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塵和葛詠歌打完球,饑腸轆轆地從“留學生小道”走出來,看見在不遠處的人行道上,有人在賣玉米。賣玉米的阿姨們坐在一個竹背簍的后面,用大塊白色塑料裹著的玉米就放在背簍里,背簍外面懸掛著一疊塑料袋。她們彎著軀體,努力仰起脖子,勸說路過的每個學生購買玉米。有一個阿姨的生意異常好,幾乎所有路過的有意愿買玉米的學生都沖著她去了,也許是群聚效應。保安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停留在那一排生意冷淡的阿姨面前,葛詠歌以為他要進行驅逐,實則不然,保安暖心地對著阿姨們說:“你們可以去那個轉角,也許買的人就多了。”
一個阿姨咧開嘴,笑笑說:“不著急,等她們賣完了玉米,就會走了,學生們自然會到我這兒來。”
洪塵為了撫慰一下阿姨的內心,就挑選了兩個玉米,結賬的時候,阿姨竟然掏出手機,問到:“哎,小妹妹,你是現金支付啦,還是用支付寶微信支付?”
洪塵打開手機,說:“用支付寶吧!”
葛詠歌詫異地說了一句:“這年頭,賣玉米的阿姨都用上了支付寶。”
洪塵說:“你以為還像你啊!山頂洞人。”
葛詠歌笑笑說:“是啊!我還停留在以物換物的原始階段。不過,當我們手中所有的錢都變成一個數字,我內心還是感到挺恐慌的。你想想,一個人奮斗了大半輩子賺的一堆數字,要是在某一天全部歸零,這是一件多么讓人心碎的事情。”
洪塵表示不同意,她說:“其實,讓人最心碎的時刻并不停留在物質層面,往往當一段精心呵護的關系在霎那間崩塌時,人才會感到最無助。況且,這不叫心碎,這叫恐怖。”
還有兩個月就要期末考試了,葛詠歌仍然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電影。洪塵打完球推開門,一見葛詠歌躺在床上,便笑著說:“你不是制定了復習計劃,怎么沒有去復習啦?”
“哎,我大一下期的時候對自己說過,期末前一個月再好好復習。現在,略微看一下書就可以了。只要平時看了書,期末也就不會那么難過了。”葛詠歌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看著電影。
“我平時只顧著打球了,沒有看書,那就注定這個期末很難過了。”洪塵沮喪地說,“不過,我相信我的記憶力,考前再看書,沒有問題。”
“嗯,我也相信你,記憶超群。冰山學長今天教你什么啊?”
“今天他沒有來,他很忙,他說等我到了他這個年紀,就知道有多難受了。還有,這學期期末考試一完,他們就要搬到老校區了。”
“嗯,他是什么專業的?”
“哦,他是我們的直系學長,也是學臨床的,那就是說,我們大三下期的時候也要搬走。天啦!據說老校區條件很差,沒有體育館,葛詠歌,怎么辦?我還沒有打球打到天昏地暗,打到日月無光。”
“嗯,以后再說,別提這件傷心事了。”
“你怎么知道我很傷心?冰山學長就要走了,再也沒有人教我打球了。”
“不是有你的師傅嗎?”
