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大嫂,快進來。來,大嫂,東西給我吧,我來拿。”看到浦平江一家四口的身影出現在胡同口,浦金果熱情地迎了上來,一把接過虞宓茹手里的大包,媚態盡顯。
在得知浦平江一家四口今天就會從東北回到家的消息后,浦平江的父親浦海清一大早就集合了一家人候在家里迎接他們回來。
這十年來,浦平江沒少往家里寄錢,也曾寄過兩車建材,說是要在家里蓋兩棟房子,請爹幫著張羅張羅。浦海清幫著在村南頭和村東頭各申請了一塊宅基地,兩棟六間的大瓦房陸陸續續蓋了起來。后來,老二浦立國、老三浦建軍相繼到了適婚年齡,也看好了媳婦,但是浦海清沒有錢給他們蓋房子,于是一家人就一商量,由浦平江的母親白玉蘭出面給浦平江發了封電報,說老二老三要結婚了,沒有房子住,先借著浦平江的房子住住,反正他在東北不回來,那兩棟新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就先借給兄弟倆住住,等有錢了給他們蓋了房子再搬出去。
浦平江跟虞宓茹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回復的電報一發回來,浦海清就張羅著給老二老三辦了婚禮。
看見他們帶回來的大包小包的東西,一家人臉上笑得炸開了花,對于這次浦平江舉家回遷,一家人均懷了私心,一個闖關東的大老板,回來肯定帶了不少錢,以后少不了沾光。
“謝謝了,小妹。”虞宓茹客氣道。
“一家人,客氣什么啊,大嫂。”說罷,浦金果轉身快速把虞宓茹的行李放到屋里,又跑回來繼續迎接。
待浦平江將行李都放好后,滿屋子大大小小的人在正間(相當于現在我們常說的客廳)里坐定。
“平江、宓茹,你們四個回來,我們很高興。”白玉蘭頓了頓,繼續說道:“宓茹,電報上說你剛生過一場大病。現在身體好點了嗎?看你,臉都蠟黃蠟黃的了,真心疼人。”
平時家里的事情,都是白玉蘭做主,有什么決定,也都是由她來宣布的,這就養成了她強勢、跋扈的性格和做派。浦海清是個怕老婆的主兒,不過這也怪不得他,誰讓他沒本事,氣勢比白玉蘭弱了呢?
“娘,我好多了,醫生說只要不涼著,就沒什么事,謝謝娘關心。”虞宓茹滿懷感激道。
“爹、娘,我們的兩棟房子,給我騰出哪一棟來了?一會吃完飯我們就搬過去。”寒暄了一陣子,該給的禮物也給完了之后,浦平江開口問道。
“平江啊,我正想跟你說這事呢。”白玉蘭拽了拽領口,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又正了正坐姿,方才說道:“老二老三這才剛結婚3年4年的,孩子才這么點呢,還吃著奶粉,他們還沒攢夠蓋房子的錢,而且蓋房子搬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我看你們四口子先回老房子住一陣子,我們這就籌錢先給老二蓋房子,你們先回去湊合一段時間,等老二弄好了,你們再搬過去。”這話里,并沒有一絲商量的語氣,她認為浦平江是自己的兒子,又是老大,掙多少都是這個家的,理應照顧兩個弟弟和妹妹。
“可是,那房子都10年沒住了,恐怕早就沒法住了。”浦平江一聽到此,頓時就不樂意了。回來前,在電報里他都提前講過了,要讓老二老三給騰出一棟房子來,沒想到他們居然沒有騰。
“房子我和你爹每年都過去打掃幾次,昨天我和老二又過去打掃了一遍,你們可以放心過去住。”白玉蘭說道,話語中透滿了偏袒浦立國的意味。
“娘.....”
“平江,算了,我們就先回去住一段時間吧。”浦平江還要再爭言幾句,卻被虞宓茹拉住了。她已經看出來了,自己和浦平江離開山東10年了,對家里的親戚來說早已變得陌生,他的爹和娘自然是更偏袒常年在身邊的老二老三一些了。現在他們對自己一家還是客客氣氣的,倘若真是爭吵起來,恐怕連這個場面都難以保持了。既是如此,又何必去傷了表面的這點兒客氣呢?
