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覺得進入冰原社會后我就真的是獨身一人了。
因為,M世界的套路告訴我,前方有人在等我。
嚴寒,狂風和干燥的空氣,一腳邁入冰原社會,我就覺得自己要死了。臉被酷風切割成長條狀,嘴上像堵了一個冰塊,我寧愿不呼吸,免的冷藏過的空氣凍得我五臟六腑都要碎裂。
剛剛踏上冰原社會的土地就遇上了風暴,我寸步難行,一片灰白的冰碴席卷了大陸,我迷迷糊糊地邁開步伐,過了許久回頭張望,那道銀白的膜還矗立在眼前。
我不害怕,不遺憾,如果生命即將結束,我也是以一個勇士的姿態死去。但是,我后悔沒有早早想清那個問題,我愛的是誰?是白露是青梅還是都不是?在別人看來我的愚鈍對不起兩位女生,可在我看來最終對不起的還是我自己,我這一輩子從未真的品嘗過愛情的甘果,原先種種不過是自欺欺人。
正在我兀自頹廢已經開始給自己編排遺言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移動起來了。有人拖著我向前走,他的力氣很小,我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但他還是把我拖了很遠很遠,很久很久,直到風暴從我眼前消失,直到我的四肢恢復知覺。
我們在一個巨大的冰屋里,我看見了篝火橙黃的顏色,在冰藍的世界中那一抹火焰的顏色就是溫暖的顏色,是安然的顏色。
“這是諾亞在冰原社會的祭壇房間。”他說話了,應該說是她,是一個干澀蒼老的女聲。
“大元老,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金童,現在感覺如何?”
我們互相打著招呼,救我的人就是元老院的大元老,也是諾亞的成員,與玄武一樣是雙面間諜。
“你需要我的幫助,沒人指導十年后你還是走不出M世界?!彼率痔?,遞給我一杯溫水,真好,掌心里暖融融的。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是卯兔82度,我還是,是——”她面露猶疑。
“還是什么?”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她的皺紋在那一瞬間都樂開了花,她洋溢著滿臉的自豪說:“我還是你的母親?!?
這些年來我受了這么多驚嚇,仿佛這一刻也算不得什么,可是滾燙的淚珠還是情不自禁滑下臉龐。我數了,我掉了兩顆淚,都是左眼流出來的,我甚至連眼眶都沒有變紅。
“玉女知道么?”
“等你成功離開M世界,我再告訴她?!?
“嗯,好,你應該知道的吧,我父親在我十歲的時候被注射死亡了,因為我妄自闖到季雨林社會,這是元老院對我的懲罰?!?
“不,不是你的錯,我們的計劃出了紕漏。更諷刺的是,他被注射死亡時,我在現場?!?
“我理解?!苯洑v了這么多明爭暗斗我當然明白,所謂個人不過是蕓蕓眾生間的滄海一粟,為了集體,做出應有的犧牲是最基本的義務,我怎么可能怪她?估計當時的局勢也只能用我父親的生命換取諾亞的存活了。
“不過,我消除了你的那段記憶,這大概是我在那個時期做的最正確的事情了?!?
“謝謝你?!睕]讓我背負愧疚與心魔上路。
“行了,說正事吧。本來T大陸設置在北半球,冰原社會應該與北極圈內的環境相似,可是北極圈內大部分是海洋,而南極圈以內大部分是陸地,所以冰原社會的設計綜合了北極圈以內和南極圈以內的環境,75度到85度是類似于地球上南極大陸的陸地環境,而85度到90度是冰洋,極點在冰洋中心。距你九十歲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們劃過去?!贝笤稀@時應稱之為母親——嚴肅地介紹道。
“我九十歲的時候,你還活著么?”這個問題不得不問。
她噗嗤一笑,蒼老的神態間隱隱能看到她年輕時的嬌俏模樣。
“但愿吧。如果我去世,你只能靠自己了,雖然我也幫不上你什么忙,但兩個人在一起,總歸是個安慰?!?
我還能說什么呢?但愿吧。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很無聊的,有一段時間我們差點餓死。諾亞儲備補給的倉庫離祭壇房間很遠,居然被企鵝和白熊搶了先。我們好不容易挨到夏季打到一些海魚才得以維生。后來母親告訴我,那不叫白熊,叫北極熊,在地球上時只在北極地區出現,所以叫北極熊。而元老院為了不讓居民們發現世界的真相,就把它們改名為白熊。
母親給我講了許多故事,她與父親相知相戀的故事,她如何當上大元老的故事,她為諾亞執行任務的故事。
母親說,她和父親很幸運,并沒有遇到像我和青梅那樣的悲劇。她和父親從小就好,長大更是,選擇配偶時恰巧兩個人的選項中都有對方的選項,就這么順理成章地結為夫妻,相伴許多年。
我忍不住告訴她自己的經歷,她表示早就知道了,我忍不住問她:“我愛的,到底是誰?”
一百歲的老婆婆和藹地笑笑,抿著沒牙的嘴,眼角彎彎:“問你啊!”
我感到胃里一片蠕動,我居然在想念難吃的糯米團子的味道。
“可白露是地球人啊?”我開始給自己發難。
“她在地球等你吶,等了很久了。我們這里和地球的換算時間不同,我們一年是他們的一個月,她真的等你很久很久了。”
我掰指頭一算,一年等于一個月,七十五年就是七十五個月,媽呀!她已經等我六年了,難道還要再等下去嗎?