“你不知道,自從他失戀以后,周六就再也沒有教我打球了。”
“你可以叫他把一千塊錢的學費退給你。”
“好,你記住了啊!等到冰山學長離開的那天,我一定要去送他。對了,我還要給他策劃一個‘送別會’。”
“嗯,以后再說。”
“葛詠歌,你就一天看你的破電影,根本沒有聽見我在說什么。”
“嗯。”
轉眼一個月就過去了,時間變得緊張起來。即使這么緊張,葛詠歌還是忍不住熬夜看電影。早上起床,葛詠歌覺得右眼有些異常的感覺,用鏡子一照,發現右眼的下眼皮腫了,她立馬驚慌失措起來,胡亂猜想著,這該不會是得了什么眼病吧!她希望這只是單純的因為熬夜引起的水腫,不多想,要上課了,她抓起旁邊的黑框眼鏡戴上,將額頭的頭發捋下來,稍稍掩蓋了一下浮腫的右眼。
等到下午的時候,右眼更腫了,像是一個核桃,重重地掛在那里,葛詠歌覺得還是先忍一忍,畢竟下一門考試將至,絕不允許有絲毫的懈怠,成敗就看這三天了。路上遇見洪塵和陳怡,陳怡本來在埋著頭打游戲,看見葛詠歌后,立馬停下手指,大呼:“葛詠歌,你的右眼怎么了?腫得好厲害,黑眼圈黑得好深沉啊!快去醫院看看吧!”
葛詠歌聽后,也被陳怡夸張的描述嚇了一跳,故痛下決心,不再熬夜,憑借著左眼,一步一步地走向藥店。她走得很快,一方面擔心自己的眼睛,另一方面擔憂下午的復習計劃又被打亂了,懊悔不應該一時興起,就熬夜看電影。走進藥店,一個女生從收銀臺旁站了起來,走到柜臺這邊,詢問了幾句,看了看她的眼睛,問到:“什么時候腫的?”
葛詠歌說:“今天早上一起床,就發現右眼腫了,會不會是紅眼病?”
女生溫柔地說:“不是的,別擔心,紅眼病是急性結膜炎,眼球里面紅,你這個病啦,用紅霉素眼膏涂涂就可以了。”
“多少錢?”
“一塊五。”
葛詠歌站在長柜臺的中央,女生轉身到左邊取藥,葛詠歌看見女生走路很吃力,她的腿有殘疾。女生取了藥后,又走到右邊收銀臺打印憑條,葛詠歌立即轉向收銀臺,免得讓她又周轉一遍。她遞給葛詠歌藥和憑條,葛詠歌付錢時問到:“昨天晚上我熬夜了,會不會是這個原因導致右眼腫了?”
“會啊!熬夜使抵抗力下降了。”
“謝謝。”
“再見,慢走。”女生站了起來,目送葛詠歌離開。
當葛詠歌走出藥店時,她的腳步變得無比輕盈,內心變得無比舒暢,不僅是因為沒有得什么嚴重的眼病,還因為,她意識到一個醫生溫柔的安慰話語和疾病的最終痊愈,對于病人來說,都如同雪中送炭般溫暖和重要。這也許就是為醫的意義所在吧!葛詠歌希望自己,能將這份寶貴的認知刻在心里,而不是僅僅感動過后就遺忘了。
為了打破頹廢和懶惰,期末考試開始前的一個月,洪塵提議大家最后去南山玩一下。
寢室四人一起乘坐開往南山的公交車,中途,一個老頭牽著一個小女孩上了車,走到葛詠歌這里,葛詠歌立馬起身讓了座。老頭坐下后,將小女孩抱著,說:“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有禮貌啊。”葛詠歌右手拉著吊環,面對車窗,看著外面的街道。過了幾個站后,身邊的老頭突然用微弱的聲音說了一句:“孩子,你先站站,爺爺不舒服。”老頭用手捂著胸口,葛詠歌正準備詢問一下,“啪”的一聲,老爺子就從座位上摔了下來,葛詠歌見他全身都在抽搐,面色變得蒼白,呼叫了幾聲,老爺子都沒有反應。周圍人都嚇壞了,葛詠歌也是,她只是傻傻地蹲在老爺子的旁邊,什么也做不了。