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女士又來到自己最常去的小教堂里,夜色已經漸深,她提起袖子給教堂每一面磚墻上的蠟燭都點上火,整間不大的小教堂就洋溢在一派暖暖閃耀的燭光里。然后,她在第一排的木椅上坐下,靜靜地合掌祈禱。
“馮女士,很抱歉打斷你。”
門口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隨即地板上傳來皮鞋踏地的“啪啪”腳步聲,越來越靠近了。
“金律師,你又來見我嗎?我記得我們的委托應該已經結束了,酬勞我也已經匯過去給你了。”馮女士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停下祈禱的動作。
“哼哼哼,我來這里并不是討要酬勞這種低格調的事情。”金吉杰手里提著一個公文包,一面走著一面環顧四周,“這間小破教堂看起來都荒廢了,這里只有你一個人會來禱告了吧?”
“我喜歡寧靜的地方。沒有庸人打擾,才是最好的。”馮女士繼續禱告著。
“是嗎?”金吉杰走到了馮女士的背后,輕輕推了一把自己的金絲眼鏡,“馮婧妍女士,嗯?我應該這么稱呼你嗎?還是叫你馮秀玥夫人?或者是馮麗霞夫人?哦,你的名字還真不少。”
“你看來知道了不少嘛。”馮女士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些名字其實都是假的吧?”金吉杰冷笑道,“一個生來就非常富有,卻沒有人知道知道是經營什么行業的貴婦人,有一天突然找上我們事務所,每年支付我們高額的費用卻總只是咨詢一些不痛不癢的小問題。從來沒有過官司,也從來沒有過商業糾紛。怎么會有這樣的主顧呢?我一直感到很奇怪。”
“直到又有一天,她開始委托我們去尋找一位失散已久的侄孫女,只要找到了就有高額的獎勵。這樣重要的親人,花費了這么多的錢,見了面她卻絲毫不在意核對侄孫女的真假,馬上急迫地贈送給了她一筆堪稱超級巨款的股份。這世上會有這樣慷慨的老人嗎?還是說,她根本不在乎那個‘侄孫女’身份的真假?而從來不知道經營什么行業、也沒有聽說是哪所企業大股東的那位貴婦人,她名下又是哪里來的這筆巨額股份?”金吉杰律師縱情說道,幾乎手舞足蹈起來。
“一查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假的。你的名字、你的身份,卻都是假的。我派私家偵探好好調查了你的底細,才知道你用過無數的假名,總是不停變換著自己的身份。每一個身份名下都曾有過不同企業的大額股份出入,也都給過不同來歷的女孩子大筆的饋贈。你到底是誰?你到底在干什么?”金吉杰大笑起來,“想到這里,我就明白了,原來你是個在暗地里操縱著很多大型企業的地下金融大鱷。你用假身份去饋贈,把那些股份紛紛轉移到失去親人的女孩們的名下,等洗白以后再用新的身份收回。那些無知的少女們都以為你是她們唯一的親人,其實你只是用她們來掩人耳目、進行你地下非法交易的工具!”
馮女士站起身來,轉過身面對著他:“很有趣的妄想,金律師。不過我想我們這次會面毫無意義,馬上就可以結束了。”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真的只是我的妄想嗎?”金吉杰律師舉起公文包攔住了她,“如果不是為了掩人耳目,我實在想不通是什么原因會讓你變著花樣編造這么多假身份。不如這樣吧,明天回去我就把你的那些假身份,還有你用假身份轉移股份的那些證據全都交給地檢署和媒體,讓他們深入查一查,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讓那些把你當做親人看待的女孩們看看,你利用她們做非法交易,她們會是怎樣的感想?”
馮女士回過頭來看著他:“你真是瘋了,金吉杰。”
“證據都在這里,你可以先過目一下。”金吉杰笑著拉開公文包拉鏈,把里面大量的文件和照片都落在地板上,“嘿嘿嘿,這些都是復印件和拷貝。原版都留在我在法蘭克福的同伴那里,只要他沒有接到我的聯系,等時間一到他就會往地檢署和各大報社寄哦。”
“那么你想怎么樣?”
