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談
- 誰令騎馬客京華
- 榆斯年
- 3119字
- 2018-03-16 00:00:53
烏云將月亮遮去了大半,散布在天邊的幾顆寥落的星發著微弱的光。夜色慘淡,愈發襯得庭院寂寂無聲。
馮嬤嬤行的很快,步子卻邁的極輕,她左拐右繞,進了一間屋子。
屋內的幾個丫鬟正細語交談,見她進來,均起身相迎。
一個丫鬟指著錦簾,輕聲道:“老夫人在里頭呢。”
馮嬤嬤點了點頭,只掀開錦簾的一角,便聞到了幾縷若有若無的幽香。
她走進內堂,見賀老夫人斜倚在軟塌之上,手捧一本佛經,低頭翻閱,身邊只立了素玉一人。
聽聞聲響,賀老夫人從軟塌上直起身子,合上了手中的佛經,放于身側,看著馮嬤嬤,笑道:“天色這么晚了,還讓你過來,委實是不該。”
馮嬤嬤向賀老夫人躬身行禮,道:“老夫人言重了,這本就是做奴婢的本分,您若是有事情,只管吩咐便是。”
賀老夫人指著案幾一側,道:“今日讓你來此,確是有要事相托,你先坐下,咱們慢慢說。”
言罷,又轉過頭向素玉吩咐道:“馮嬤嬤愛吃眉山茶,你用那去年取于梅花上的雪水泡一些送過來,再令廚子做一些小巧精致的點心,我們吃著提神。”
素玉依言應下,退了出去。
“老奴這些年身子不好,日日都是藥物陪著,也未曾做過什么活,已與廢人無甚差異。幸而老夫人心地良善,將我收留在府中,供著吃喝。奴婢心內已是感激不盡。老夫人今日又這般盛情對待,豈不是折煞了奴婢。”馮嬤嬤又站了起來,看著賀老夫人,滿面動容地道。
賀老夫人佯做生氣之態,道:“快些坐下,這偌大的將軍府,豈又是缺你一人口糧的。你與我相識多年,往日里對我的幫助亦是不計其數。你若還要再說這些見外之語,我便命人將你那嘴里的牙齒全部拔光,到時候,只怕喝水也要漏風。”
聽了這話,馮嬤嬤不禁失笑,重又坐回了座位置上。
賀老夫人摩挲著腕上的佛珠,向馮嬤嬤道:“這些日子,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遠山回來的事情上,倒也忘了問你,身上的舊疾,可又發作過?”
馮嬤嬤搖了搖頭,開口道:“多謝老夫人關心。二太太每隔三五日便命郎中去奴婢處,為奴婢把脈查看,且又新開了幾副藥丸,日日都吃,不曾斷過。這些日子,奴婢身上絲毫不見舊疾復發之態,一切都很好。”
賀老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只是難為了二太太,竟如此細致妥帖。”
“誰說不是呢,管家本就不是容易的事,許多小門小戶,都會因為管理不當而屢生事端,咱們這么大的府宅卻被二太太管理的井井有條,更為難得的是萬事周全,一絲不亂。且說此次大爺與大小姐回府,二夫人便忙的團團轉,一刻都不得閑。”說著,馮嬤嬤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道:“是老奴糊涂,這天大的喜事,竟忘了與老太太道喜。”
賀老夫人嘴角泛起一絲淺笑,眼神也益發柔和了起了,輕聲道:“不瞞你說,剛聽到消息那會,我簡直不敢相信,自那以后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日日祈佛,望著不會橫生事端,遠山快一些回來。直至見了她面,我這顆心才算真正的安穩起來,歡喜起來。”
言語間,素玉端著茶水點心走了進來,她為賀老夫人與馮嬤嬤各倒了一杯茶放于面前,室內頓時氤氳起淡雅的茶香。
馮嬤嬤接口道:“老夫人的心思自是再正常不過,您且放寬了心,您的福日子還在后頭呢。”
賀老夫人看著自杯中緩緩上升的霧氣,眉目之間似是籠上了一層憂傷,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明日的事今日便說不準,更何況往后呢,每一日都有不可知的變數,這些,哪個能說的準。”
察覺到賀老夫人的變化,馮嬤嬤抬起頭,不解地問道:“方才還好好的,何故一下子轉變嘆氣。老夫人快別瞎想,無端的為自己添煩憂。”
賀老夫人向立于一側的素玉揮了揮手,道:“我與馮嬤嬤說些閑話,你且出去歇著吧,若是有事,我再喚你。”
待素玉的身影消失于錦簾不見,賀老夫人又轉過了頭,看著馮嬤嬤,嚴肅道:“這些年我一直將你當做親近的人,往日之事,你亦盡知。現下心中許多煩心之事,便尋你來敘一敘。”
聽了這話,馮嬤嬤心中對賀老夫人所說的煩心事已是大致猜到了一二,面色也是鄭重起來,道:“老夫人如此看待奴婢,實是奴婢之幸,老夫人心中煩憂盡可告訴奴婢,我便是粉身碎骨,亦會相幫,以盡微薄之力。”
賀老夫人端起水杯呷了一口,淡雅的茶香頓時在口中彌散開來,而她卻無心品嘗,雙眉緊皺,沉默不語。
良久,她輕聲道:“十年前的事,你可還記得?”寥寥數語,卻似有萬鈞之重,從口中吐出的異常艱難晦澀。
馮嬤嬤雖是有所意料,卻仍是心中一震,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夫人所說的,可是大夫人之事?”