小女孩已經傻了,過了幾秒,才開始大聲地哭泣。有乘客叫司機先停車,這里有人暈倒了。洪塵站在后門,開始打120。這時,有一個婦女在敲后門,她的身后停了一倆電動車。司機開了門,她上了車,說:“我看見有人暈倒了,我是一個醫生。”周圍人都散開,她蹲下來,把身上黑色的背包放在旁邊,然后輕拍老爺子的肩膀并大聲呼喊,老爺子一聲不吭,她用右手摸了摸他的脖子,眉毛皺了一下,然后立刻跪在老爺子的右側,雙手不停地按壓他的胸腔,中間還人工呼吸。幾分鐘后,救護車來了。婦女一直握著老爺子的雙手,醫務人員熟練地將老爺子抬上救護車,小女孩抽抽搭搭地跟著上去了。葛詠歌見婦女滿臉的汗水,在眾人的贊揚中,背上黑色的背包,騎著電動車離開了。
到了南山上,洪塵說:“咱們學了這么久,將近兩年,竟然只能干看著。”
空氣好,視野開闊。植被茂盛。
走到一棵樹觀景臺時,天空已經微微暗了下來,四個人吃著零食,坐在觀景臺上的椅子上,等著天空一點一點變暗,有幾句沒幾句地聊著。
洪塵說:“剛才車上發生了這件事,我竟無能為力。你們說,咱們學了這么久,將近兩年,竟然只能干看著。”
陳怡抬頭說:“我們還沒有教到‘心肺復蘇術’啦!”
洪塵說:“教了理論,咱們也不會做。”
韓竹軒說:“對對對,我也這么認為。”
幾個人趴在觀景臺的欄桿上,沒有再深入聊下去,韓竹軒突然朝著對面的空氣一陣亂吼:“他娘的,期末一定不要掛科。”
陳怡吼到:“下學期重新來過,不要再過得這樣頹廢了,不要整天躺在床上了!”
洪塵吼到:“我要打敗蔣木盛。”
葛詠歌大聲說到:“我希望,我不要后悔”。
“后悔什么?”三個人一起轉向葛詠歌。
“不要后悔,對自己所作出的每一個決定。”葛詠歌說。
陳怡撇下一句:“就你最矯情。”
欣賞完美麗的夜景后,四人疲憊地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車下了山,迎接她們的是漫長而又沉重的期末考試月。
轉眼一個星期又結束了,葛詠歌每次都期待下一個周末能有所作為,每一次都在日記本上寫著新的祝福語,在A4紙上規劃著美好的未來,可是,實踐起來總是難得超乎想象。
臨近期末的時候,明明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四六級英語考試又來了。葛詠歌已經考過了四六級英語,她擔心的不是考試,而是占座的事情,考試前一天,學校大半的教室因為作為考場,所以會提前關閉,到了第二天正式考試時,自然也不會讓人進去上自習。所以說,這兩天如果在剩下的教室里占不到座位的話,期末復習的時間就會白白地浪費兩天。
學校是新建的,沒有圖書館,未來的圖書館還在修,只有一個兩層樓的圖書室,位置極少;而葛詠歌也曾嘗試在寢室上自習過,奈何自己的控制力太弱,一呆在床上,就想打開手機看電影。故只有苦苦抓住空教室不放了。
四六級考試前一天中午,葛詠歌看書看到想吐,中午走時,想著最后期末關頭,可能有人偷書,便把抽屜里的書全部塞進了書包里,桌上未留一本書,然后睡完午覺,三點鐘來到教室時,悲劇就發生了——這棟樓的每一間教室都塞滿了人,本來在其它教學樓上自習的學生,在中午的時候,清潔阿姨清場,就把他們全部都趕到了這棟樓。
“失位”事件引發了一個思考或者是結論: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珍惜上自習,珍惜家庭、友情、時間、健康、知識……
