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年
- 莫湖夢
- 37點5度
- 5258字
- 2018-05-03 09:17:58
從打松針開始,從霜降開始,新年越來越近了,辦喜事的趁著28之前都辦完了。
到舊歷的年底,連空氣里都飄著喜慶,其實從臘月起,人們就忙碌著,開始炒米,開始炒花生,開始置辦年貨,雖然不是跟現在一樣,都在逛商場,但是總是在這樣遙遠的山村里保留著最原始的新年氣息,各家一律的忙,殺雞、宰鵝、買豬肉、送祝福。
雪花也一如既往的在除夕的黃昏飄飄灑灑地來了,我們把新衣服放在床頭,奔跑在漫天的雪世界里,像一只歡樂的小鳥。
年夜飯是從下午兩點多就開始做的,母親跟父親騎著自行車去小店里買了一堆菜回來,母親帶著我在后院的水田里洗第一遍,冰冷的水浸的手指通紅,可我覺得很幸福,因為我喜歡那芹菜的香味,在寒冷的空氣里依然那么清晰,我喜歡母親在身邊忙碌的樣子,那似乎就是愛,我喜歡父親母親都在廚房忙碌各種吃的,而我跟弟弟在大廳玩著追趕的樣子,那似乎就是團聚的歡樂。
七八個青菜,一盤雞湯,一盤雞抓,一盤魚肉,一盤干竹筍,一盤香菇燉肉,兩瓶雪碧,就是一頓豐盛的除夕餐。
爺爺過世之后,我們每年除夕都叫奶奶上來吃飯,一年在大伯家,一年在我家,后來的幾年,奶奶又說,各家要均衡,她去大伯家吃一頓,再來我家吃一頓,不過因為大媽脾氣的原因,一般她們去叫奶奶,能叫上的次數更是少了,奶奶一般都回絕。
送祝福的鞭炮接二連三的響起來,母親帶著我在村前槐蔭樹下,祖宗堂那里拜了一圈回來,就去叫奶奶,奶奶依然不肯,她說她要自己在家隨便煮點吃的,話語悲傷,母親則說這是奶奶矯情,一般母親去叫上一遍,父親再去,弟弟再去,都不來就讓我再去,奶奶聽我的話,也許是從小相處久了,她對我的愛不易拒絕。
奶奶,奶奶,你上去吃呢,都來叫了就去吃,這大過年的,你一個人在這多不好,人家看見了也不好想呀,說你兒孫不孝,走走,穿鞋子上去,我媽媽飯都冷了,都在等你。
我拉著奶奶幫她鎖住堂屋的大門,給她鞋子,拿鑰匙,推著她出門,她不得不從就跟著出來了。
我扶著奶奶走過那積雪的小路,石板橋,村里各家炊煙裊裊,屋頂一層白茫茫的積雪,甚是好看。
我們喝著雪碧,舉杯慶祝,奶奶說了一大通大吉大利的話,開心的在飯菜的熱氣里笑,祝我們年復一年,一年比一年好,那大概是奶奶的愿望,看著我們健康快樂,除了沒有爺爺,她覺得一切都好,時常一個人在那屋子里自言自語,只是這開心的時刻,當著父母的面,他從不講。
要是你爺爺能活到現在,那真是享了點福,這福剛來,他就走了,真是一點福氣都沒有的人,
吃完之后,父親帶著弟弟去貼對聯了,他說男孩子從小就要學會貼對聯,這是男孩子要做的事情,母親在收拾碗筷,奶奶坐了片刻就說要下去了,說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她穿著藍花的襖子,母親給她做的暖鞋就下去了。
