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齊王李璟為主使，楚王李景遷為副使的欽差隊伍越過淮水，繼續向著北方前進著。

三路北伐大軍早在幾日前就開始退回到黃河南岸的開封城外駐扎休整。中線的寧國軍本身就駐扎在開封城中，是故接到加急詔令后，徐景通就停止了繼續北上的軍事行動，只在城外等待。

徐景通本不愿就這么輕易停下進攻洛陽的步伐。畢竟前線部隊恨不得都已經摸到了洛陽城的城墻了，怎么能就這么停下腳步來。身為北伐中線的主力軍節度使，徐景通是當朝皇帝的親侄子，在南唐朝建立后受封溫搏侯，領寧國軍鎮守王朝東部邊境。此次北伐對徐景通來說就是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一方面后晉確實日薄西山，在整日都在與吳越軍隊你來我往交手磨煉的寧國軍面前簡直不堪一擊；另一方面徐景通想通過這次北伐建立起不世功業，從而正大光明再度走回到朝廷的中心江寧府中。

整日在王朝東南面守衛邊境，太過遠離王朝的決策中心，終究對徐景通產生了不好的影響。特別是在表弟李景遷因朝堂因素卸任鎮南軍導致的一系列后果，徐景通不想在自己的身上再來一次。畢竟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能狠下心去，自己這個侄子，只怕朝堂想對付起來更為簡單。

所以在詔令遠赴千里傳來軍中時，徐景通想過抗旨。接過傳令兵手上的詔令，徐景通面無表情的走進了中軍大營。身邊的親信隨之開始力勸主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堅持先打下洛陽再說。徐景通有些意動，畢竟骨子里對這封詔令不是太信的。

他也知道南方五國聯手叩關，可是他覺得以各地廂軍的實力，堅持到自己大軍回師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為了這個事，他還曾與左右在大營中推演過數遍，最終也是以執南唐的自己勝利告終。所以徐景通對江寧城中緊張的氣氛有些嗤之以鼻，覺得大可不必如此。再加上此時不搏更待何時？三路大軍都劍指中原腹地了，這時候停下，算怎么個事。

隨手將詔令甩到一邊，徐景通召集起周圍親信詢問起最后的攻城謀劃。親兵們面露喜悅，畢竟誰不想建功立業。

“征北大將軍到……”隨著營帳外的一聲長喊，徐景通等人抬起頭來，向胥來這里做什么。

“徐將軍別來無恙……”人未至音先來。向胥身高七尺，一身戎裝包裹著健壯的身材。濃眉大眼的面龐，向胥笑著寒暄道:“久聞徐將軍治軍頗有心得，如今一見這寧國軍軍陣齊整，營房內外守備森嚴，營外斥候本將在三十里外都能得見，實乃一代軍神。”

“大將軍謬贊了。本將只懂些上陣殺敵之法，要成為像大將軍這般的朝堂棟梁只怕還要向你老好好學學才是。”徐景通穿戴整齊，趕忙走下沙盤迎向向胥。“不知大將軍今日前來中路軍中，可是有什么要事。”

“本將聽說有詔令到了，特來你軍中看看。”向胥笑著說道，邊邁步走向營帳內。看到營帳中央沙盤上的你來我往的攻防，笑道:“怎么，徐將軍在推演攻城？”

“讓大將軍笑話了，本將閑來無事特與左右推演些攻防戰，也算是累積些沙場經驗。”

“我觀這沙盤推演，倒像是攻城戰。”向胥回過頭去定定的看著徐景通，“怎么，徐將軍難道沒收到詔令，還準備攻打洛陽城不成。”

“哦，大將軍來本將軍中是有事要說啊。”徐景通皺了皺眉，沒想到這向胥怎么突然跑來中路軍。想到詔令，只怕繼續攻城的想法要付之東流了。

“皇上已經下旨停止北伐，三路大軍即可在開封府集結等待欽差到來。怎么，徐將軍沒收到，還是不想聽。”向胥不自覺的語氣說重了點，他心里也是憋著一團火。

身為南唐北伐大將軍，在即將成功的最后一刻被自己人拉住，這種滋味并不好受。可是身為三軍主帥的向胥也沒有辦法，若是放任三軍，任由他們繼續北上，只怕自己最后難逃死罪的命運。

作為從楊吳一直做官做到南唐的朝堂將領，向胥一直對文官抱有芥蒂，對九五之尊想法的陰晴不定也是頗有研究。早已見慣了大風大浪了，如今只等這告老還鄉的向胥不希望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