葛詠歌背著重重的書包,上上下下尋了個遍,終于在一個教室找到一個位置,光線很好,就是離門太近了,由于是盛夏,教室里開著空調,大門是關著的,一旦有人出入,大門就會發出“吱吱”的聲音,基本上每隔一分鐘,就會傳來該聲音,擾得葛詠歌神經衰弱。
夕陽照下,柔柔地攤在葛詠歌左手心上,像一個金黃色的荷包蛋。她忽然想起大一下期的那次占座經歷——座位兩邊都有人,左邊是一個胖胖的愛出汗的男生,右邊是一個愁眉苦臉的女生,每翻一頁書,就要嘆氣一次,而且她一直都在用扇子扇風,感覺對旁邊男生散發出來的狐臭懷著十分厭惡的情感。葛詠歌想,我離這男生如此近,都沒有做出這么大的反應來嫌棄他,你這是做給誰看啊?在偌大的世界里,竟然安放不下一張和平的書桌。
葛詠歌果斷地收拾好書本,離開了那個座位,她決定讓那女生直面她心中的厭惡,自己絕不會耽誤她情感的抒發。當時正值夕陽西下,一打開大門,漂亮金黃色的陽光一瀉而下,不同于教室里日光燈的冰冷光線,只是露著慘白的眉眼,外面的陽光一下子就將葛詠歌籠罩其中,絲毫沒有戒備地擁抱著她。葛詠歌用書本遮住眼睛,等適應了,才漸漸移開書本,見遠山的夕陽,只剩小半個半圓靠在青山上,像半個月餅,想起了回家,想起了媽媽,心里突然變得暖暖的,閉上雙眼,嘴角上揚,好像此刻再也沒有煩惱。即使仍然參雜著一絲一絲的悲涼,也要微笑下去。當時葛詠歌就下定決心,以后期末的前一個月,就要好好投入學習,禁止一切娛樂活動,禁止看電影、寫文章、跑步、外出吃飯,通通放棄,只要簡簡單單的學習即可。她,再也不要這樣痛苦絕望地過著期末了。
葛詠歌聽見了又一次的“吱吱”聲,抬頭看見一個男生手中握著手機離開,她立馬收拾好書包,打開門,果然夕陽在等著她,此刻放棄還不算晚。
晚上就在寢室上自習,好在寢室的人都出去了,洪塵也去打球了。白天的時候,葛詠歌就端著一個凳子,來到體育館的東南角上自習,陽光明媚,太陽普照。那里有三棵高大蒼老的梧桐樹,長著茂密的綠葉,即使在盛夏,它的葉子也沒有皺縮,為葛詠歌撐起了三把巨大的傘。透過梧桐樹之間一米寬的間距,可以看見由樹下延伸到視線以外的一片草地,遠方無盡的新鮮綠色讓葛詠歌此刻的內心無比舒暢。周圍有清風徐來,倘若在這樹蔭下擺下一張躺椅,手上再翻開一本自己喜歡的小說書,再喝上一杯綠茶,嚼上幾顆花生米,那情景,想想都挺愜意的,比呆在慘白陰暗壓抑的自習室里好多了。
葛詠歌自己都有些詫異,為了考試,她竟然能在那樣逼仄的空間里委身一天。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有些擔心,督促未來一定多鍛煉。她真想上去躺一躺,哪怕只有十分鐘。可還是沒敢動,因為還有更加沉重的書本壓著步伐。她感謝這片陰涼和寧靜,白天路過的學生也很少,安靜的氛圍一直延續到半個小時后的一聲有氣無力的蟬鳴。
終于熬過了這兩天,剩下的就是和自己做斗爭了,和懶惰戰斗,和睡眠戰斗,和拖延戰斗。
下午六點左右,葛詠歌吃完晚飯后又去上自習,在路過大馬路十字路口那個轉角的時候,猛然發現,左邊人行道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蔣木盛。本來葛詠歌復習《病原微生物》已經到了痛苦絕望的境界,但此刻,一見到蔣木盛,心中頓時有了光亮,那些壓抑漸漸消散。原來,心中有一個喜歡的人,而且能夠看見他,生活就不會那么地不快樂,一下子有了向上的信仰。
