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陽高懸城上,屋脊上蟄伏的小石獸也沾上灼熱,長街隱于市井,飛檐遮蓋下,長巷短道深處,隱世的長街上過了清晨暖意后也漸變為噪熱。
街尾一名中年男子抬眼看看天,皺著眉頭心頭平添了幾分噪意,趕巧又有個不長眼的人,走路不穩當的便是撞了上來,中年男子被撞后退幾步,不由破口怒罵道:“哪個廝!眼瞎不成!”
撞人者抬頭看了眼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又是被驚得后退幾步,身體僵在原地。
等將撞人者越過身旁,中年男子方才反應過來,回頭瞧著那撞人者背影,眼中有著幾分困惑,又不是提刀殺人的屠夫,怎地就莫名退了幾步?想到方才他嘴角莫名的一笑,又是打了個冷顫,加急腳步離去。
徐良拐進街尾一條出街小巷中,腳步踉蹌著,氣喘吁吁得背靠在小巷灰墻上,一手撫了把極不舒服的左眼,將手掌攤開,掌心是一片盛開的殷紅色,他睜大眼睛,左邊眼睛倒映著那一片紅色,漸漸也被殷紅色覆蓋上。
抬頭,便再也瞧不見世間原本色彩,而只見血色殷紅。
午時噪意肆動,他卻只覺著有些冷,雙手死死抱緊自己,發白的嘴唇顫抖著:“別..別想出來...別..別想出來...”
“呵呵。”顫抖著得嘴唇忽的輕輕勾起發出輕笑,語氣有些嘲弄著道:“還是不見長進吶,幼時還能躲在師姐身后,如今你又能躲在何處?”
“滾開!滾開!”徐良恍若野獸般的嘶吼咆哮,伸起右手食指指尖緩緩靠近左眼,將將要碰觸到時,手指不可抑制的不安顫抖著,無力的閉上眼簾,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墻角,雙肩瑟瑟顫抖,想到什么,抬眼瞧著眼前的灰墻,停下了發抖的身體。
“嘿,你在想甚我可清楚明白,去吧,去吧,或真有可能拉我去死,但,也可能只死你一人不是嗎?”徐良對著空氣譏笑自語著。
“徐丑山,只會有一個。”
“確實,只有一個,但你又如何肯定你...是真的?”
徐良沉默,搓了搓冷硬的面頰,有些失神的抬頭望天,喃喃道:“只會有一個。”
“那位當官的在激你,你可瞧出來了?”
“瞧出來了。”
“他看透了你,也看透了我,他曉得些什么,但他不應曉得這些,嗯..有人多管閑事。”
徐良豎著耳朵,聽見小巷頭尾傳來的輕緩腳步聲,咧著嘴笑:“瞧瞧,你說的多管閑事的人來了,聽這磨磨唧唧跟個小娘們似的腳步聲,哪里來的大和尚。”
右手邊的巷字入口處,一個身披著破舊袈裟的老僧慢慢鍍著步子來了,腳下踏著破了洞的桔梗草鞋,露出大半個腳背,他瞧見蹲著的徐良,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僧是打從西明寺來的光頭和尚。”
“何時發現的。”
“不知是誰在問?”老僧目光霎時銳利的盯著徐良,臉上緊繃著開始松垮的老皮。
徐良也扭頭瞧著老僧,面色平淡的道:“我。”
老僧目光松緩了不少,輕聲道:“施主第一次入寺便發現了。”
“你這老僧瞧著一副隱世高僧的模樣,胸襟卻是比著白馬寺的那個老光頭差了不少。”
“他比老僧長上十幾歲,曾敲過我手心教導過老僧幾句。”西明寺老僧臉色黯然,神情間唏噓不已的嘆道:“幼時曾到過洛陽一趟,白馬鐘聲響亮,西明寺遠遠不及,如今看來,怕也是因白馬寺多了個他罷。”
“我到過洛陽兩次。”徐良笑容譏誚道:“兩次他都把我瞧了個清楚明白,但也未曾捉我,如今,你是要捉我嗎?”
“說老僧胸襟小也好,說老僧遠不如他也罷,老僧都認了。”西明寺老僧目光坦然,心下毫無波動道:“但此地畢竟是長安。”
徐良余光掃到巷尾兩名戴著斗笠的赤腳行僧,也不曾作絲毫反應,看向老僧道:“在捉我前,我要問個清楚明白,世間當真有丑獸?”
老僧靜默片刻,而后雙手合十道:“有過。”
徐良無言,閉上眼簾。
樹影斑駁打在青石上,老道士于青石上打坐,睜眼默默瞧著不遠處一名臟兮兮的孩童,孩童冷酷的掐死手上被喂了無數粒小石塊的麻雀,老道士目光幽深,抬手將孩童招至身前,溫和問道:“為何掐死它?”
孩童覺著自己犯了大錯,小手背在身后,低著頭支支吾吾道:“估摸著也是活不成了,不如死了了事。”
“那是你覺著,你可曾問過它想不想死?”
孩童小小腦袋低得更深了,小手不安的攪動著,小聲嘀咕道:“問它也答不了話。”
老道士也不惱,接著問道:“如它能答上話,說自己不想死呢?”
“那我也還是要掐死它。”孩童明知是錯,也還是倔強著答道。
樹葉發出沙沙響聲,樹影搖晃著,老道士收攏道袍,曉得這是起了風了,他低眼瞧著孩童,神色有些嚴肅道:“為何?”
“就算是它今日活了,吞了小石頭,日后日子約莫著也不好過,還是死了好。”孩童第一次仰起小臉來,笑容異常燦爛,覺著自己做了件好事。
老道士愣愣看著孩童臉上的燦爛笑容,盯著看了許久,嘆了口氣道:“聽聞你還未曾取字,師公給你取個,丑山如何?徐丑山。”
孩童開心了,蹦跳著拎著麻雀腦袋離去,尋個好地兒將其風光大葬,未曾看見身后老道士好似被一下子壓彎了的脊背,臉上皺眉愈發顯得深了。
徐良睜開眼睛,自嘲一笑,那日他未曾告訴老道士,他當時看過本養鳥的雜書,曉得麻雀吞了些細石塊是死不了的,但他還是下手掐死了那只麻雀,并且尋了個能蒙蔽自己與他人的緣由,覺著自己當時當真是天底下頭號大善人,但心底下藏著的殺心,終究還是被那老頭子看了去。
“徐丑山吶,與人為善的丑獸啊。”徐良輕輕喃語,原來,他早就被瞧了個清楚明白,被那個老頭子。
“來呀。”徐良閉著眼睛,似束手就擒般道:“捉了我吧,他出不來的。”
說著,他便咳嗽幾聲,咳出幾口殷紅鮮血,咧嘴露出染血的牙齦,面色間添了幾分狠厲之色,冷笑道:“說大話了,至少今日里,他,休想出來!”
“阿彌陀佛。”老僧雙手合十,與巷尾的兩名戴笠行僧一同上前。
半個時辰后,李泌進了巷子里頭,行至徐良之前蹲著的墻角,瞧見地上一灘鮮血,他神色間極為憂愁的哀嘆道:“心里頭還真不好受,這般造作,下次請他吃酒,也不知他還肯不肯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