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光度浩劫
- 南渡舲歌
- 燕拾肆
- 3327字
- 2018-02-08 15:10:42
這一邊,云澤在夏大人的眼皮底下,算是撿回了一條命,但是年輕沖動的他,看著康國鐵騎慢慢駛離碼頭的桅桿,還是忍不住想要沖上去問個究竟,他的蕭舲,還有海的那一邊,自己從未謀面過的故里,全都葬送在了眼前這個人的手里,他不可能心平氣和繼續(xù)茍且地活著,他做不到。
祭臺上的外族人得到釋放后,第一時間逃了出去,而云安與夏大人相視了一會兒,便率先轉移了目光,一張平靜的臉上毫無波瀾,完全感覺不到這是一個剛剛死里逃生的逃亡流民。
“云澤!放下!”這兩聲干脆利落的命令,讓剛剛提起地上彎刀想要追到海上去報仇的云澤停住了腳,在他的記憶里,云安是他的叔父,但卻從來沒有過作為長者的威嚴,反倒是對云澤十分禮敬,這樣帶著怒火的話語,還是第一次從云安的口中說出來。
西海國主簡直要嚇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氣地在原地跺著腳,一點沒有身為一國君主的威儀,他沖過去憤怒地指著云澤說道:“大膽刁民,你的眼里,還有沒有王法了!”
云澤沒有理會他的失態(tài),只是不敢相信地說:“叔父……”
這可能是史上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國之主了。
“回來!跟我回家!”這種不容置喙的言語,讓云澤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的彎刀,亦步亦趨地跟在云安的身后,靜靜地朝著自己家的小房子走去。
而他們的身后,夏大人的目光驟然冷冽了起來,他捋了捋頜下的胡須,微微一笑。
而另一邊的固盤半島上,卻沒有這么幸運了,血光里,多少哭喊聲響徹云霄,這就要推算到幾天之前了。
那個凌晨,隨著雄雞的第一聲高鳴,啟明星在東邊的泊山山頭熠熠生輝,當?shù)谝豢|初曉的日光穿山而來,遠遠望去,似乎有一群人高高地站在山頭,黑色的剪影中,誰都看不清那些人。
有早起的婦人提起剛剛打好的井水回到自家的院子里,門口拴著的黃狗不知為何低聲吠了幾下,被推門而出的男人狠狠踢了一腳,便夾著尾巴重新縮在狗窩的旁邊。
蕭家獨立的小院里,蕭揚起得甚早,她走到房里推了推還在沉睡的譚皓徹:“三弟,起來了,今天你二姐就要回來了。”
原本還想裝睡的皓徹,這一下子鯉魚打挺地就翻下了床,拉開門正巧看見在院子里劈柴的蕭吉。
“阿爸!”
蕭吉憋不住笑意,斜著眼睛看著皓徹,口中戲謔:“還是你大姐聰明,要不然,你不知道要睡到幾時呢。”
“阿爸,我這不也是擔心二姐么,”皓徹走到蕭吉的身邊,輕聲道:“二姐性子那么野,阿爸你也不說管管,你看,村東頭的許阿花,地地道道的小姑娘,哪像二姐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俊俏美貌的紈绔少爺呢。”
“臭小子!你怎么能這么說你二姐!”蕭吉看上去有些慍怒,隨手抄起剛剛劈好的一截木柴,見皓徹雙手舉過頭頂做出投降的姿勢,于是落下的木柴卻是輕微至極,蕭吉大笑了兩聲:“你說的也沒錯,等她回來,我好好說說她,十四五歲了,性子也該收收,過兩年好給她說個親事,就這樣,那戶人家敢要她!”
“嗯!一定要的!”皓徹在一旁唯唯諾諾地點頭附和。
后來,蕭吉的愿望怕是再也沒能實現(xiàn)。
這一天,蕭舲看著風向和太陽,算準了日子,晌午之前就能到定州碼頭,這一登陸,或許會被家里的小跟屁蟲纏著要海上的好玩意,也或者被阿爸若有若無地教訓幾句,長姐晾曬的咸魚干應該到日子了,上了岸就能吃到了。
但是當固盤半島出現(xiàn)在海平面上的時候,那沖天的火光成了蕭舲終其一生都難以忘記的夢魘。
當蕭舲全速前進到了定州碼頭上,熊熊燃燒的烈火幾乎將整個定州吞噬,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彌漫在整個空間之中,蕭舲跳下漁船,鼻翼微微震動,一股濃重刺鼻的氣味直沖入腦,幾欲干嘔昏厥。
反身跳進海里,蕭舲將自己全身都浸濕,直接就沖進了火海里,看上去,這場大火已經(jīng)燃燒了好一會兒了,只有碼頭一側還有未燃盡的火苗,而蕭舲幾乎是爬著從碼頭一路爬到了村子里,村東頭的第一戶人家,許阿花一半的身子倒在院門外,脖子上深深的一道刀痕已經(jīng)快要停止流血了,那刀口極深,仿佛要把許阿花的頭顱直接砍下。
向前望去,原本安靜淳樸的小村莊,在烈火的侵蝕下,漆黑一片,宛如阿鼻地獄。
“阿爸……長姐……皓徹……”蕭舲瘋了一般從地上爬起來,她朝著前方跑去,也許是離岸風的作用,越往前,大火燃燒的程度越小,當蕭舲看到自家院子的木柵欄已經(jīng)被燒盡了,單層的小房子幾乎坍塌,環(huán)顧四周,沒有一絲生機。
