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病榻上的少年死死拽住惜淚的衣袖,喊道:“救我一命,我愿當牛做馬報答于你……”
看他腮邊垂淚,翩翩少年卻柔弱如月下的梨花,惜淚心腸早己軟了,也是無巧不成書,那少年用力之時,動了一動,腰間貼身的黃絲絳松脫下來,自然那塊帶美人像的金牌,也自被里滾落下來。惜淚見了,拾起一看,方寸金牌,上刻一位蓮臉妙目,慧黠美人的小像。長濤早搶在乎里看了,道:“阿淚!你…你救這人不知是錯是對,更不知是福是禍了!”
“怎么了?”
“金牌上這位女子,你不曉得,我卻認得!當初我主公伍信失勢,這女子建議皇帝重新甄別我等,因此還殺了我們這個秘殺隊里的許多舊人呢!此女是皇帝的心肝兒,號稱無冕之后,出自巖香陸氏,小字星微!她那美貌,一般人用余光也要多瞧幾眼,更兼她那么狠,你想想,我還怎么會忘記?!這陸氏妃子的牌子在這個人身上,那這個人……”
惜淚轉(zhuǎn)眸重又看了那人一眼,極秀的深眸中已帶悲憫之意:“師父總說這人是桂王之子,是個昏君,要除之而后快;又說當年桂王如何落井下石暗害我親爹全家,可桂王的事是父輩之事,這人…這人尚是少年,與我倆也差不多,他的天性能有多壞?不如救了他命,放他遠走,他日他做下什么無德之事,再也不必留情!”
“唉!”越長濤嘆了一聲道:“嫂子怕也是不贊同的意思!阿淚,你救了這人一時,難保他一世,他所中之毒甚烈,再強的人,斷乎過不了幾年。這人的仇家極多,我聽白師妹說,連咱們師父也算一個!好在師父沒見過他。這個人是誰,我得替你瞞著,要不然吶……”
“行了。越師弟,你嫂子在車里候了多時,你們快去投店歇著吧。明日一早你們就回慕蝶樓,我只等這人好些,問明情由再決定帶不帶他回來。”
“這樣也好!”
長濤便按惜淚所言,帶了星柔宿店、回程,一切依禮,不提。只是那陸星柔,初時覺得夫君帶她同回,是打心里愛重于她,十分快慰,不期兆惜淚為了個半路錯撿的閑人,竟讓自己同師弟先回,心里著實不樂。只是細想想,那惜淚又沒什么理虧的地方,只得壓住了嗔怪,收心隨長濤先回了。
再說惜淚,在醫(yī)館包了一間診室,守了這人十數(shù)天,這人才醒了,只是竟連自己叫什么,多大年齡等等一概不知了。惜淚報了自己名字,及來自巖香,投靠師門等事,兩人初識竟是如此。
那醫(yī)館中的醫(yī)士一見這人醒來,一面力夸自家的藥材極其厲害,一面卻是催著惜淚同這人快走。
惜淚囊中的銀子所余不多,就近在鎮(zhèn)上雇了軟轎載了兆灼,又買了匹馬自己乘著,錢袋怕要見底。
那兆灼失了憶,卻知道自己汗衫子上的寶貝值錢,當下扯了下來,交給阿淚道:“公子既救了我,求你好人做到底,便收了我在身邊,查查我家人在哪兒?一日查不確實,便容我一日跟著你!小人如今孑然一生,天下沒個認識的,只能靠在兆公子你身上了!”
可憐惜淚這些時日為此人運功,不曾闔眼,加之他本身舊傷未愈,早已疲累了。本欲告知兆灼身份,讓他一走了之,可一想那日情景,又見他那茫然無助的樣子,終是沒狠下心來。
那兆灼偏又坐在轎里,幽幽道:“我也知拖累了兆公子…只是,如今這茫茫天地,我又尋誰去呢?”
說罷,那兆灼連連咳了一陣子,料是咳出不少血來,惜淚心里不忍,寬慰他道:“明日便到竹城,回了小樓,待我求過師父,你便跟了我,以后怎樣,以后再說。只一條,只要你不犯什么大過,有我一口干的,必得也有你的!”
兆灼聽了,啜泣半日,才道:“路上走了這些天,我只一想過去,頭痛欲裂!想來想去,腦中還余一個鄭字。想來,我當是姓鄭的吧。兆公子,便求你賜個名字,以后也好稱呼。”
惜淚咬咬下唇,本想說出來算了,只是想到那夜的來龍去脈不明,不敢隨便說出,便順著他道:“你大難不死,今后必長樂無極,便叫你鄭長樂可好?”
“小樂以后,便是公子家仆,漫說您已賜了好名,您便要叫阿貓阿狗,我也由得您?!?
惜淚想,那高高在上的振武帝,若是清醒了,知道自己說出這般沒出息的話,又不知作何感想!便加鞭接口道:“好了!眼下保命要緊!看來你那仇家來頭不小,生生害你如此。你自坐穩(wěn)了,原是你的珠子請來的轎夫師傅,我們還需多多勞駕人家,務必快些趕到才好!”