蔣木盛站在一個賣玉米的老頭的旁邊,老頭用嘶啞的聲音向過往的學生叫賣玉米。葛詠歌見蔣木盛沒有反應,于是先舉起右手,五指張開,尷尬地揮了揮,看似熱情地打了一聲招呼。蔣木盛這才注意到了她,木訥地回應了一下。二人都有話說,但又難以表達。被期末考試整得焦頭爛耳的葛詠歌此刻沒有更多的時間駐足,她一直驕傲地走向教學樓,絕不回頭。中途有兩次想笑,是那種發自內心幸福的笑,不過,她都憑借毅力強忍住了。等走出了蔣木盛的視線以外時,她想放聲笑出來,可悲的是,她已經笑不出來了。夕陽西下,眼前臃腫的教學樓投下的巨大陰影,將她從頭到腳包裹其中。悲傷席卷而來,幸福來得太短暫。
這是一段緊張而效率極高的時光,葛詠歌一向認為,再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期末考試,能夠那么磨練一個人的意志力了。因此,抓緊這段時光,好好彌補以前因為懶惰而欠下的學習賬。
晚自習下后,月光明亮,它高高地懸掛在教學樓的頂空,樓梯上,有人吹著好聽的口哨,聲音不停縈繞在耳旁。在這浪漫的世界里,空氣中飄著六月玉米獨特的軟糯香氣,寒意也隨之襲來,將雙手環繞在胸前,先是在轉角遇見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花了三塊錢,在他面前的背簍里挑了一根玉米棒子,一邊啃,一邊昂起頭看月亮和星星。走了幾步,又遇見一個賣玉米的小孩子,小孩子貪婪地盯著手上的玉米,然后嫌棄地轉過頭,沉默坐在馬路牙子上,也不伸張;再往前走幾步,就可以看見那對新來的年輕夫婦,一個人忙著從鍋里撈起滾燙的玉米,另外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收錢,小棚子前面擁擠了大批疲憊且饑餓的學生,這熱乎乎的玉米棒子正好可以撫慰一下頭腦里的褶皺;后面還有幾個賣玉米的農人,自從這對夫婦來臨后,生意都變得慘淡起來,他們想,至少應該還是有人不喜歡吃熱氣騰騰剛出爐的玉米吧!
考《病原微生物》的前一天晚上,睡覺前,葛詠歌最后確定了一下鬧鐘,然后就在悶熱難耐的空氣和老風扇永不停息有節律的噪音中睡著了。早上醒來,外面竟然下著瓢潑大雨,雨水順著傘檐,如小瀑布一般傾瀉下來,徹底模糊了視野。跌跌撞撞地奔到考室,收了雨傘,坐下剛十分鐘,鈴聲就響起了,吹響了最后一場戰斗的號角。考試剛剛過了一個小時,葛詠歌就見洪塵交了卷子,急沖沖地拿起雨傘奔出了教室。然后她埋下頭,繼續一筆一劃地寫著答案。
一個小時后,《病原微生物》考試結束的鈴聲順利拉起。葛詠歌交了卷子后,隨著如潮水一般的人群一起涌出教室大門,涌出走廊,涌下樓梯,撐著傘,涌進似池塘一般的大路上。周圍的人都靜默著,好像沒有什么可說的,沒有想象中的歡喜和激動,好像這就是一次平常的放學。
十分鐘后,她撐著傘站在體育館對面的馬路上,頭頂越來越大的雨水順著傘檐滴落在地,馬路上的雨水已經匯集成小河,在腳下蜿蜒前行。洪塵突然站在她的旁邊,說:“既然已經送走了冰山學長,那我下午就回家了。”
葛詠歌想了想,說:“我一個月沒有打球了,還是要打完最后一場球。明天早上才回家吧!”
