的唯一方法。
“十......十月懷胎......難.......難免疏漏……”她的聲音已開始顫抖。她不知事實已定、自己還要狡辯什么,卻不甘心相信這所謂的事實……不過的確,自己是圣女之子,胎中跡象本就與常人不同,單憑這一點異常的確無法斷定自己與父皇并無血緣。
“公主雖常年不在宮中,但定知這天下之規!永生花圣女天下獨一。忠,可興天下;反,則亡天下。遵天命,禁與君王配。否,則后嗣折,天下將永無圣女!.......但公主小殿下!您不是活的好好的么?”她輕蔑一笑,用嘲諷的眼神乜斜挑逗著若離。
她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自己未夭折,足足說明母后所配之人并非皇族!更不可能是父皇!
但這所謂“天命”........
又有幾分是真?幾分可信?!
她不禁驚異于自己竟由于不甘相信這即成的事實、開始懷疑這天下人盡皆信奉的神旨!
她多么希望這所謂的“天命”只是天下人口口相傳的謠言!這樣,自己可以安心地做回受盡父皇榮寵的七公主,可以安心享受那份來源于血緣的理所當然的慈愛與關懷!
但現在細細想來,父皇的每一次舉動——那壽宴初見時將自己抬上母后的高位、那在朝廷的事上仍如此在意自己的想法,僅憑一只手帕就斷定自己偏向楓涇、那猶豫之后仍準許了自己進入機關閣、那眼見自己佩戴血玉卻仿若無睹、那借了御輦送自己去祁連宮、自己在殿前出言不遜后那只有氣忿卻無一絲驚異的神情........無一不在印證著祁蘭的話!他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地給足了自己堪比母后卻勝似母后的榮寵!
而這份榮寵,自己實在擔不起!不敢、也不愿擔起!
如今自己只能賭!賭這所謂的“天命”是假!
若真賭不過,若自己真非皇戚,若父皇也執意如此,自己倒寧愿在十八歲之前一死了之順遂了這所謂的“天命”!也還自己以皇室血親的清白!只是.......她仍抱一絲僥幸的希望.......無端相信著這片僥幸.........
祁蘭夫人總是能給人“驚喜”,卻不知如今自己來找她究竟是禍是福,是悲是喜........若離只覺她讓自己明白:這宮中處處心懷鬼胎、處心積慮算計;讓自己清晰:躲得再遠、天命也注定自己早已入局!
但她的話.....她并非完全相信!這個女人藏的太深,她說的每句話必有她的目的!她沒理由告訴自己這些!她作為深處偏遠宮苑的夫人、也沒理由知道這些!
“我.......如何........相信你?”若離的聲音開始顫抖,嗓子哽咽沙啞到說不出話。那石壁頂端的窗欞間透入西斜的火紅炎光,漸漸移至二人身處的墻角,為她眼中滿噙著的淚水鍍上一層赤焰。
祁蘭猶豫了。
許久.......她平淡而言:“公主可以不信我。”她站起身,仍迎著那束赤紅的光,斑斕的飛塵環繞著她仿如仙境——
一切都如初見……
時間靜止在這一瞬間。突然安靜下來的一切令人忽生錯覺……
始于此,歸于此........
方進來時,她也如這般模樣,仿如天使般的迎著光.......
仿如一切都不曾發生。。。
一切只是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場勝似真實的惡夢
夢醒仍見那天使迎著光,揚著潔白無瑕的翼,滿足地感受逃脫牢籠的自由.......
但明明.........這陽光已移了位、變了色.......
——若無這些,一切皆如初始那般,借著這寧靜、自己騙自己一場夢境.......
該多好!?
.
忽地一陣兵甲急匆匆的嘈雜聲。石門頓時“轟”地打開,三五個壯碩魁梧的甲胄齊齊跪地行禮,其中一人言:“陛下命七公主離開!臣等得罪了!”說完兩個人不由分說便上前一人一邊架起若離便往外走。若離此時心緒不定,手中又沒武器,怎敵得過這些武藝高強之人?但她還有事情要問!她若得不到方才那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足可憑著直覺權當今日只是一場夢!
但分明這夢境告訴自己:
直覺是最容易騙人、毀人、殺人的東西!
她要求證這場夢是否真實!“你們放手!你們放手!放手!!!”若離嚎叫著,幾乎哭出來........
在石門被生硬關上的一瞬間!透過那愈漸變小的縫隙
.......她看到!