“我出去后,還能再參與進來么?”我擔憂地問道。
“你出去后,就相當于一段程序物質化成了真的地球人,那時你就可以以地球人玩家的身份再次進入M世界,如果那之后M世界還存在的話……”我在默默品嘗她的話語,感覺她的語調逐漸變得苦澀。
“M世界,會不存在?”
“誰知道呢?看你吧,看你出去后還能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舉動,你是選擇像元老院一樣控制居民們安分守己地生活在M世界,還是伸出援助之手,幫助諾亞讓更多的居民擺脫控制,脫離M世界?!?
“當然是幫助諾亞!幫助居民救他們出來??!”我難以置信她竟然會讓我做出這樣的選擇題。
“是嗎?讓程序變成真人,反人類的操作,你想過這會給地球上的社會帶來多嚴重的危害嗎?還是說,地球不過也是個不真實的存在,地球也是受人控制的程序?”
她輕柔的話語仿佛帶著無窮的魔力,推著我走向邏輯和理性的深淵。
我愣住了。
“這,這,不對啊,不是,不是不是,怎么著都不對啊……”
“是嗎?是吧,看來你有點理解了,元老院和諾亞的做法,本來就沒有對錯,只是你把自己所選擇的一方當成了對的而已?!?
我緩緩蹲下,痛苦地抱住頭,難道最開始我就不應該做出這愚蠢的選擇?結局是這樣嗎?真是毫無意義!
“不要痛苦了,世界就是因為這樣矛盾的存在而精彩著,不論是地球還是與地球平行的平行世界,如果讓你過每天都沒有酸甜苦辣的生活,你還愿意來到這個世界上嗎?你要想開,沒有哪個世界是真實的,也沒有那個世界是虛假的,一切都是相對而言。對于M世界的居民而言,他們就是真,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真正地活著,地球人怎么能否定這一切是場錯誤呢?就像地球是相對的真實世界,居民又怎么能懷疑那是不存在的呢?還是說,地球不過是一場你我共同經歷的夢境罷了?!?
虛虛假假,真真實實,她說了這么多,無非就是想把我的腦子搞亂。
我真慶幸當初我的老師是楚魯不是她,要是像她這樣講課,無論是地球人還是居民們遲早都得給弄瘋了。
“行,我知道了。明天別釣魚了,去低緯的地方挖點野菜吧?!蔽疫f給她一杯水,說了這么多,她肯定渴的不行。
“行,今晚你再做個籃子?!蹦赣H用干癟的雙手接過陶杯,一口一口啜著,緩緩喝下去。
冬去春來,春去夏至,四季更迭。其實冰原社會的四季沒什么不同,也就是夏天水多點,冬天水少點,半年天亮,半年天黑,一年中只能看一次日出和一次日落。
我的老媽媽無疾而終,在我八十九歲的時候。我相信如果不是來冰原社會指導我,如果她在低緯的環境適宜的十度社會安度晚年,她能更長壽,能一直活到楚魯的歲數。
冰原社會都是凍土,我沒能力埋葬她。我用了火葬,將骨灰撒在茫茫大海中,希望她能隨著冰冷的海水一直漂到極點,快樂地游到地球。
媽媽失算了,因為她忘記了,即使她把我生在夏天,我也會在冰凍技術的控制下冬眠到一月一號才蘇醒,那天才是我的生日,是8度的孩子們共同的生日,是M世界上所有居民的生日,是我們的生日。
那時是冬天,我踏著厚厚的冰層,用雙腳走向九十度的極點。
哈,我看見極光了。我最喜歡極光了,還記得我說過,它能排遣我內心的寂寞孤獨嗎?
可是我一點也不孤獨,明明孤身生活了這么久,我卻一點也不孤獨。因為我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我知道前方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著我。等我離開M世界我還要繼續向前,我還要做很多很多事情,我會非常忙的,所以我要提前做好計劃,所以我一點也不孤獨,我有好多計劃要做呢!做完計劃,我就要好好地跟這個世界告別。我走過了零點山,雨林社會,草原社會,沙漠社會,常綠硬葉林社會,海洋社會,針葉林社會,苔原社會,冰原社會,我有很多好朋友,有共同戰斗過的伙伴,有家庭有親人,有老師有愛人,有敵人。我做過無數次惡作劇,我做過無數次反抗,我還創立了一個宗教,我還指揮了一場戰斗,我更是大家伙的唯一希望……
走了這么多年,到那兒總可以歇歇了吧。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跑過,我像一個新生的嬰兒即將走進未知的世界。人生根本沒有結束,因為結束,意味著開始。
只是有一個問題困擾我很多年了:這個Mine世界,到底屬于誰?
我以前說過,我英文很不好,我不知道mine的意思,等到了地球上我要惡補一下,也許那時,我就知道我的世界到底是誰的了吧。
我信步向極光走去,然后我跑起來了,飛起來了,我像一道流星從地上向天空墜落,最終落進片片星光之中。
極光包圍著我,我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有個聲音突然響起,就在我耳邊炸開,一個我愛的漂亮的姑娘欣喜地叫到:“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