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
- 誰令騎馬客京華
- 榆斯年
- 3157字
- 2018-03-26 00:41:34
云初看著面前的幾個丫鬟,均是纖細的身材,白凈的面容,低眉垂首,溫和恭順。
一時間記住這許多人著實是難事,還是日后慢慢相處認識的好。
她無奈的搖了搖頭,招手將秦桑喚到自己的身側,溫聲道:“昨兒想著不過多增一二人手,卻不料這一下來了這么些人。好在咱們這院子寬敞,多個人也多份熱鬧。眼下你且帶她們去西首的屋子中安置妥當,余下的事,日后再說。”
秦桑幾日來覺得偌大的院子只幾個人委實是冷清,今日雖是意外,卻也欣喜,臉上立刻綻出盎然的笑意,脆生生的答了聲“是”,便興沖沖的出了屋子。
眾丫鬟依次隨在秦桑的后面,只見裙擺微動卻不聞絲毫聲響,不疾不徐的退了出去,顯是經過一番訓教。
半日就這樣鬧哄哄的過了去,現下艷陽高照,已是正午時分。
云初伸出手指揉了揉了揉因迎著日光而微微眩暈的眼睛,身躺在竹藤躺椅之上,一晃一晃,甚感舒適
這日天氣正好,湛藍的天空好似洗過一般,點綴著幾朵新采棉花般柔軟潔白的云朵。太陽當空而照,灑落遍地金黃。
許是秋日的微風太過醉人,許是上半日太過疲乏。云初自用過午膳后便有些懶洋洋的。
再加上眼下無事可做,困意很快便席卷而來,云初向秦桑略叮囑了幾句,便起身去閣樓休息。
夷光為她脫掉外衣鞋襪,放下床上的羅賬遮擋屋子中細碎的陽光,輕輕地退了下去。
云初不自禁的合上了眼睛,發出平緩清淺的呼吸聲。
睡夢之中的她似是走進了一副畫卷之中。
畫卷中有爹爹,有娘親,還有小小的自己。
白白胖胖的女童在院中追著爹爹打轉,時時發出清亮的笑聲,娘親在后面溫聲喚著“阿蘿,仔細腳下?!?
阿蘿是云初的乳名,是娘親林氏所取,她希望女兒像那蔓蔓青蘿,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無論是寒冬抑或酷暑,都有無盡的生機。
娘親的聲音舒緩輕柔,恍如和煦的春風,帶著絲絲暖意,吹進耳中,更吹進心里。
秦桑看著在睡夢中嘴角上揚,掛著一絲淺笑的云初,略微猶豫了一瞬,卻還是伸出手,輕輕的晃了晃她的肩膀。
碎金般的陽光透過簾子打開的一角照在臉上,云初下意識地伸手遮擋。再一次緊緊閉上雙眼,方才夢中的一切卻已無影無蹤。
云初心內漫過一層失落與悲傷,她有些懊喪的睜開雙眼,伏起身子。
秦桑在一旁低聲稟報,道:“小姐,府中的馮嬤嬤來拜訪您,現下正在廳堂侯著。這兒不比林府,奴婢不敢擅自做主替小姐推辭,只得上來叫醒小姐?!?
云初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想起昨日賀老夫人所說命人教導宮廷禮儀的事,心中雖是不情愿,卻也不得不起身接見。
她攏了攏略微有些凌亂的頭發,隨意取過一件長衫穿在身上,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滿心不情愿地走了下去。
云初伸手撩起錦簾,只探出半個身子,便感覺到兩道灼灼的目光投照到自己身上。
目光的主人端坐于靠椅之上,她雖是頭發花白,脊背卻極是挺直,絲毫沒有龍鐘老態。
不知何時,上半日新來的丫鬟已垂手侍立屋中。
云初身邊服侍的人一向只有夷光與秦桑兩個,便是說話也是歡顏笑語。此時見得屋中這么多丫鬟神色莊重,規規矩矩的立于一旁,不由得一怔。
待云初走近,那老婦人早已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向云初垂首行禮,畢恭畢敬地道:“老奴馮氏拜見大小姐,愿大小姐玉體安康?!?
云初快步上前,將她扶起,微微還了一禮,笑道:“嬤嬤年高有德,萬不要與我這般多禮。昨日老太太還提到了您,不想今日便見到了,您有什么話,坐下慢慢說?!?
馮嬤嬤躬身道謝,也不多推辭,依舊在先前的座椅上坐了下去。
她伸手撫平坐落后衣衫之上出現的褶皺,開口輕聲道:“大小姐隨著將軍自北疆回來,一路風塵仆仆,舟車勞頓,身體想必極是疲乏。這不過幾日,老奴便前來叨擾,如此冒昧,實是失禮不周,還望大小姐多多見諒。”
云初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道:“方才便說,嬤嬤無需多禮。您左一口大小姐右一口大小姐,我聽著著實是不自在。往日在北疆林府,凡是年長于我的,都喚我阿蘿。嬤嬤您若是不習慣,便像老太太一般叫我云初也好?!?
