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寒玉悲悲切切正要離開涵光寺,誰知當時碰上一個女子。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星柔的貼身丫環,留在主樓宅里的秋兒。原來秋兒本名袁秋,自阿淚夫妻別去之后,數月之中,那袁秋便勾搭上了尹清。兩個時時在醒竹巷惜淚的宅里廝混。一來二去,秋兒又嫌尹清時常醉酒,力不從心,便又趁隙,和尹清的一個混在低階的徒弟黃某好上了。這回沐卿被刺,尹清也被殺身故,正是那小情人黃某告知的。那袁秋恨極了陸云澤,她也知寒玉愛極了小田,一心說動寒玉,借力給情人報仇。
眼下在涵光寺里,攔住了寒玉,跪在她面前一頓胡言,涕泗交流,看著甚為真誠。那袁秋將事俱推在低階門人黃某身上。說道一日離家去買絲線,黃某與她有一面之緣,算是認得的。事發那日,眾人打在一處,是那黃某親眼見小田給云澤刺死,爾后尹清上去阻攔,不想云澤的快劍難收,一并將尹清也刺死了!那黃某心里害怕,趕到醒竹巷吿訴了袁秋,只因他認得袁秋,又知道秋兒的主人與小田有親,希望惜淚去給妹夫報仇,又因黃某也是尹清的徒弟,懼怕云澤下一步要害自己。故而那黃師兄告知此事之后,卷了自己細軟跑了!
那崇寒玉本來待要不信,聽了袁秋的話再沒不信的,當下心中激怒,拉了秋兒,兩個回去收拾行裝,各騎了一匹馬,飛也似的往竹城慕蝶樓來。
那寒玉與袁秋,縱馬踏著一徑黃花,走了風景清幽的一帶小道,抄近路出了鳳都,到了一處小村,見一個年輕女子,衣衫襤褸,竟站在道旁吹簫乞討。
寒玉本以俠女自命,不由得心軟,當下施了些銀子,欲待要問這女子姓名,無奈竟是個啞女。寒玉見此女容貌姣好,年紀只在十八九歲,便發了惻隱心,道:“我正缺人相伴,就收你作個待兒吧。你卻不似旁的人,不會那派道貌岸然的做派,更不會搖唇鼓舌的騙人!你若愿意,點點頭便是,我看此處山村,多栽黃菊,你又氣質清冷,便喚作菊影吧。”
菊影求之不得,當下點點頭,算是定了。自此菊影便留在寒玉身邊,寒玉、袁秋與菊影,趕路前去竹城小樓不提。
且說兆惜淚回了樓中,見陸云澤氣色不好、臉色陰郁,問起原委,云澤道:“阿淚,這門派中的事,從來不是非黑即白。你只想一想,眼下騰龍國與叛逆楚云蘊大戰在即,那鳳沐卿為與師父爭鋒,竟派人收買兩國的高手,使其為楚方所用。因此……”
兆惜淚看陸云澤,依舊長身玉立,俊若謫仙,那一襲水藍輕袍穿在他的身上,仍是說不出的飄逸迷人。他那纖細的手指,輕輕帶住腰間白玉劍鞘,舉止得體地把他讓進東閣中。惜淚一時都忘記了他腰間之物,正是一柄殺過許多人的名劍——云水劍。
云澤臉色蒼白——一如海棠帶雨般叫人憐惜,那雙亮如天星的眸子,也帶著三分的憂傷,一如當初在軍帳里與他結交的時候一樣。然而,惜淚知道,自從云迥改名那天起,他就在變了。云澤在自己的東閣,閑閑落坐,飲了一小碗中藥,藥煙騰起,波瀾不驚地說起已刺了鳳太師尊,神色是極為不屑,仿佛此人并不值一提。別的事也不再說起。惜淚心里不悅,忙告辭出來,想回西閣自己住處去看星柔,卻在云澤的閣外瞧見了長濤。
越長濤見了惜淚,細長的眸子中竟掉了幾點淚,說道:“阿淚!你可算回來了!你是不曉得,師父留了一步,救了那個兆…那個人,但我看他那些醫道,對那人也沒什么大用處。后來師父就領著二十多人去鳳都追大師哥了。師父前腳一走,那宋大夫后腳叫把那人挪進大伙練功暫住的石室。其他師兄嫌晦氣,又將他挪來挪去的折騰,我百般說情,便安排他在禁足單間石室里。后來師父為了你和小白先趕回來了,說是急著去龍都救你兩個,先回樓中安排一番。我趁著當口兒去稟告,誰知師父也是心狠,全然不顧,仍把那人丟在弟子禁足的單間石室里,還反把我數落一頓。如今也就我心善些,還硬著頭皮隨著他同住呢。我盡心看著他,因為我猜得到,他要是死了,你會怨師父,可能還會怨我。這兩天他眼看不好,你快點跟我過來,看看這個人到底還有沒有救!”