“行吧,我給你們一年的時間,一年蓋房子足夠了。”見虞宓茹拋來的眼神,浦平江沉默思索良久才開口道。
“好,大哥,我盡快蓋哈,到時候一定給你騰出房子來。”浦立國見浦平江松了口,立馬應聲保證道。
吃過午飯之后,浦平江帶著老婆孩子回到了那十年無人居住過的土坯房,簡單安置,便住了下來。
時間一晃,到了晚上。浦立國和妻子張愛萍吃完了晚飯,坐在炕上商議白天的事情。
“立國,你怎么就答應你大哥了?一年,你上哪里拿錢去蓋房子?我不管,你去兌付錢吧,咱家是沒有。到時候蓋不出來房子,俺娘們兒們可不跟你出去住大街。你自己看著辦!”張愛萍言語中透著刁鉆,她白天就已經為浦立國保證一年內蓋出房子來的事情很上火了,看在了全家老小都在場的份上,才沒有發作。
這老二浦立國家里的情況和他老爹是一樣的,浦立國老實巴交,張愛萍囂張撥扈,脾氣火爆,愛耍無賴。平日里浦立國對張愛萍是言聽計從,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
“哎呀,你嚷嚷什么,我明天去找大哥借借,他在東北開廠子,肯定攢下不少錢,我跟他借,他肯定會給我的。”浦立國見張愛萍發了火,立馬怕了起來,忙妥協道。
“我嚷嚷什么,浦立國,你最好給我兌付來錢,要不到時候看我跟你過的。”張愛萍狠狠丟下一句話,扭身關了燈,躺下蒙著被子睡覺去了。
黑暗里獨剩浦立國坐在炕沿兒,暗自思忖著。他打心眼里是感激大哥的,自己沒有房子結婚的時候,大哥二話不說把房子借給自己住。現在妻子要霸占大哥的房子,他無論如何也于心難安,可是又迫于妻子的淫威,不得不狠下心來去借錢。
第二天,天一亮,浦立國就來到浦平江的家里借錢。
浦平江把最近幾年在東北的經歷跟浦立國說了,言說愛莫能助,自己實在沒錢借給他,否則也不會往回要房子了。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浦平江在東北倒閉、坐牢的事情,很快在家人親戚中傳開了,進而又在村里傳開,很快他就淪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柄,走在路上,難免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饒是如此,浦平江一家也沒有過多在意,他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一年之期很快就到了,白玉蘭、浦立國承諾的房子終是沒蓋起來。浦平江去要房子,遭到了白玉蘭的阻攔和張愛萍的撒潑打諢。無奈之下,他只得回來,跟虞宓茹說了說情況。
“不要緊,你別上火了。也許是他們真的沒錢蓋吧。我們先住在這吧,房子的事,以后再說吧。”虞宓茹見丈夫吃了一肚子氣回來,忙安慰道。
就這樣,房子一拖又是一年。浦立國終于攢夠了也借到了錢,準備蓋房子,意外卻發生了。
1998年,山東下了一場暴雨,持續三天。
“爸爸,我冷。”浦浦漓望了望正間地上接水的盆子,渾身打了個顫栗,哆嗦著說道。許是這場雨太大,連續的沖刷致使這上了年歲的房子突然漏起了雨。大雨下了三天,他們就這般接了三天。
“平江,等雨停了,你去弄點瓦,把房頂上漏雨的地方蓋蓋。浦漓,過來,媽給你穿件衣服。”虞宓茹看了看屋頂,對浦平江說道,轉而將浦浦漓叫到身邊,給他穿了件薄外套。