——那赤焰下的潔白突然轉身朝自己奔來!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祁蘭似乎用盡了畢生之力嘶吼著。
石門最終“轟”地一聲關上,兩邊之人便也再聽不見對方聲響。
“你們放手!讓我進去!讓我進去!!讓我進去!!!我的匕首落在里面了!讓我進去!!“若離漲紅了臉、梨花帶雨,胡亂拍打著石門,卻終無法打開。
她有預感!恐懼的預感!
雖不知將發生何事,卻忽生一陣莫名的悲哀……
她沿著昏暗的長廊走出去,旁邊鐵欄中仍似午時般鬼魂的哀嚎。她垂著頭凝視著腳尖細數著自己的步伐.......
一步、兩步、三步.........
仿如每一步都是自己對祁蘭的猜度……
一件、兩件、三件........
采菊、江允、大監、三哥........
她最終正如自己所測!——
在最后一刻,她回答了自己所有心中的疑問!!!
根本不必懷疑她為何知道頗多、本事頗多......
那一句“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足足證明——
她——
......終究是父皇的傀儡!!!
只是不知......這傀儡的金絲線......到底控制了她幾何?若是完全左右了她......那三哥回來的事、幫他的人!那初訪祁連宮時祁蘭曾經透露給自己的關于母后的一切消息!那以采菊性命、大監性命的威逼!那來自祁蘭的大殿上擺出的三重證據!那自己在大殿上自編自演的一場鬧劇!.........卻皆成了笑柄,皆是他早已安排的戲!??
三哥為命而爭搏、最終集眾人之力得以逃脫會不會終究是他施舍了一條生命!?采菊和大監會不會從一開始在他那里就注定是死棋!?而借自己之手殺了番錦、惹怒番驍、擾了番北與大哥的聯姻、甚至假借鏟除肖晴落的希望誘騙祁蘭、將這個亟待玩膩的木偶經由自己的手送入牢獄、繼而是冷宮蹉跎一生........是否也皆是他的算計!?
若離不禁驚異.......
一直以來,自己在跟誰斗?
一個木偶嗎?
........他嗎?
而她身后牽線的人.......自己縱有千般本事、又如何能斗得過!?
他早已掌握了全局,布置了全局!自己就如一顆棋子般,今生的使命便是隨著他的意志在這有限的四方天地中一攪風云!?
若她果真是父皇的傀儡,自己又應該相信她做的事、說的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哪些是她由心而發做的事說的話、哪些又是傀儡說的話?
若離忽生一個更令人恐懼的念想:
今日的她........
會不會仍是——
一具毫無思想的木偶在說話!?
???
忽然經歷過的一切都仿如幻境!那么不真實、那么空虛.......如今卻已辨不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是遭人算計.......哪些又是冥冥中的“注定”........
不知不覺她已走出了天牢。
忽然明亮的世界仿如大夢初覺。
走了幾步,忽望見一眾人字形的鴻雁飛過,遠處高聳入天的鐘塔上似有一眾人影接近那鳴鐘。她瞬間反射性地聯想到那落在里面的匕首!那幾個在自己走后仍留在石室內的壯漢!那祁蘭最終向自己撲來時從未見過的渴求的眼神!以及石門關閉后自己無端生出的恐懼預感——那是父皇對自己違抗圣旨執意進入天牢與祁蘭相會的警告!!!
她猛地轉身往回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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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剛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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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遠方.....
傳來三聲喪鐘清脆明晰的幽幽鳴響.......
仿如一下下重錘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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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佇立在天牢回廊的那片黑暗前......
那片夕陽赤澀的光暈下,輕眨下眼,兩行清淚順著柔美清冷的面頰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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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靜靜閉合雙眼,
眼前的那片黑暗處:
她.......!
一襲素紗
似天使般
清冷絕代勝似天驕
神秘悠然盡顯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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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徐徐走出來,
胸前插著自己留下的雕痕匕首......
鮮血在潔白無瑕的衣裙上綻開皚皚白雪間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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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不由自主迎著她走去……
而她——
仿如未見。
仍直視著前方.......靜靜走著.....
仿佛初次見面時那端莊清秀的模樣
她走著......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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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一陣風般穿過她!!!
仍靜靜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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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倏然轉身,目送那仙人的背影......
夕陽下........
熱烈的陽光襯得在風中飄然的裙擺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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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遠了……
漸漸淡了......消失在夕陽的余暉中.......
若離的嘴角勾起一絲欣慰的淺笑
終于.......!
她終于得以愜意地大方享受這一方天地!
得以去呼吸宮墻外夾雜著糯米糕清香的新鮮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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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
似都清了、淡了.......
只那鐘鳴的悠長延音響徹宮巷.......
漸漸地,
也清了、淡了
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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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音消逝后,一切歸于平靜......
仿如一切都未曾發生
與以往......
——那曾經如此熟悉著的以往
并無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