家里門口是幾棵高大的白楊樹,左下面是鄭奶奶的房子,右邊是冬花嫂家,我曾經在那兩棵白楊樹上系著繩子,在那里歡快的蕩著秋千,如今那秋千都落滿了雪花,在雪白的世界里,顯得童話一般,我喜歡這樣寧靜的村子,一塵不染的潔白,每家每戶亮著橙黃色溫暖的燈火,連那樹上偶爾飛過的鳥兒都變得雀躍了,他們好像也要過年了。
外面的風吹得門吱吱的響,雪花沙沙的落在屋頂,便聽見后院有樹枝壓倒的脆響聲,那個時候,后院是兩間用茅草搭著的一間材房,一間養豬的豬圈跟廁所,架著兩塊木板子用來蹲坑,記得有一年除夕,我去上廁所,一只腳還踩進過糞便池,因為穿著新衣服,被母親說了一頓,從此我是害怕晚上去上廁所的,特別是穿了新衣服的時候。
后院有一個圍墻,高高的,有一個小木門可以出去,還有一個門直接通著廚房,那院子里種了一棵開白花的李樹,春天的時候,花枝伸展到墻外,高高的圍墻只能看見那幾枝妖艷的李花,那是我最初對于“一枝紅杏出墻來”這句詩的理解,我覺得那就是我院子的李花,清純而叛逆。
冬天積雪四五厘米深,茅草尖鋪灑下來,積雪有的融化,水滴凝結,掛了一根根冰條,像是一排水晶簾子,有時候,我夠著去扯那冰條子吃,新年的時候也給那材房豬圈的門都貼上了紅色的對聯,預示著新年興旺。
我們一家圍在火爐前,爸爸開始發壓歲錢,清晰的記得,曾經給2毛壓歲錢的日子,如今也變成了10塊,父親是開心的,他總是在手上有足夠資金掌握的時候,覺得生活有了更多的希望,從而變得自豪起來,他堅信日子會越來越好,就算需要背井離鄉,離開妻兒。他跟母親在火爐邊呢喃著,什么時候可以把房子建起來,我跟弟弟拿著新年的壓歲錢還有禮物在堂屋跑來跑去。
你們兩個下去奶奶那里陪你們奶奶守歲。
我們一溜煙提著紅棗去陪奶奶守歲,并給奶奶拜年,
奶奶一個人坐在灶臺那里,火爐里在煮雞蛋,熱氣騰騰的。
奶奶,給你拜年呀。
好呀好呀,心肝寶貝們,希望你們一年更盛一年。
奶奶起身去房間里,拿了個用布袋一樣的東西,里面打開還有三層布,她拿了兩個五塊出來,要給我跟弟弟發壓歲錢。
今天洗澡腳不能踩地哈。你爸媽給你們買的新衣明天早上穿尼。
我們陪著奶奶坐在火爐邊,她時不時打開那鍋里面的雞蛋,看看有沒有燒開了,邊跟我們講話。
我的衣服鞋子一整套的,弟弟洗澡沒有站穩,不小心腳踩著地了。
我說著笑起來。
三十晚上洗澡腳不能著地的,你又不記得了,過年了,這椅子也不能翻倒了,說話也要小心,不能說臟話,不吉利的話,罵人的話,不能吵架生氣,見人要說拜年,曉得不咯。
奶奶拿了一個盆,裝了一盆冷水,把雞蛋撈出來裝在那里,火爐里的火烘的臉上發燙,她從熱氣里把雞蛋一個個拿起來剝皮,柔嫩光滑的雞蛋在除夕夜的火光和熱氣里顯得格外嬌嫩,誘人。
明天早上開門,肯定有很多人放鞭炮,睡不著的喲,今天你們跟我睡不,明天早上你秀嬸她們一大早就要帶著孩子來給我拜年的,我煮好雞蛋,明天早上直接放開水加紅棗放糖就能吃了。
你們兩要不要吃兩個雞蛋?