“嗯,好。”浦平江蹲在屋門門口,嘴里抽著的老旱煙發出滋滋的聲響,一縷縷青煙升騰而起。煙的滋滋聲和著大雨落地的嘩嘩聲,組成了一曲并不動聽的樂曲,倒是跟這眼前的窘境頗為契合。
臨近中午,雨漸漸變成毛毛雨,接近停下。
浦浦漓見雨幾乎停下,就拿起了一把由葫蘆剖開而做成的瓢,跑到院門口的洼灘邊上,歡快地玩起了水。
虞宓茹摟著浦梅馨在炕上蓋了毯子睡著了。
浦平江則向鄰居家借來小推車,推了幾十頁紅瓦進到院里,準備把屋頂修一修。他順著由石頭砌成的墻頭,小心翼翼地往屋頂爬。
“嘩啦!!”當浦平江踩著墻頭的腳剛抽離,腳下墻轟然倒塌。
“爸爸,怎么了?”浦浦漓聽到聲響,扔下瓢跑進來向浦平江問道。
“平江,怎么了?”虞宓茹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吵醒,同一時刻問道。
“哦,沒事,想是下雨下的,墻不結實,塌了。等我弄完屋頂,下午和點泥再砌起來。”浦平江爬上屋頂,撫了撫因受了驚嚇而心跳加快的胸口,回頭看了看倒塌的墻,說道。
其實浦平江并沒有發現,不光是墻,這棟土坯房因為連天暴雨的沖刷和浸泡,墻體早已充水,羸弱不堪,非常危險。
他小心翼翼地向著屋頂漏雨的地方靠近,到了漏雨的地方,才看見那個地方的瓦片早已破碎。他撥開碎瓦,便看見下面的茅草下隱隱藏著一個洞,雨水就是順著這個洞樓下去的。看來,得需要補補了。
“浦漓,來,你把這個桶上系的繩子頭扔給我。”浦平江指著屋檐下的鐵桶,對浦浦漓說道。在上屋頂前他和了點泥,裝在鐵通里,桶把上系著一條繩子,等爬上屋頂后好抓著繩子頭把桶拽上去。
浦浦漓快步跑過去,抓起繩子頭,使勁往屋頂扔去。12歲的浦浦漓,身高還不到一米三,個子算是同齡人中較矮的了,他吃力地扔了好幾次才扔上去。
“哈哈,小伙計,不行啊你,使勁吃,快長個兒。”浦平江瞅準時機,一把抓住了浦浦漓拋上來的繩子頭,哈哈大笑起來。
“嗯,爸爸,我晚上就多吃個饅頭。”浦浦漓摸了摸后腦勺,慚愧地說道。隨后他就又回到了洼灘處玩水。水和土,對孩子來說,天生就是充滿魔力的兩樣東西——只要見了水灘,就忍不住踩上一踩;看見土堆就要去摳幾個洞洞。
“呵呵。”浦平江看著跑出去重新玩水的浦浦漓,滿意地笑了笑,便把桶拉上去,轉身去補洞。
對于二弟,他已經不指望他會把房子還回來,所以這兩年浦平江和虞宓茹除了村里分的口糧地之外,又從村里幾戶老人那租來12畝地。一共18畝地,都種上糧食,兩人沒日沒夜地干,希望能給快點攢夠錢重新蓋一處房子。
很快,浦平江就把漏洞堵好了,然后他站起身來,想用腳去踩踩,以便讓剛剛補好的地方能結實點兒。
“轟隆!轟隆!!轟隆隆!!”浦浦漓的身后傳來震耳的轟隆聲,將他嚇了一跳,理了理心神后,他轉過身往回望去,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只見,剛剛還好好的房子轟然倒塌,屋頂結結實實地落了下去,后墻、屋山全都塌了半截。而在東間炕上睡著的媽媽和姐姐,以及屋頂上的浦平江全都不見了蹤影。
“哇~~哇~~”浦浦漓放聲大哭起來,他腦袋里兀地傳來嗡嗡聲,聲音將他的大腦撞得空白一片。他下意識的癱在了地上。
周圍的鄰居聽到聲響,全都跑出來,見到眼前的景象,意識到事態嚴重,俱都聚過來開始向廢墟里挖去。大家搬石頭的搬石頭,挑磚片的挑磚片,撿木頭的撿木頭......每個人都慌慌張張地賣力挖掘著:如果慢了,說不定里面的人就......
他們都不敢想下去了,一家四口,被埋了三個,如果他們三個出現什么意外,那剩下的那個小孩子可怎么辦?