作為一生都放在沙場上的將領，卻始終未曾到過中原，這不得不說是向胥的一個遺憾。但他不是徐景通這般還希望建功立業的正值壯年的將領們，他已經如后晉朝廷一般日薄西山了。所以在收到詔令的消息后就第一時間前來中軍大營中試圖說服徐景通停止北上的步伐，就算是用軍令強壓，他也會強行勒住中軍北伐的腳步。

徐景通有些不悅。他也清楚向胥的心思，但身為中軍主將，他不愿意就這樣輕易放棄好不容易打下的局面。“大將軍，本將不清楚為何皇上要下旨終止北伐。倒是久聞大將軍在宮中也是耳目眾多，不妨與我等一說。”

“欽差大臣是齊王李璟，我想你應該懂了吧。”向胥輕聲說道，語氣中滿是遺憾。“此次北伐，就這樣吧。”邊說著，邊拍了拍徐景通的肩膀，說道:“其他兩路大軍已經在向開封城靠過來了。有勞徐將軍在城外為兩路大軍整理出一方開闊地來，咱們呀，就坐等齊王吧。”

向胥輕笑著在一片凝重的表情中離開了中軍大營。徐景通輕輕的閉上了雙眼，笑著照顧周圍:“咱們也別想了，收斂好手下弟兄們，等著吧。”說完，一個人落寞的走進了營帳。

三日后，東西線的兩路大軍先后趕到開封城外。徐景通、高上離、楊公茂三人在一見面就滿臉凝重的密談許久，一股奇異的氣氛在三路大軍中蔓延。

開封城已經歸還給了后晉。也許是后晉天意不絕，泗水節度軍選擇了歸順朝廷招降，并帶著軍隊進到了開封城中嚴密堅守了起來。每日與城外的三十萬南唐大軍對峙著，雙方都在盡量收斂著脾氣，等待著最后的前線和談。

欽差大軍已經離開封城不過百里，先行部隊與北伐軍隊斥候也已經接上了線。所有人都清楚這場虎頭蛇尾的北伐即將來到最后的終結點了，所有北伐軍隊的兵士，包括各級將領們都在焦急的等待著欽差給一個合理的說法。

昨天后晉皇子石敬顏就已經到了開封城中。隨行的包括后晉的半部朝廷重臣都一起前來了開封，看上去對即將到來的前線和談極為重視。在開封城門處，泗水軍也臨時修建了可供談判的和談堂，等待著南唐欽差的到來。

一場風雨即將在中原的開封城拉開序幕。

在萬眾期待中，南唐朝的欽差隊伍在齊王李璟的帶領下終于到了開封城外。一路跋涉半月，終于在十月底到了中原。

李璟是第一次來到中原，一路上對中原的氣候環境、地理地勢都極為感興趣。拉著向導問東問西，甚至對中原地區的城池都極為感興趣。就這樣走走停停，一行兩萬的大軍也算是走到了終點，李璟長舒了口氣。

揮手讓以向胥為首的三軍將領們退下，李璟笑著拉出端坐在馬車里的楚王李景遷，笑著道:“二弟再臨沙場，可有熱血沸騰，希望上陣殺敵的感覺。”

李景遷嘴角升起一個難看的弧度，拍開抓在華服上的手，又坐回馬車中，輕巧的搖了搖頭。

李景遷生病了。也許是狀態不佳還是心態有問題，李景遷自度過淮水開始就一病不起，整日都躺在馬車里顛沛流離。一日三餐都不曾離開過馬車半步，是故兩萬欽差隊伍除了第一天集結時候看到了那位名聲在外的白衣楚王爺，其后就再也沒曾見到過了。

到了開封城外，也許是不忍見到那些北伐軍士們遺憾的臉龐，李景遷不愿意出面。他寧愿躲在車里等待著議和之事結束。

簇擁著李璟的車架，向胥等四人將李璟一行人迎進了中軍大營中。李璟笑著謝過了諸位將軍的好意，也輕聲的將皇上的意思傳達了下來。

南北方握手言和，對后晉北伐之事就此告一段落。

李璟在城外停留了一夜后就帶著數名堂祿大夫一起進去了開封城，與石敬顏等人商議和談細節。城外的大軍們依舊在默默的等待著最后的和談結果。

雖說欽差剛到時曾宣讀了圣旨，宣每位北伐軍士都官升一級，俸祿翻倍，家庭賦稅進行減免等一系列優待與犒勞，但他們想的，仍舊是打進后晉西京，從而能夠定鼎中原。

壓抑的氣氛持續了數日。第三日恰巧清晨下了一場小雨，李璟帶著隨從們從開封城巍峨的城門騎馬緩緩走了出來。一行人很快便被三軍將士包圍了起來。李璟等人進退不得，而他本人則由隨身帶領的朝云軍半數軍士守著，陷入了人海中。