“那好。”洪塵拍了拍葛詠歌的肩膀,然后撐著傘離開,她立馬就匯入了人群,分不清了。
晚上的時候,葛詠歌約著韓竹軒一起去體育館打球,外面的雨依舊下得轟轟烈烈,體育館里卻安靜得如同世外桃源。
那兩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暴發戶也在打球,看見葛詠歌后,就商量著四個人打雙打。于是,葛詠歌和韓竹軒站在一邊,兩個暴發戶站在場地另一邊,雙方開始打球。盡管兩個暴發戶的實力都很強,但是葛詠歌這邊還是贏了不少球。因為,一山不容二虎,這兩人打著打著,難免會有一些口角發生,又高又瘦的暴發戶對著胖子說:“你不要到處跑了,就在前場蹲著,守株待兔。”
胖子立馬反駁到:“我才不啊,我要施展我的拳腳,就你在那里礙手礙腳。”
雖然比賽打得不成樣子,但是歡樂還在。只要快樂就好,葛詠歌這樣想到。
考完了試,也打完了最后一場球,葛詠歌跑去馬哥哥那里吃了大二期間的最后一碗面。吃面的時候,馬哥哥和馬姐姐因為門面費用而吵架。吵完架后,馬哥哥沉默著煮面,馬姐姐則遠遠地呆在一個角落里擇菜。吃完面后,葛詠歌尷尬地走了,半路上,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回頭看,竟然是馬姐姐。馬姐姐遞給她一個本子,原來是她的筆記本落在店里了,馬姐姐對葛詠歌說:“其實沒有誰能比誰過得更容易。”
葛詠歌想了想,覺得這段時間過得最不容易的當屬洪塵吧!她才送走了夏冰山,冰山學長已然成為過去。
冰山學長離別前,發生了很多事情,如同滿盒子的硬幣和夜空中的星星,數都數不清。
三年下來,冰山學長湊集滿滿一盒子的硬幣,仔細數一數,竟然有四十多塊錢。想想這三年來,人們的生活漸漸變得離不開手機,以前都是用現金買東西,現在全成了手機支付。出了門,可以不帶鑰匙,不帶錢包,但是一定要帶手機。
冰山學長抱著盒子來到寢室門口的水果店,輕言細語地說明來意,打算將硬幣換為紙幣。老板看了他兩眼,伸了一個懶腰,愛理不理地說:“你走吧!我不會給你換,除非你用這些硬幣來買水果。”
明天,冰山學長就要搬行李了,他怎么可能再拖著一袋水果離開。況且,這些硬幣大部分是水果店找零找給他的,他不明白,換一下錢有什么大不了的,錢并不會少,只是改變了一種形式。再說老板店里也不忙,他并沒有打擾到他的生意。
算了,他想。
他抱著一盒子硬幣走向一家超市,走向復印店,結果老板都不愿意換錢。
開始的時候,冰山學長并不在乎這些硬幣能否換成紙幣,然后用來交三十塊錢的搬家費。但是,他沒有想到,曾經他們給他的,現在他卻不能交還到他們手上。冰山學長有錢,但是他卻感到越來越不爽。這些店家本來應該給予學生便利的,但是最后卻越來越不便利。大學是一個人生命中最理想的時候,進了社會,就會面臨著越來越殘酷的規則。冰山學長這才頓悟,他不要那樣冷酷,他要溫柔地對待每個人。
算了,他想。
等到了晚上,冰山學長路過一個在人行道上販賣水果的攤販,看著他手忙腳亂地收取紙幣,然后找錢給學生的時候,冰山學長靈機一動,問了一句:“哎,老板,我有很多硬幣,你要不要?”