弟弟說要回去睡,奶奶,我跟你睡,吃的太飽,不吃雞蛋了,奶奶你自己吃一個。
我也不吃,留著給你們白天吃。
說著,奶奶又起身去了房間,用自己編的簸箕端了一盆瓜子花生來,那花生是他自己種的,自己炒的,有些地方都炒糊了,可能是因為奶奶從小沒有嗅覺的原因吧,聞不出來那糊味,但是吃起來是香的,奶奶喜歡嗑瓜子,一把瓜子能嗑半個小時,其實她只是喜歡那瓜子的咸味,說嘴巴里經常無味。
奶奶每當除夕晚上都變成話嘮,她嘀嘀咕咕說的一兩個鐘,外面偶爾有人喊著打牌,一兩聲談話就遠去了,只剩的踩在泥巴路上的腳步聲在黑夜里回蕩,奶奶家那十幾瓦的白織燈亮的溫暖而孤獨。
我似乎都已經忘記了,她曾經跟爺爺是怎樣過年的,爺爺買了兩只豬后腿來,或者自家豬的,在那溫暖的火光里燒豬腿,剁豬腿,腌肉,忙的不亦樂乎,此刻只剩的她一人在這里煮雞蛋,也許說話,也許忙碌,也許我跟弟弟的搗蛋讓她變的失憶了,暫時忘記了回憶那些往事。
晚上送弟弟回去的時候,打著手電筒,走在濕答答的路上,冷風吹來,我覺得明天也許會繼續下雪了。
從晚上12點開始就有人開門放鞭炮了,那叫開門,開門鞭炮越響越早越好,預示著新的一年順利紅火,迎接財運回家,奶奶五點多起來開門,放了一掛1000響的鞭炮就進來繼續睡覺了,她說她一個人住,開門不用那么大的鞭炮。
我跟奶奶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鞭炮聲,奶奶時不時的跟我講著,這是水娘家的,那是冬花嫂家的,那是國子家的…….鞭炮響的睡不著,她就嘀嘀咕咕一直在講話,好像是在訴說著新年的歡樂。
你爸爸起來開門了?
我家那么遠你聽的見是我爸爸放的?
你又翻來翻去的,腳那里都是冷風,聽得見,你在家跟你媽媽說我壞話我都聽的見。
我沒有說你壞話泥。
不要翻來翻去的,被子都冷了,不好睡了,我聽見你講了,哪里沒有講。
什么時候講了,真的沒有,我不會講奶奶壞話的。
奶奶看見我辯駁得意的笑,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冷風進了被子,奶奶無數次用手壓我的腿跟手上的被子,以免我冷,我時不時抬頭看看小窗戶那里的亮光,覺得都是喜慶的色彩。
過年的時候,大家都喜歡去大伯家玩,她們家有爐子,燒蜂窩煤的,沒有灰塵,整個屋子都溫暖,那個時候,別人家都是燒樹根,把山上砍掉的大樹根部挖起來,年三十要燒一個超級大的樹根,最好能燒一整個晚上,滿屋子的濃煙和灰塵,久了眼睛都熏得紅紅的,大伯家的蜂窩煤爐子就受歡迎了,蝦子過年期間一天到晚都在大伯家窩著,除夕的時候更是吃完飯就來了,那房間里圍了一大群人,村里那些中年的,青年的,家里近一點的都來了,坐不下的站著,看電視,打撲克,有時候能開三桌,玩的半夜的,一整夜的都有。
那個時候撲克從一毛錢到兩毛錢,后來有了麻將,女人們都是從兩毛開始打的,一晚上贏的能贏個上十塊,輸得不過也是這個數,只是大家都沒有錢,輸了十幾塊,第二日大年初一就開始有人議論,在人群里喧嘩著。還有那些從外面打工回來的青年人,燙著彩色的頭發,穿著自我感覺潮流的衣服,在人群里晃蕩著,出手闊綽,拿一張紅牛出來,大家嘩然一片,他們在過年的時候打的大一點,能打1塊錢的,2塊錢的,輸了幾百塊,家里就來人來打罵了。
比如柏爺爺的小兒子樣哥,一晚上輸了三百塊錢,大年初一還在麻將桌上不肯下來,頂著一頭卷發,睡眼惺忪,勞累的表情,在煙霧繚繞的人堆里,依然摸著手上的麻將,柏爺爺拿著材刀就趕上來了,大年初一的,大家都覺得不吉利,幾個中年人拉住了柏爺爺,樣哥從大伯家后門溜走了,不曉得在誰家里睡了一天,也不回家吃飯,柏爺爺氣吁吁的在我大伯門口講著。
出去一年不曉得做什么去了,一分錢沒有帶回來,現在一輸就是300塊,個沒用的家伙,怎么辦咯。
沒事,青年人喜歡玩,輸點錢沒事。
這么大了,媳婦也沒有找,輸錢怎么沒事喲,我快60歲的人了,還有這個任務沒有完成。
柏叔,來,進來吃點東西,這大年初一不能生氣的,隨他,年輕人嘛。
我大媽拉著柏爺爺就屋去了,柏爺爺嘴巴里還是不停在那念叨那300塊錢。
還有像蝦子這種炸金花,炸的輸了成子的學費,也沒有人管他,他揉著眼睛,在牌桌上笑著,抽著煙,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其實手心已經開始在發抖了,煙灰掉的一桌子,炸子炸的桌面陣陣發抖。
冬花嫂過年還去那河邊洗衣服?