“浦漓,怎么了,怎么會塌了啊?你爸媽、你姐姐呢?”聞聲趕來的浦海清晃著浦浦漓的身體,焦急地問道。
這時的浦浦漓,還處在懵的狀態中,對他來說,此刻世界已經隨著房子崩塌了,外界的一切聲音都消弭成了寂靜。
他的眼淚充斥著眼眶,蒙上了視線。他透過這模模糊糊的視線,看到眼前的一片廢墟和廢墟上慌慌亂亂忙碌的人們,心中的悲痛早已泛濫。這悲痛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一寸寸地擊碎了他的心臟。
他想也不敢想,剛剛還跟他說笑的爸爸,還有上午才給他穿上外套的媽媽,以及平日里寵他、幫他輔導功課的姐姐,這三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瞬間消失了。他多想也上去挖他們啊!可是他發現自己已經如同殘廢的植物人一樣,一動也不能動了。
浦海清見浦浦漓如皮囊般,想是被嚇壞了,也問不出什么來,就轉身跑去挖人。
半個多小時后,人們才陸陸續續地挖出了被埋的浦平江、虞宓茹、浦梅馨三人。
挖出的時候,浦平江和虞宓茹已經斷了氣。而浦梅馨,則在房子倒塌的一瞬間,被虞宓茹壓在身下,雖然沒有斷氣,但卻也是渾身血肉模糊,泥土和模糊的血肉摻和在一起。
村主任開著手扶拖拉機迅速地把浦梅馨拉到了鎮醫院,鎮醫院無力救治,又派車送往縣城平度人民醫院。經過緊張搶救,浦梅馨的命算是保住了,可是手腳卻是殘了,就這么在醫院里一連住了兩個月,浦金果和虞宓茹的二姐虞毓衣輪流照看著她。
而家里,在浦海清、白玉蘭的張羅下,為浦平江和虞宓茹舉行了喪禮,將二人葬在了村北的墳地里。
浦浦漓被接到浦海清家里住著,這段日子里,他一直萎靡不振,不說話,飯也吃不了幾口,人瘦成了皮包骨頭。
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最愛他的爸爸媽媽會這么突然地離開他和姐姐。往事在他的腦海里如電影般,一段一段地回放。
他想起了在東北時,爸爸帶他和姐姐到人參加工廠里玩,說著將來這一切,都是他和姐姐的。
他想起了冬天,自己伙同媽媽和姐姐一起扔雪球砸爸爸的情景。
想起了姐姐給自己輔導功課時,媽媽在給自己烙自己最愛吃的單餅。
想起了去年過生日時,爸爸帶一家人去鎮上的照相館照相的時候。
想起了......
有太多太多了,無論如何也回憶不完。
可是如果有可能,誰愿意要這些回憶呢?他寧愿不要這些回憶,而是要他們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想要一切一如從前。
可是,這終究是......不可能了......
每天夜里,浦浦漓都躲在被窩里淚流滿面,他使勁睜著眼睛,直到不知道怎么著就睡著了。他不敢主動睡去,因為一睡著,那天的噩夢就會襲來。
“海清,怎么辦啊?這孩子就一直這樣,可怎么辦?”另一間房里,被窩里的白玉蘭,向著坐在炕沿的浦海清說道:“等著梅馨出院回來,我們還得伺候她吃喝拉撒的,我們也不能一直養著他們倆啊,咱都這把年紀了。”
確實,在浦平江和虞宓茹葬禮結束的當天,白玉蘭就開始想,兩人甩手一走,扔下這么兩個累贅。老二老三都有家室,有自己的孩子要供養,不可能接過去;老四浦金果已經嫁出去了,更不可能來撫養這兩個孩子。那他們最后還是得由自己和浦海清照顧。
“我們撫養他們怎么了?”浦海清聽到白玉蘭的話,壓抑了近兩個月的火氣蹭的上來了,他顧不得害怕老婆:“白玉蘭,我跟你說,這次我還就要撫養這倆孩子了。要不是當初你幫著老二家媳婦占著房子不給平江,還至于他們住那破房子?不住那破房子,他們能就這么走了?”
“浦海清,你怨我?”白玉蘭聽到此話,火氣也上來了,望著浦海清的眼里充滿委浦,淚水盈在了眼眶中:“我愿意讓老大出事?誰能想到房子會塌,把他們倆砸死?你光怨我,我心里就不難受了?”
“不怨你怨誰?就是你害的!”浦海清咬著牙,恨恨地說道。要說這四個孩子里,浦海清心里最疼愛的就是這個老大,浦平江。他最有出息,最給自己長臉,雖然他坐過牢。如今浦平江出事,他怎能不疼,怎能不恨?!
“你......”
“爺爺奶奶,你們別吵了,以后我會用本子記著賬,你們撫養我和姐姐花了多少錢,長大了我賺了錢就還你們多少。”白玉蘭剛要反駁,卻被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的浦浦漓打斷了。這些日子來,他也想過,自己可能會面臨這樣的境況,于是便想了這個主意。
“浦漓......奶奶不是這個意思”白玉蘭辯解道。其實她內心是不愿意養著浦浦漓和浦梅馨的,只是嘴上不好意思明說出來。
“奶奶,你不用說了,我決定了,以后我會記著的。”浦浦漓扔下這句話,兀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