“阿爸?”蕭舲試探性地喊了一聲,久久沒有回應。她邁起了顫抖的步子,走到房前那個還沒有被燒毀的大門前,終于下定決心,她一下子推開了面前的房門。
被燒得脆弱至極的房門,就這樣輕輕一碰,頃刻間碎成了幾塊,與此同時,蕭舲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雙腿瞬間無力,“噗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房間的正中心,長姐蕭揚的一只手臂被砍斷,胸口還插著一把短刀,仰面躺著,即便是被滾滾黑煙熏烤得面目全非,但是那雙眼睛依舊沒有閉上,她的不遠處,阿爸蕭吉,被人用一把長劍狠狠地釘在了墻上,那個蒼老卻魁梧的海上漢子,身上滿是密布的刀痕和血跡。
看著眼前無聲的一切,蕭舲仿佛能想象得到,就在自己回來之前,這個村子里,發(fā)生過怎樣駭人的事情,一定會有男人的咆哮,也不乏女人的告饒,那么多孩童的哭喊,也逃不過死神的召喚。
終于,蕭舲癱倒在地上,慌亂得幾乎快要失了神智,又是一陣嗆人的風吹過來,徑直向蕭舲的鼻腔里涌來,她向前匍匐著,當自己的手指劃過地上的煙灰和泥土,終于觸碰到蕭揚斷在一旁的手臂,那一刻,漫天的痛苦幾乎快要將蕭舲整個人撕裂,張了張嘴,竟然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眼里的淚水大滴而出,蕭舲抬手一抹,骯臟的小臉上便多了一道淚水與灰燼混合而成的印記。
“長姐!”蕭舲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積淤在胸腔之中的悲憤脫口而出,在地上胡亂打著,掙扎著讓自己站起身來,她一把拔出蕭揚胸前的短刀,丟在了一旁的地上,短刀落地,發(fā)出了這片區(qū)域內(nèi)唯一的聲音。蕭舲撲過去,抱住蕭揚瘦削頎長的身軀,一雙小手在蕭揚的臉上用力地擦拭著,想要把那些漆黑的煙塵全都擦掉,但是手掌越擦越黑,蕭揚原本柔美俏麗的一張面容,怎么也都看不分明了。
淚水簌簌而下,再一次模糊了眼前的景象,蕭舲一只手捂在蕭揚的眼前,輕輕一劃,蕭揚的雙眼總算是合上了,與此同時,蕭揚另一只手臂從身前滑落,仿佛完成了最后一個心愿,終于安心而去。
蕭舲抬起袖子,用力擦拭了自己的眼眶,她跑向蕭吉,雙手握住長劍,拼盡了全力將長劍從蕭吉的身上拔出,頓時,噴涌而出的鮮血打在蕭舲的臉上、身上、甚至頭發(fā)上、眼眶里……
“咣當——”一聲響,蕭吉有些發(fā)福的身子跌落在地上,蕭吉的頭一偏,整個人宛如醉酒之后沉沉的睡著了。
當最后一滴眼淚劃過臉頰,蕭舲忽然冷靜了下來,風中夾著血腥的味道,透過眼前的一片血色朦朧,蕭舲拾起了那掉在地上的短刀和長劍,仔細查看,刀柄和劍柄上都有一個相同的圖樣,但是蕭舲從未見過,她將這兩樣武器放在一處,起身準備拖起阿爸和長姐的尸首。
時間在蕭舲的腦海之中仿佛不存在了一般,她想要將阿爸和長姐好生安葬,放眼望去,從東北邊的泊山到正南邊的定州碼頭,大火過境,滿眼荒蕪,蕭舲呆呆地跪在兩人的尸首面前,如同石人般紋絲不動。
有烏鴉飛來,徘徊在蕭舲的周圍,怯生生不敢向前,其他的烏鴉早已經(jīng)落到村子里別人的尸體上,身旁的這一只,轉了幾圈之后,也飛向了別處。
“三弟……三弟去了哪里?”蕭舲終于反應了過來,她再次起身,沖到一半倒塌的小房子里,雖然生的希望極近渺茫,但是無論如何,就算是掘地三尺,蕭舲也要找到這個被她和長姐視為掌上明珠一般的小弟弟,哪怕只有一具冰冷的尸體。
前廳,沒有。
皓徹和阿爸的房間,沒有。
長姐和自己的房間,也沒有。
廚房和豬舍,沒有。
——三弟,你到底去了哪里?
蕭舲孤獨地站在庭院正中,她四下望去,破敗的村落里,除了自己,似乎找不到任何希望,她不知所措地向后退去,忽然踩到了一塊木板,木板發(fā)出“吱嘎”一聲,這一聲響,讓蕭舲頓時靈光一現(xiàn)。
她抬腿沖到了自家的后院,那里有一處地窖,蕭舲只愛出海不喜歡做農(nóng)活,所以地窖一直都是長姐蕭揚來打理。
地窖的入口被黑煙覆蓋,蕭舲趴在地上,好不容易將地窖上面的塵土撥開,露出了那毫不起眼的把手。一下、兩下、三下……終于在蕭舲快要力竭至極,地窖的門板被她向上提了起來。
下面漆黑一片,卻有一股濃重的酸腐味道迎面沖來,蕭舲跳下去,跌落到一堆蘿卜上,洞口微弱的日光根本照不進,蕭舲的眼前什么都看不見,只能鼓起勇氣喊著:“皓徹,你在嗎?”
一語而落,沒有回應。
待到蕭舲的眼睛逐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她模模糊糊看到了地窖深處,那個蜷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