“你們要干嘛，想造反嗎！這可是齊王殿下，閑雜人等不可造次。”隨行的堂祿大夫楊玉堂一臉怒容，尖聲叫了起來。

遠處軍士慢慢分開了兩路，只見到徐景通與楊公茂、高上離三人緩緩走了過來，人群中沒有見到名義上的首領，征北大將軍向胥。

“殿下，不知道這幾日與后晉的和談談的怎么樣了。”走在正中的徐景通語言清亮的說道，“本將很想知道你們到底談了什么，為什么要叫停三路大軍的攻伐。至少在我們看來，各地廂軍是可以堅持到本將班師回朝。”

“這是父皇的意思，本王不知。倒是徐將軍你這是什么意思，隨軍攔住欽差可是大罪。”李璟有些生氣。這幾日的和談本就不占優勢，一步錯，步步錯，如今的北伐早就不是南唐朝占據先機了。本身和談不利，回到軍中竟然被三軍逼宮，李璟面子拉不下來了。

“殿下，本將也不匡你。”徐景通笑著說道，臉上透出詭異的笑容，“若是殿下死在開封城外，三軍自然會拼命為殿下報仇，屠盡開封城后晉兒郎為殿下陪葬。到時候將責任往后晉身上一甩，怎么說本將也沒有任何問題。”

“你……”眼瞅著徐景通眼中隱隱透露出的兇相，李璟也清楚自己這個表親是真的可能在亂軍中殺了自己然后嫁禍后晉的。想到這癥結，李璟不禁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一眼中軍大營。自己的二弟李景遷自來到這里后就正坐在那里不曾外出露面。

這也是主戰派與主和派最大的分歧。軍中狂人們在對自己軍隊的實力極為自信的情況下，是很難僅靠著遠在千里之外的一封詔令就停止攻城的。特別是對他們來說，優勢情況下選擇去議和，簡直就是恥辱。恥辱就要用血去沖刷，所以李璟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事。所以他才會建議自己的二弟李景遷隨行。

有李景遷這個在軍中威望極大的新一代軍神隨行，再加上自己的身份，想必此行并不會爆發太過分的事出來。但他還是低估了北伐三軍的決心與李景遷的病，導致了現在這個騎虎難下的局面。

“殺了吧，既然這樣。”眼瞅著李璟絲毫沒有變化，徐景通輕聲說道。左右的高上離與楊公茂也有些震驚。因為之前并沒有說要殺了李璟，只說前來逼宮。如今出現這種局面，也是有些意料不到。

倒是高上離有些不悅，畢竟他并不是豪門大族出身，雖位高權重但終究靠的是自身能力以及與皇帝李昪的香火情。如今若是大皇子死在北伐前線，只怕那份香火情也要消耗殆盡了。

楊公茂似乎看出了高上離的心思，拉過高上離，在后者耳邊輕聲說著些什么。

朝云軍被三軍緊緊包圍住，難以突圍。欽差隨行的豹韜軍以及一萬廂軍被阻擋在欽差行轅外，只剩下三千朝云軍緊緊守護著欽差正使齊王李璟，紫光堂祿大夫楊玉堂，黃門中郎將堂祿大夫宋昭帶。三人初時還能保持穩重，由楊玉堂在馬上叫喊威脅。但隨著不斷有朝云軍倒在三軍的沖鋒下，李璟三人急了起來。他們更惜命，當然不愿意死在這地方。

“住手！”外面的吵鬧以及叫嚷終于讓一直穩坐釣魚臺的李景遷不得不離開中軍大帳。白衣親王走路還有些虛弱，三步一咳，身上散發著濃厚的中草藥味，看來真的是病的不輕。

外面的混亂讓李景遷有些難受，陰沉的臉上不怒自威。“參見節度使大人……”眼見到李景遷出現在軍帳中，三軍黑壓壓的一片拜倒下去。對這位鎮南軍節度使，南唐朝軍人無不嘆服，無不敬重。

“快快快……”李璟略顯慌亂的聲音在這里傳了出來，趁著三軍愣神的功夫，趕忙讓朝云軍沖出一條縫隙，快馬加鞭從縫隙中沖了出去，頭也不回。

回過神來的三軍趕忙結束這場鬧劇。宋昭帶等人，就這樣倒在血泊中。

天空的小雨突然變大了。雨水很快就打濕了白衣，李景遷抬頭看了看天空，烏云密布。

要下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