“這個問題就算問對啦。坦白說,律師這一行我也干膩了,壓力又大,事情又多。我老早就想退休享受生活去了。根據我們調查的結果來看,你暗地里操縱的金融資本總值應該有好幾十億歐元,甚至可能都有上百億歐元了吧?我不貪心,我只要一億歐元……的封口費。”金吉杰笑得兩眼瞇成了一道縫,嘴巴快要咧到耳根。
“你覺得自己值那么多錢嗎?”馮女士盯著他,雙眸灰暗渾濁。
“閉嘴!臭娘們!!”金吉杰突然暴跳如雷,狠狠把公文包甩在地下,“我已經受夠了你的頤指氣使!看看你,一個半老徐娘的老太婆,還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你噴的那些廉價香水濃得都嗆鼻了,品味就像是一輩子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如果你趁我還沒后悔就給了這筆錢,或許我就吃虧認了。等到了明天,我可能就變卦要兩億或者三億了!”
“該是屬于你的,你都已經得到了。不屬于你的,你一個子也不會得到。”馮女士平靜地說完,然后背過身去再也不搭理他了。
“臭娘們!你會后悔的!我明天就把你的丑事公諸于眾!”金吉杰憤怒地狠狠一甩手轉身就走,他用力過猛以至于眼鏡都氣歪了。
剛走出去兩三步,還沒到教堂門口,忽然地上的燭光中升起了一團陰影,迅速在地板上擴大,從后方把金吉杰整個人都籠罩住了。金吉杰看見整間教堂都昏暗下來感到很訝異,就回頭看了一眼。
霎時他驚呆了,臉上失去了血色,面容也扭曲糾結,只發出了一聲喪魂落魄的哀嚎。緊接著一股灰色的煙霧涌來,把他整個人都吞沒了。
太陽緩緩從地平線上升起,晨光釋放出來的熱意驅散了夜的寒涼,把金色朝霞的色彩渲染到遼闊的原野上。葉片上掛滿了露珠。田地里漸漸開始有人出沒,不久農作的機械也被開動了,它們持續不斷發出馬達高速轉動的響聲,在空曠的綠色阡陌間暢行。隨著天色的推移,樹木的陰影從一開始的投影森長,一點一點地萎縮著,直至只剩下樹冠底下的一小團黑色。河流淙淙奔騰翻滾,時不時有魚群躍出水面,穿梭在白剌剌的浪花間。
葉北涼、龍一帶著關恩瞳,乘坐萊比錫市的計程車穿過田野間的公路,開到一片寬闊的丘陵地前。三人下了車,關恩瞳舉目眺望,前方丘陵地帶高低起伏錯落,蔓蔓生長著茂盛的野草,遠處一段山坡上星星點點地綴著許多白色的斑點,那正是魏茨·涅布希爾莊園附近的公墓。
“這里是莊園附近的墓地?”關恩瞳疑惑地問道,“我們來這里干什么?”
“古志森和我們約在這里了。”龍一說道,“快走吧,時間很寶貴。”說著,他就大步沿著崎嶇的丘陵地小路,向著公墓方向走去。清早從萊比錫市出發,一路來到德利胥鎮,又再到魏茨·涅布希爾莊園周邊,就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葉北涼和關恩瞳也馬上跟了上去。
漸漸地,山坡上白色的斑點越發清晰,化為了一座又一座各形各樣的墓碑。三人穿行在墓碑之間,四處張望,找尋相約見面的同伴的蹤影。
“你們來得太遲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高聲叫起。關恩瞳循聲望去,望見了古志森的背影正立在墓園外一段土坡下的石像群邊上。那堆石像群,她先前跟隨馮女士來掃墓時就曾遠遠見到過。大量廢棄老舊石像和碎石塊被亂七八糟地拋棄在丘陵土坡下一處陰暗的山坳里,幾株因為曬不到陽光而顯得瘦骨嶙峋、葉片凋敝的老樹伸出細細萎蔫的枝葉遮蓋著它們,就像被人遺忘的垃圾場一般。
三個人快步向他跑去。古志森回過身來面向三人,腳邊擺著一只旅行袋。
“你來了真是太好了,一定是有了什么發現了吧?”葉北涼甫到切近,馬上開口問道。
古志森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身邊的石像問道:“你們認識這個人嗎?”