馮嬤嬤聽她的話,心中大為詫異,抬眼望去,恰巧與云初四目相對。雙目如清泉般澄澈干凈,不含一絲雜質。
看著這雙眼睛,二十年前林氏初入賀府的模樣在馮嬤嬤腦海中飛快地掠過,她心內一緊,不安之感彌散開來,沉穩如水的鎮定泛起了漣漪,有些微微失神地道:“小姐您說笑了,老奴怎可直呼您的名字呢?!?
云初秀眉微軒,扁了扁嘴巴,不悅地嘆氣道:“先前我喚夫人身邊的如寄為姐姐之時,她也是如嬤嬤您這般推脫不肯。我當真是不喜這般拘束,好生別扭?!?
她雙手輕輕揉扯衣角,嘟著雙唇,不解與不滿在面上一覽無余。
馮嬤嬤見了她這般模樣,緊張的心緒又舒展開來,暗暗嘆了嘆氣,只道自己太過多心。內心的局促漸漸消失,她便又似先前一般從容不迫。
她輕輕地笑了笑,道:“在那鄉野爛漫間自是不必事事約束,故而大可隨心隨意。可是這兒是容歌城,自是禮法頗多。常言道: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在這俗世之中,這偌大的府邸,若無尊卑長幼之分,豈非全然亂了套?再過幾日,小姐便要隨老太太和二夫人一同進宮,那深宮禁院更是等級森嚴,一個不慎,便會落下話柄,惹人嘲笑,更有甚者,丟掉身家性命。大小姐是至真至善,心思純良之人,只是此時比比往日,許多舊習,還是改掉為妙。”
聽聞此言,云初想到回京當日與父親在路上所說的言語,便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老奴曾在宮中擔任內司一職多年,對宮中禮數,人情世故,均是略通一二。承蒙老夫人不棄,差老奴來教導小姐,老奴看小姐是心思通透之人,只要稍加用心,心中必然領會。倘若在教習之中老奴有何失禮之處,還望小姐多多包涵。”
云初見馮嬤嬤面上雖無笑容,卻已不似那嚴厲苛責之人,再加之只不過一些禮儀教導,想來也不會多么難學,便點頭應允。
自此之后,馮嬤嬤除去睡覺休息的時間,均在枕霞閣中與云初形影不離。
吃飯,飲水,走路,入座,處處皆是規矩,便是繁瑣的小事,馮嬤嬤亦要在她耳邊念上許多遍。
到了第三日,云初便有了乏味枯燥之感,再加之馮嬤嬤愈發的嚴厲起來,云初便動了偷懶耍滑的心思。
這日午后,云初推說困乏,便令丫鬟去告知馮嬤嬤晚些再來,自帶了夷光與兩個引路的丫鬟去花園中閑逛。
一眾人從花園東部的長廊中穿過,看到旁邊有條小徑,云初覺著有趣,便向小路行去,行不多時,眼前出現一座假山,翠柏蒼竹,布置的巧妙非常。繞過假山,又見一條彎彎的小河,河上架著一座木橋,橋的那邊有一片竹林,透著竹林隱可見有一座院落。
云初本是信手閑游,見著前方有路便朝前走。只是越往前行,心中便越覺熟悉。到了那座院前,見得上有一塊大匾,匾上用蒼勁的行楷寫著三個大字“無相院”。
云初見了,心中緊緊一抽,幼時不多的記憶瞬時翻涌至心頭。
這無相院便是母親曾經的住處。
院子的外門并沒有上鎖,云初猶豫半刻終是輕輕地推開了院門。
這院子許顯是許久不曾住人,院中雖是潔凈,卻空曠無一物,再加上廳門上鎖緊緊閉著,更有蕭瑟之感。當年院中的大榆樹仍是挺立在那里,只因季節之故,樹葉已所剩無幾,只余光禿禿的樹干。
云初走到樹下環顧了一周,前幾日夢中的景象清晰的浮現在眼前,好像還是有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在瞧著自己,好像還有人在細聲言語和自己講話。只是一晃神,卻只有孤立的榆樹和細微的風聲。
她失神的坐在榆樹周圍的階子上,想著十幾年前自己從哭鬧著要尋母親,后來變成了沉默的接受母親已經離開,再后來變成習慣了母親這位置的空缺。
她本以為的習慣原來都是自欺欺人。她還是羨慕那些依在母親肩頭撒嬌傻笑的姑娘,她是還是想在幼時的時光中永不出來,她還是多么希望母親依舊守在自己的在身邊。
不知不覺,眼淚落了下來,落在淡綠的衣衫上,慢慢地,慢慢地,暈染開來。
賀母所賜的丫頭從小生于府中,對府上的一些往事也稍稍了解。見云初坐在那黯然垂淚心內知曉原因,只是不知該如何出言勸慰,便只得靜靜地于她身后站著。而夷光自小無論何事都陪在云初的身邊,不問緣由,此時此景,雖是不解,卻也是安靜的坐下相伴。
云初怔怔的坐了許久,直至天色暗了,身上有了寒意才緩過神來。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起身帶著丫頭離開,將院門扣上,又照著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