誰知,阿淚與兆灼才抵小樓,便聽白景星說道:“前陣你不在,那兆燁大將軍,進了丞相之位!你還不知道,振武帝駕崩了!朝廷立了三歲新君兆熵,年號敏惠。已定了兆灼的廟號為易宗。如此安排,自有許多人不服,全給兆丞相料理了。善后諸事繁雜,所以拖了十幾日,五日后才辦國葬。師父得了兆丞相親自喬裝來給的白柬,撇了門中子弟,要吊孝去呢?!?
“師父怎么想起吊唁小皇帝了,他平日在劍?!毕I覺得自己是想多了,仇問的心思縝密,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白景星在面紗后面笑而露齒,“師父得的柬子有兩張,他原說帶陸師兄去,終還是我小白有法子,死乞白賴求了來,只求到龍都散一散心!”
惜淚背了兆灼,臉上神情怡然,微笑道:“師父教你的細碎本事難練的很,以前你從不躲懶,怎么,窩了四年,也耐不住性子啦?”
“師哥莫要說我!師父肯帶我去,也有道理。兆丞相說,他已經(jīng)查到,我們頭回和巖香交兵敗了,是有人泄露軍機的緣故。原來原先泄密給那姓楚的之人,竟是四朝老臣尚青云!姓尚的在戰(zhàn)場巡視水路,被楚云蘊的手下截了,送了十車珍寶,裝在船上,老頭竟全收了,反將我軍新布兵圖,通過他一個兵部的學生杜士周全部賣了出去!他那學生杜士周大人,早被兆燁殺了。姓尚的大貪官,是有資歷的老臣。兆燁的意思,恐怕明殺朝廷臉上不好看。師父讓我想個法子,不動聲色,暗地除了那個姓尚的!”
惜淚眼神溫柔,眸光轉(zhuǎn)幻幾回,才道:“師父也真是,他自己下手,也強過用你啊…再說我們都在……”
“放心!我因要去散心,才求的好差事。對了,師兄難得開竅,接了嫂子來,以后我也多個人切磋劍法了!”小白收了笑,轉(zhuǎn)眸見了惜淚背上昏睡的兆灼,問道:“這位便是你救的那位公子?”
“自然便是他。如今師父要走,我該如何救這人呢?”
“這還用想!你以為人人都像大師兄和你,有師父親自照顧?旁人自然是送藥池,找門中的宋大夫瞧?!?
“他中的是立地醉。別人怕是不成。我還是先送他到藥池,再去尋師父,留一步救他?!?
景星見的惜淚白衣的瘦高身影在淡淡嫩黃菊影中漸漸去遠,心里不覺動了一動:“這個師兄,終是與他人有些個不同?!?
惜淚身背兆灼,上了慕蝶樓上,縱目往下看時,只見:
秋意疏淡,誰人栽下滿目黃花。幽泉細澗,匯入濛湖風光如畫。水色氤氳,天朗氣清,悠雅處,堪留仙家。心念里,執(zhí)念不消,血海劍影,終日無暇!負卻這,如錦韶華。
惜淚輕扣二樓黃竹門,仇問口吻和善,喚他進來。
惜淚見室內(nèi)有張竹榻,便先將兆灼放下,對著師父施了一禮,已要開口相求,仇問見惜淚面色如雪,唇色帶紫,臉上大露倦意,略怔了怔,道:“你先前中毒時也沒這般疲累,想是你為了這人大傷內(nèi)力,已然傷了本元!”仇問的丹鳳眼略一閃動,有意問道:“這人,是何來歷?你又何苦呢?”
“師父!徒兒知道,你宅心仁厚,振武帝國葬,你不若讓阿淚與小白同去,阿淚求師父留一步,救這少年一命!”
“哼…哈哈哈……”仇問冷笑一陣道:“寒夜初更,千藤谷口,二十剛出頭的少年,身攜寶珠,汗衫子上綴七寶…長濤一直想瞞,可我一猜就明白了——這個人,除了振武帝,不作第二人想!你竟要我救仇人兆河之子?!”
“對!師父,兆灼過住如何且不管他,如今他重傷在身,記憶全無,時陷昏迷,神情委頓,求師父救他一命,待他好些,徒兒定要引他向正路,苦他今后再有無德之行,我將親手誅之,以謝師德!”