賀老夫人緊閉雙眼,長嘆了一口氣,緩緩道:“這幾日,我夜間總是睡不安穩,睜開眼睛,便會想起林知真十余年前初入賀府之時的情形。”
燭火漸漸暗了下去,賀老夫人面上的神采也一絲絲地暗淡下來。與平日里眾人面前的她全然不是一個樣子。
馮嬤嬤起身走到燈籠之前,拿下燈罩,挑了挑燈芯,那火苗又慢慢地大了起來。
燈光將她的側影打在墻壁上,沉吟片刻,她幽幽地道:“前塵似夢,萬事皆空,您又何必與往事苦苦癡纏,自添煩憂?奴婢斗膽說句不敬之語,到了咱們這個歲數,便是過一日算一日,您還是看著當下的日子才是。”
賀老夫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她抬頭看著馮嬤嬤,眼中盡是凄涼。
“我又何嘗不曾這般勸過自己,只是,言不由衷之語任是說多少遍都不會成真。我性情雖不和善,卻也不是那心狠手辣之人。無心也好,有意也罷,林知真的死與我有分不開的干系,我又怎能過得心安。”
馮嬤嬤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亦不知該如何勸慰。
賀老夫人似是并不在意是否得到答復,一雙眼睛無神地看著前方,繼續自顧自說著。
“那年山兒初帶她進門之時我便滿心不喜,我為他費心挑選了那么多的名門閨秀,他都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卻為何,為何喜歡一個姿色無奇,出身卑微的商家之女。既是他喜歡,那便收在房中做一個妾便也罷了,可他卻告訴我要娶那女子為妻,堂堂正正的妻!最可氣的是,老爺對這事也不反對,由著他胡來。待她過了門,無論我怎樣看她都覺得她言行粗鄙,不知禮數,心中更是厭惡。落虹湖春宴又鬧出了那樣大的笑話,我心中氣急,便讓大夫在他平日喝的藥中多放了幾味別的東西,我只是,只是想讓她好的慢些,當真是不曾有過分毫要害她之心。我萬萬沒有想到,平日里那般有活力的一個人,竟會因那藥......”
說到最后,她的面上悔懼交加,語調也不再平緩,帶著幾分顫抖之音。
“我每日拜佛,希望佛祖保佑遠山在北疆能夠健康平安,亦是祈求佛祖能夠饒恕我這滿身的罪孽。年月愈久,我心中的愧疚便愈多。我悔不該當初待她冷言冷語,更悔做出那般荒唐的事情害她丟了性命。”
馮嬤嬤見賀老夫人神色之間越發的悲痛,緩緩開口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老夫人若是心中愧疚,如今,便在大小姐身上彌補吧。”
提到了云初,賀老夫人雙眉微蹙,道:“這孩子年幼之時便因為我失去了母親,又因她母親之故,我從不愿去想起她,更莫說關懷愛護了。她與云溪一樣,都是我嫡親的孫女,對她,我卻從未盡過半分祖母之責。我對這孩子,更是虧欠。如今,她重新回到了府中,我必會盡全力彌補。”
說著,她看向馮嬤嬤,面色凝重,道:“這些年,她在北疆林府中長大,對禮儀之事知之甚少。遠山年近半百,獨有此女,對她便千依百順,從未有過半分約束。聽說,還讓入了江湖幫派。她若是一直生活在北疆,性子跳脫些,做事隨意些,都無甚大礙。可如今她回了這容歌城,便不能再這樣了,否則,定會如她母親一般鬧盡笑話惹人嘲笑。”
“你曾經是宮中的女官,對于禮儀教導之事,便是有如家常便飯一般。我思慮許久,唯有你是最佳的人選,我請你,請你對那孩子悉心教導。我不求她多么出挑,只是希望能落落大方,不致落人笑柄就罷了。”
聽到此處,馮嬤嬤對賀老夫人之意已全然了解,看著她灼灼的目光,馮嬤嬤重重地點頭,道:“老夫人之意奴婢已然明了,您放心,奴婢明日便去尋大小姐,定會不遺余力,悉心教授。”
聽了這話,賀老夫人似是松了一口氣一般,面上亦是露出了幾分安穩之色。
二人相談許久,直至月亮多隱于云層,馮嬤嬤才與賀老夫人作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