兆惜淚想了一想道:“你在石室等著我,我先去西閣,瞧瞧星柔便來。”
越長濤道:“你可快些!我見了這人的樣兒害怕呢!他現在連我是誰也迷糊,倒只記得你。我等著你。”
惜淚轉身去了自己所居西閣,見陸星柔在窗前描一樹沒上色的梅花。惜淚臉上帶了淺笑,轉到鵝黃衫子的星柔身后,柔聲道:“娘子,我聽說這個畫兒要年關將至的時侯才填色。每日填一瓣,填滿了便到除夕。如今還早呢,怎么秋季里就填上啦。”
星柔的手依舊握著筆,手白如玉,細若春筍,那白毛筆上蘸著胭紅顏料,玉色筆管、嫩黃袖子,卻更顯得她的手腕纖細,手若柔荑。星柔的鵝蛋臉上,那一雙玲瓏大眼,眼波還帶著幾分俏皮,輕輕掃了他一下,惜淚的臉又立馬紅了,星柔筆挺纖細的鼻梁下邊,一如所有美人一般,人中深長,又有著厚薄得宜的兩片紅唇——帶著邪魅之感,竟又有說不出的可愛,女大十八變,惜淚暗嘆,二十多天前從鳳都回竹城時,還沒發現,十七歲就嫁了他的星柔,如今二十二歲,果然嬌美攝人,更勝從前。星柔神色端凝,淡淡道:“我早些填,就為打發時日。你一去又是一個月,我嫁你這些年,在一起的日子,滿打滿算不足十日。你在這里,我在那里,你在家書上也鮮少與我說話。再過些時日,怕你都不記得我長得什么樣了吧。”
兆惜淚一時無言,心里愧疚不已。但惜淚想到四載學藝,后來小半年也是有事奔波在外,算不得故意冷落于她,說起來也算不得虧心,沉默一時,便笑道:“娘子休怪,為夫知道數年來對你頗有虧欠,心里也慚愧得很!但如今咱們遭了非常之變,門中又多事……”
星柔默默嘆了一口氣,眸中的亮色已是冷了,淡然道:“夫君,我知逍,當初咱倆的親事,雖是父母定的,卻是那姓楚的仇人保媒,這且都不說,只說咱倆…本不相識,感情也淡。如若夫君不肯憐惜妾身,那……”
惜淚雖然對這發妻并無眷戀之情,卻無奈是個軟心腸的漢子,聽陸氏言語已有哽咽之意,他的心里早已大失方寸,只覺得自己一千一萬個虧欠于她,慌不迭自袖中取了塊翠色的錦帕與她拭淚,星柔將筆順手一撂,落紅滿紙,抽泣道:“你這般行事,我早就知道我們夫妻的情薄。苦不然,你為何總不歸家相伴,就算家書里提我的話,也只是惜墨如金而已?我知道…你不過是在躲我。惜淚,我其實…其實也與你無甚話說,你我…你我不過一對怨偶罷了!只是…我…我……”
陸星柔抱怨了半日,惜淚也不知說什么好,星柔卻索性嗚嗚地伏案哭了,良久,才道:“惜淚啊,惜淚!你把我給害了!五年前,你初入師門,我腆著臉來尋你,那時你若與我和離了,我雖丟了丑,畢竟還可去我在騰龍的表哥尚可家暫且安身,可是如今呢?我的父家陸氏已族滅,母親那邊兒唯一的表親尚家,前些日子又聽說,舅舅尚青云老大人被江湖刺客所刺了!振武帝駕崩,尚老大人一向算作桂王、振武一系的元老,如今他一死,那鎮國王非但不追查,還抄了他的家產,滅了我表哥尚可等滿門!你說,如今我還能到哪去安身?!”
惜淚心里大驚,貪官尚青云,竟與陸家有這層親!真是天意!兆惜淚原來并不會哄女孩子,聽了她這話,倒起憐惜之情,不覺那口吻溫軟如水,他站在星柔身后,一手撫了她的背道:“星柔莫要杞人憂天。為夫在此立誓,此身必護賢妻周全,永不相負,更不相棄,如有違者,天誅地滅,死于刀劍之下!”
星柔猛一回身,伸出兩指掩了他的口,說道:“紅口白牙,莫要胡亂賭咒!夫妻相處,不在一時。星柔雖然木訥,這道理也懂。只是你往日不曾說清,我心里總有不安。今日你既說了,我也信你的。”
惜淚聽了,心里感念嬌妻賢惠,不覺惹起眼角眉梢無限柔情,輕嘆一聲道:“柔兒不棄為夫,便是天大幸事!只是現下,我又有些事兒待辦。自今要挪到劍冢石室去守上許多時日。…待這回事畢,總有些空閑,到時自然回來陪伴柔兒身邊,可好?”
星柔只望了阿淚一眼,大抵因其長相出挑,或是那桃花目中存著溫存情意,惹得陸星柔千愁萬怨一時都化了,當下也沒遲疑,只道:“夫君自己做主,你自有分寸,休要問為妻。”
看官須知,并非陸氏輕薄,只因女子之心,最是柔軟。一霎之間心硬如鐵,后一霎間,一念即起,萬種矝持,均化為水。陸氏一見惜淚態度懇切溫馴,便認定這四、五年等得也算值得。
惜淚行了一揖,下了西閣樓臺,瞧見閣邊紅楓只現淡淡緋色,如霧如霞卻隱在暗色里。此刻天色墨藍,將暗未暗,偶爾幾只無名小鳥,喳喳飛過,一切落在阿淚眼里,竟是凄涼之色,因為只有他心里清楚,他與那陸星柔,怕只有夫妻之義,絕無男女之情。雖然阿淚不知道,景星想不想他,可他知道,他的一顆心,總不由自主地去惦記小白,想收也收不得。陸星柔一心盼望的夫妻相攜相守相戀一世,恐怕今失難以如愿。
一念及此,阿淚心里也不知作何感受,離了西閣,在劍冢北間石室的外頭見了長濤。長濤一句話不說,攬了他的肩往里,惜淚一瞧,不覺嚇得不輕。欲知后事如何,請再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