一陣子不見仇問,他似是又瘦了一些,又是穿了常穿黑衣,愈發(fā)顯得單薄了,仇問只用兩根枯瘦手指,拈了個青瓷小盅,抿了口黑色的苦茶,放在黃竹案上,音沉如水道:“阿淚,這樣的亂世,有時候我在想,好人是做不得的。你爹一輩子心善,結(jié)果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不必再提!我和你爹同操鉞還有桂王的恩怨,你也沒有親歷,不明白也是有的!可是,別的都不必提!只說你救的這個兆灼!尚青云貪墨楚公子的珍寶,他豈有不知!又有哪個的心機,能毒得過這個小昏君!他有感騰龍自瑕玉失國之事后,個個后繼之君都變生肘腋,座位不穩(wěn),他便要除掉所有威脅君權(quán)之人。他見兆燁在咱們的助力之下,剿滅吳太子,便不想讓兆燁得功。因為無論巖香存在與否,只要他們巖香人沒有占得彥城之地,巖香的實力一時都難以超過騰龍。如此一來,他的皇位豈不是占得極穩(wěn)!他還特意將人才全部集中在近衛(wèi)營,而這部分人,阿燁卻休想調(diào)動半個!可他和那個背后謀主都沒料到,阿燁外有我血槎門的援助,內(nèi)又有訓練和簡拔人才的能力,兩點占齊,即使可用之人再少,阿燁還是有勝機的。
姓楚的原本用兵就厲害,何以我就斷定,是尚青云賣了布防圖給他呢?因為,楚云蘊設防圖,事后已被兆王爺手下的人反探得知,竟然完全和我軍的圖相克!這決戰(zhàn)之前幾日,尚青云才奉旨前來督戰(zhàn),為何會這么巧?
可巧尚青云離開龍都上戰(zhàn)場之前,兆灼偏偏親自召見了尚老兒在兵部的學生杜士周,杜士周隨后又秘密到戰(zhàn)場見了尚青云。姓杜的回來途中,被我派出的桂仁順拿住,交給了兆燁。姓杜的身上什么也沒有,兆燁那時也不敢和小昏君破臉,又并沒抓到杜、尚勾結(jié)的證據(jù),所以根本沒挫敗這個陰謀。退一步講,當時決戰(zhàn)已至,就算被我們猜出他們的企圖,那時再改布防斷斷來不及了。阿淚!兆灼機心難測,為人陰險,事后經(jīng)門中在各處的眼線傳回的消息,原來這仗,真正布局陷害兆燁與我血槎門的人,竟然就是這個昏君!他想必知道尚、杜二人生來愛財輕義,故意讓尚老兒先走一步去戰(zhàn)場督戰(zhàn),又召見杜士周,告知楚的細作正重金收買布防圖,還特意說什么,他小皇帝怕尚老兒變節(jié),又怕承擔猜忌大臣之名,所以才要派杜大人星夜前往前線,密查尚青云動向相告。但同時,召見的時候,兆灼為顯示自己對杜士周的信任,又故意將兆燁關于布防的全部奏報,一一拿給杜過目。那杜士周果然財迷心竅,竟然根據(jù)阿燁的奏報畫出布防圖,連夜偷偷到戰(zhàn)地交給了尚青云。自然也用這個威脅尚老兒。當然,杜賊走的時候,沒攜一文贓款!所以小桂抓了杜士周,才會一無所獲!而尚青云表面正經(jīng),還曾勸諫過操鉞帝,可實際仍然是個又貪又奸的宵小!他也知道學生是在提醒他,也知道隨著戰(zhàn)事漸緊,楚方的人也會行動。果然不久后,尚青云坐船在落櫻海巡視的時候,船讓楚方給劫了。老兒二話不說,收受的珍寶裝了一船,爾后他竟謊稱心疾病在船上,連夜就從水路逃回了龍都!尚、杜走時,阿燁已是敗了,向兆灼求援兵,他卻以士兵不習水戰(zhàn)為由,一個也沒有加派!阿淚…你要救他,可問過門中派去的,死在那兒的,含你桂師弟在內(nèi)的六百余人?可問過騰龍七萬多陣亡的官兵?阿燁掌權(quán)后,第一件事便是殺了這個杜士周,這小昏君的所為,主要就是他親口招供的!狗咬狗出來的話,傳到門中暗人的耳中,再傳到我處,能有假么?!你只想想,后背也會發(fā)寒!若兆燁贏了此仗,兆灼又會不會放過他?你只想想吧!”
惜淚前后細思一遍,良久才道:“師父之言,阿淚明白。不過兆灼中毒失憶,好比再世為人,師父,勸人向善、助人改過,都是大功德?;杈^往雖惡,但留他一線生機,讓他以后改過,終是好的!求師父大發(fā)慈悲,不救振武小命,只救救阿淚與長濤,吃盡辛苦,從千藤谷搭救的這個‘鄭長樂’吧!”
“你…果是倔性,骨子里的性子,便三世也改不得!哼。中了立地醉,最多也活不過兩年。整個騰龍,即使是已過世的第一神醫(yī)顯達醫(yī)師,或是在滅吳太子時,被你大師兄誤殺的顯忠醫(yī)師,也都只有為師的這個能力。上邦現(xiàn)在外敵滋擾,皇上自顧不暇,半月前已封了洞天通上邦的海道,所以,現(xiàn)在天下都只能如此了!”
“好…有兩年也好。救人,實在比殺人好?!?
“唉!你這勸不醒的鬼!”仇問重重擊桌,嘆了一聲,立起身來,重重拍了阿淚后背幾下,道:“我暫留幾日,替你醫(yī)治這小昏君。兆灼的國葬,就由你與小白去龍都參加,尚青云的事,你們也一并做干凈了。他家的人,也并沒有干凈的!其后,不必回來,你們再到鳳都,幫云澤做事。”
“師父要我們,幫大師兄做什么?”
“你不必問,到時便知?!?
“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