老板自然同意,這樣終于了卻了冰山學長的一件心事,所有的事情都回歸到原有的軌道,按照他的計劃進行著。
然而,等到第二天搬行李的時候,天色驟變,下起了瓢潑大雨。冰山學長抱著裝書的紙箱子沖進雨里,洪塵在旁邊打著傘為他遮蔽風雨,“啪”的一聲,紙箱子散了架,書本散落一地。冰山學長立馬蹲下來,手忙腳亂地收拾,雨水很快浸濕了書本,洪塵扔掉了傘,幫著冰山學長撿書本。
冰山學長嘆了一口氣,沖回寢室,路過垃圾桶的時候,看見一個結實的快遞紙箱,他拽起紙箱,倒扣在地,拍了幾下,震落了里面的細小垃圾,然后抱著紙箱折回去。
洪塵依然彎著腰撿書,她的懷里已經抱著厚厚一疊書了,一把藍色的雨傘傾倒在旁,雨水灌了進去,一陣風吹來,雨傘移開了幾米。
她抱著書,從雨中站起來,走向冰山學長,走向她心中的那片陽光。
冰山學長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謝謝”,而是“還有一些書啦?”
霎那間,陽光崩塌,她切切實實撞上了一座冰山。
她抱著一摞書,傻笑著,把書放進箱子里,然后走向一個角落,抱起冰山學長的另外一摞書。
送冰山學長上車時,洪塵依舊面不改色地說些祝福的話語。因為洪塵并不在冰山學長的計劃內,所以那些話語也都遺留在雨水中,席卷走了最后的溫暖。
冰山學長的內心此刻充滿了埋怨,他對那兩個散架的紙箱子耿耿于懷。紙箱子是前幾天在超市買的,說是箱子,其實就是兩塊紙板,平時賣廢紙時還賣不到兩毛錢,可那阿姨硬是收了冰山學長六塊錢,而且態度還異常惡劣。冰山學長詢問紙箱子的時候,那阿姨盯著手機,頭也不抬,伸伸手,說:“擺在外面的,自己去選。”冰山學長走出超市,看見了靠在墻上的一摞紙板,他挑選了半天,并沒有選到合適的。阿姨這時候走了出來,問他到底要不要。冰山學長想,再不要,這阿姨要說他挑剔了。他其實也并不想將就,選了不合適的紙箱,擺在那里,會折磨他的。這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抽出兩塊紙板,不說話,那阿姨也不說話,好像打算就這么僵持著。
以前覺得淘寶上的商家“親”“親”地叫著,特別虛偽。但是,此刻冰山學長覺得,如果阿姨能夠叫上一句,他絕對不會這么心寒。
阿姨最后說:“你倒是付錢啦!六塊錢。”
冰山學長說:“大媽,你就打算讓我扛著兩塊板子回去啊?”
阿姨想了想,慎重地說:“那行,你先付錢,我馬上用膠帶給你粘一粘。”阿姨慢吞吞地從柜子里取出膠帶,折騰了幾下,就把兩塊紙板變成了紙箱。所以紙箱最后不負眾望散架了。
真的,除了體育館的羽毛球場,這個學校,再也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的地方。本來說,考試結束的那個下午去照照相,算了,還是打球單純。
冰山學長坐在車上,揮手告別洪塵。他再也不想回到這個地方了,因為這個地方,到最后,留給他的,只有冷漠自私的回憶,只有卷鋪蓋滾蛋的悲涼。
不過,讓他感到欣慰和溫暖的,還是那一群人,那個夜晚,那個星空。
那個夜晚,張家明還呆在寢室里埋頭深思,他打算參加下學期的一個音樂比賽,叫作什么“詞曲改編大賽”,他改了一句詞,但是唱起來總是覺得拗口,恰逢耗子正在旁邊替別人寫情書,張家明奪過情書,然后把歌詞擺在了他的桌子上,指了指最后一排字,說:“你看,我這句詞改成這樣,怎么唱都唱不通,大哥,文豪,天才,情書小王子,幫我潤色潤色怎么樣?下學期如果比賽得獎了,就請你吃飯。”
耗子不耐煩地說:“廢話真多!簡練才是天才的姐妹!我看,哪句詞?”
