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十六年，這一年巧好是寒越怪病出現的五年，現在的寒越，已經是一個即將要滿十四歲的少年。

黃昏。

夕陽已經開始斜照，金蛇一樣的光芒在此時已經顯得有些黯淡瘦弱，同樣也將寒越黯淡瘦弱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依然很瘦，瘦得手臂就像兩根枯柴一般，漆黑的眸子里死氣沉沉，臉色蒼白，他身上的褐色麻衣粗糙卻裁縫細致，顯示著裁縫之人的費力盡心。

寒越挽著兩邊袖子，右手中寬厚的硬木刀猛烈地劈砍面前一株槐樹。

木刀的刀口已經被砍得又鈍又厚，刀柄也被磨得光禿禿的，不知道在日積月累的日子里，已經砍出了幾千幾萬刀。

寒越呼吸急促，額頭上布滿了細細的汗珠，蒼白的臉色泛起了紅暈，但他似乎仍沒有停歇的意思，右手揮舞著木刀左砍右砍，木刀與槐樹撞擊，發出沉悶的鈍響，但是粗糙的槐皮沒有一絲傷痕，樹干紋絲不動，甚至連樹上的葉子都沒有顫抖一片，他的虎口被槐樹反擊的力量震得發疼，同時也震得他心里發疼。

但是寒越還不停歇，他大聲咆叫道：“殺！”

左手一同握上了刀柄，雙手用盡全身力氣朝下砍向槐樹，手臂上青筋暴起，好像藍色的小蛇。

“梆！”寒越纖薄的身子直接被震退了幾步，細弱的雙臂高高彈了起來，被磨得光滑的刀柄飛出了他的雙手。

槐樹紋絲不動的立在他面前，像是對著寒越在進行著無聲的嘲笑。

“撲通。”木刀落在了幾米外一個洗衣服大嬸面前的盆子里，清水濺起，大嬸嚇了一跳，抬頭叫道：“哎喲，小寒越，你媽還沒叫你回家吃飯呀？”

眾多落列著的其中一間茅屋中的女子似乎聽到了那大嬸的聲音，不想再讓自己的孩子跟眾人添麻煩，跟著喊道：“越兒，快回家吃飯了。”

周圍幾個洗衣服的大媽都同時笑了起來。

寒越搖頭苦笑，拖著羸弱疲憊的身子走了過去：“對不起啦，張大媽！”一邊接過硬木刀，一邊用袖子擦著瘦薄的臉頰上掛著的汗水。

已經又過了兩年了，還是這個樣子，怎么也沒有好起來。

大嬸望著寒越的模樣，目光里透著心疼。

這個少年總是那么拼命地練刀，白天也練，晚上也練，有時候天亮自己剛一出門，就看到了他已經提著刀在院子揮汗如雨的砍殺。

其實不說別的，光憑著他這份刻苦的勁頭，這個少年也許真得能成為一名優秀的武師——如果他沒有生這這場怪病的話。

大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低下頭繼續忙碌起手中的活路。

……

寒越推門進入了茅屋，撲鼻的飯菜香氣迎面而來，讓他的嘴角堆起了微笑。

“越兒，今天玩得開心么？”母子二人坐在飯桌上，武華裳望著寒越，眼睛溢滿了愛憐的光芒，幾年來，武華裳的性子變得沉穩內斂，再也不是那個亂發脾氣的她了，也絕口不提復仇的事，也不提離家出走的父親，好像已經忘記了這個男人。

而母親不提，寒越也不提，因為他害怕兩人會因為這個話題變得很僵。

寒越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道：“差一點就很開心啦。”

武華裳微微笑起來：“什么叫差一點呢？”隨手夾起一根青菜，放到寒越碗里。

“我中午去城外河里抓魚，差點就抓到了。”寒越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青菜，好像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傻孩子，”武華裳伸手摸著寒越的腦袋，“你想吃魚，媽媽去買給你不就行了么？”

寒越連連搖頭道：“買的魚不好吃，要抓的魚才好吃。”

武華裳在府里做工，工錢跟其他下人并沒有兩樣，吃肉這件事，是四五天才能享用一次的奢侈，寒越知道這一點。

武華裳同樣知道，并且她心里清楚，寒越抓魚，根本不是為了他自己想吃。

這個孩子，千方百計地想為自己做一件事，但是他就算赤腳站在湍急的小河里，也會被河水沖倒的。

想到這里，武華裳心里猶如針刺一般的疼。

“越兒，下次媽媽告一天假，跟你一起去抓魚。”武華裳笑起來，想隱藏眼中盈起的淚水。

“好！”寒越興奮地笑起來。

武華裳微笑點頭：“其實我應該多花著時間多陪陪你的，只是平時工務太忙了。”

寒越笑著說：“沒關系啦，誰叫媽媽手藝那么好，手里的活計總是忙不完呢。”

武華裳捏了捏寒越的臉蛋笑道：“嘴巴真甜。”

寒越沒有因為身體里的怪病而自怨自艾，這是讓她最為感到欣慰的一點，只是時常在寒越呼呼大睡的夜里，武華裳握著寒越那雙年輕卻就已經生滿老繭的粗糙手掌，心疼得落淚。

就當母子二人其樂融融地在家里吃著晚飯的時候，房門忽然被急促地敲響了：“阿裳，快把你家小寒越帶上，褚大人在召集府上所有下人！”

武華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聽著門外錯亂的腳步聲，知道事情一定非同尋常，急忙放下筷子，牽起寒越快步走出了茅屋。

桌上的飯菜漸漸涼了，當時的兩個人怎么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母子兩人在一起吃的此生最后一頓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