關恩瞳尋向所指,在這片荒僻的小山坳里到處是殘缺不全的石人像,它們經歷過不同程度的風蝕雨淋,霜露寒雪,有些石像只是被磨平了棱角,褪掉了顏色,還能大致看出原本的人形;有些石像已經被磨損得面目全非,甚至碎裂成大大小小的巖石,再也看不出原樣。然而古志森手指的一座石人像卻迥然不同,不但沒有絲毫經過風霜的痕跡,還顯出了鬼斧神工的雕刻技術,整座人像栩栩如生,石人的面容展現出驚駭逼真的神情,手足間好似馬上要揮動起來,就連身上的衣飾紋路都被鑿刻得細膩逼真,好像真的有風在吹擺它的衣角一般。
“這是……金吉杰律師?!真的呀,是金吉杰律師的雕像。是誰刻的,為什么會扔在這個地方?”關恩瞳驚異地叫起來。她從未見過如此逼真的石像,尤其是雕刻的還是自己認識的人。
“不,這不是雕像。”葉北涼走上前,摩挲著金吉杰的石像表面,面色冷峻地說道,“這就是金吉杰律師本人,是他被人變成石頭了。”
“什么——?!”關恩瞳愕然失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古志森上下打量著石像,說道:“原來如此,他就是那位代理律師。看來他已經成為了第六個襲擊事件的受害者了。”
“有辦法救救他嗎?”關恩瞳失措地望著古志森。
“他不是中了什么詛咒,也不是被施了障眼法。他是整個身體連同細胞都被鈣化了。”古志森搖搖頭,回答,“從他被變成石頭的那一個瞬間,他的細胞生理機能就全都停掉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把他還原了,就算能把他變回來,也只是變成一具尸體。他人早就死了。”
“怎么這樣……”關恩瞳聽了,怔怔地留在原地。一個原本熟悉的,親切的人,昨天還曾和他談笑言歡,突然間就在自己面前被宣判永遠地死去了。關恩瞳感到心底像穿了一個洞一樣,整個人都墜入那洞中,掉向無底深淵。
龍一雙手叉在胸前,眉頭緊緊深鎖著:“如果這個石像是金律師變成的石頭的話,那么整個山坳里其他的石像也都是被變成石頭的人了?”
葉北涼心頭升起不詳之感,立刻將目光投向古志森,等待他的答案。
“這不是明擺著嗎?他們全都是被變成石頭的人。有些石像比較新,是因為他們被變成石頭后擺在這里的時間還不長。有些已經裂開破損,因為他們已經被丟在這里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了。”古志森說道。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葉北涼追問道,“我越來越不明白了。他們是被誰變成石頭的?”
“如果弄清楚了,整個事件大概也就水落石出了。”古志森說,“你們到德國來也有些日子了,把你們遇見的、經歷的都給我說一遍,一個細節也不要放過。”
葉北涼和關恩瞳便開始把從刺槐林洋館分別之后,兩人一路上怎么和金律師會面,怎么搭乘飛機飛往德國,怎么在莊園遇見馮女士,關恩瞳怎么認回親戚,又參加了德利胥小鎮的美酒節游玩,在萊比錫的遭遇等等諸般事情全都備述了一遍。中間葉北涼描述有遺漏的,關恩瞳還替他補充。
“很遺憾,我們一行沒有什么發現。”葉北涼最后說道。
古志森卻露出了喜悅的笑容:“不不,你們已經有了非常重要的發現,而且很多發現都印證了我的推測。”
“快說吧,急死人了。”關恩瞳心焦萬分。
“那么就先從一個人名說起吧。”古志森帶著三人行走回公墓墓園中,當他來到那座十字碑身中心帶環的墓碑前時,他停下了腳步,“就是這個墓主人的名字——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