冬花,大年初一不能近生水,不能去河邊洗衣服的。
誰說的呀,我衣服一堆沒有洗,今天肯定要洗了。
這大雪天,你去河邊洗衣服,等哈蝦子又要來打你了。
他自己打牌打了一整夜,還管我。
說著,冬花嫂端著一盆衣服走進雪地里,硬是要去河邊洗衣服,一群小孩子穿著鮮艷的衣服在路上奔跑著,跳躍著,女孩子頭上扎著漂亮的頭花,男孩子手上拿著玩具槍,有時候,我覺得那白色的雪地也閃著七彩的歡樂,我的小村子,我的童年,我的新年,都是那樣歡樂。
那雪地上撒著紅色的鞭炮碎屑,人走的多的地方,露出一條路來,誰家電視機里剛好放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聲音洪亮,走在路上都聽的一清二楚,那些年,年復一年的播放,大人小孩都喜歡看,連我奶奶都知道劇情。
村里大年初一不走遠方親戚,只是鄉里不管去誰家都要帶著拜年的小禮品才進門,而到了門口必定被主家人請進去喝一碗雞蛋紅棗茶,有時候連著喝上三四碗,肚子撐成球啦。
這個時候在人群里能看見很多陌生的面孔,有些人常年在外打工,只有過年回來團聚,我走在路上經常被人說:這是誰家的孩子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其實我也想說,他是誰我也一點都不記得了。
有時候我也是羨慕的,特別是那些打工回來打扮漂亮的姑娘,比如鄰居家莫老師的大女兒,莫老師在對面村教過我小學語文,可能是因為去越南打過仗,所以給的職位吧。他的大女兒是從外面抱養回來的,那人家里連生6個姑娘,終于得了一個兒子,養不活就把女兒讓,莫老師抱養了,莫老師的老婆連著生,連著滑胎,終于在收養了大女兒之后,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開心的說給他的兒子當童養媳,也當個姑娘養著,只是女兒長大便不肯,無奈只得說了婆家出嫁了,她十七八歲打工回來,穿著粉色流蘇上衣,白色短裙,還穿著高跟鞋,皮膚白里透紅,連她的手指都長的跟玉一樣潔白,清亮,她笑著送給我兩根扎頭發的繩子,鑲嵌著紅色的蝴蝶,透亮,美麗,我愛不釋手。但是我穿著破舊的解放鞋站在她面前簡直就是一朵黑色的無名花,像一粒塵埃一般。所以,有時候也想著,外面的世界也許更加美麗吧,小姑娘的憧憬連連萌生。
其實直到后來自己長大,才發現那是所有女孩子十七八歲時的模樣,歲月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比如鄰居的小姐姐,出嫁連生了三個娃娃之后,就變成了肥胖的中年婦女,再過年回來的時候,帶著三個奶娃娃,我便再也沒有那種羨慕之情了,覺得一心讀書上學,可能比變成肥胖的中年婦女要有意思很多。
新年的前三天三夜,大人在牌桌上喧嘩,小孩子成群在外面喧鬧,老人們依然在火爐旁談笑風生,初四初五開始陸續的走親戚拜年,初六初七又一大波離鄉的年輕人,還不斷的加入更加年輕的面孔,那些上學上到五六年級,有的甚至是三四年級,就忽而跟著哥哥姐姐出去打工的,占了學校的一大半,也許我就是那個沒有人帶,父母比較開明的人,遺留到上大學,成為村子里那個被別人說的走上了另一條路的人,那時候總有人覺得我會擁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和將來,也有人鄙夷的說,他家的姑娘已經給他掙了多少家底了。
人生有很多時候,開始永遠是繁榮的,結束的時候總是狼狽不堪,其實我覺得新年也是這樣的,盼望之心是繁盛的,結束的時候蒼涼無比,就像那樹上的花兒,積蓄了一整個夜晚,在黎明的那一刻忽而熱鬧綻放,凋謝的時候,無人光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