張家明指著一行字,念到:“忘記了流淚,路險卻不悲。總會有,幾堆火,點燃為我。”
耗子想了想,說:“俗,庸俗,俗不可耐。嗯,最后一句可以改為‘你是否堅持著夢想必果’。”
張家明拍手稱贊,立馬用筆劃了一下,再寫上一行字:“你是否堅持著夢想必果。”
改好后,張家明和耗子提著幾瓶啤酒,就前往操場,參加由洪塵和小亞亞一起策劃的“冰山學長送別會”。
送別夏冰山的那天晚上,葛詠歌在路上遇到了夏冰山。
葛詠歌跑上去,說:“冰山學長,我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吧!她會彈古箏,長得特別漂亮,一看就是典型的江南女子。”
夏冰山說:“我拒絕,我喜歡北方的女生。”
蔣木盛突然冒出來,說:“夏冰山,去見見面吧!要是看上眼了就好了,你可以來一場黃昏戀啊!”
夏冰山堅定地說:“不去,我現在正有一點淡淡的憂傷,你們兩個不要煩我。”
蔣木盛嘟囔著:“雖然說強扭的瓜不甜,但有時候我并不在乎它甜不甜。我只想把它扭下來,扭下來我就開心了。”
夏冰山陰沉著臉,說:“蔣木盛,你小子再說話,就不必到操場送我了,我直接先送你得了。哎,葛詠歌,你說的那個女生叫什么名字啊?”
蔣木盛大呼:“不是說不感興趣嗎?你這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真小人!”
夏冰山反駁到:“我這叫曲線救國,要是那女生認識甘露,不就可以助我攻克甘露這座強有力的碉堡嗎?”
葛詠歌說:“她叫‘李月昔’,選修課上認識的。”
蔣木盛立馬補充到:“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女生,長得特別漂亮。”
洪塵走在蔣木盛的身后,猛然跳到他旁邊,說:“誰長得漂亮啊!”
蔣木盛說:“你啊,說的就是你。”
洪塵踢了蔣木盛一腳,說:“滾!”
在操場上,球社里的人已經圍成一個大圈坐在草坪上了,各自吃著零食,閑聊著一些討厭和喜歡的事情。
葛詠歌講:“其實我最厭惡的就是不公平。前不久進行坐位體前屈的時候,那些同學將腿彎著,或者是一下子把板子推得很遠,自己其實根本摸不到。老師忙著去看男生做引體向上了,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
夏冰山嘆了一口氣,說:“世間不公平的事情太多,惟有努力提高自己的能力來改善不公平的現狀。現在,突然覺得奧運會的舉辦很有意義,在體育場上,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沒有虛假,當然,排除那些服用興奮劑的齷蹉行為。”
小思思說:“對了,今年暑假在里約舉辦奧運會,好期待我的男神林丹的表現啊……”
葛詠歌轉入沉思,回憶牽扯著不堪的過去。
葛詠歌對不公平的仇恨大概來自讀小學的時候吧!那時候時興跳橡皮筋,班里有一個女大王,長得漂亮,又能討好老師的歡喜,所以,自然班上大多數女生都依附于她。輪到女大王跳橡皮筋時,如果她出了差錯,該換下一個人,她必定笑笑,說幾句,敷衍過去。其她女生也不說話,讓著她。
等葛詠歌的小腿上被橡皮筋勒出深深的紫色印痕時,她終于反抗了,只用一只腳踩著橡皮筋,一下子松動,緊繃的橡皮筋立刻反彈到中間女大王的小腿上,她尖叫了一聲,大喊:“你要做什么?”
葛詠歌說:“你剛才又跳錯了,輪到你來繃橡皮筋了。你快過來。”
女大王指著周圍的人說:“我哪里跳錯了,你們看見了嗎?”其他人都搖頭。
葛詠歌看著這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真想上去扇她們兩巴掌,還是作罷,因為女大王肯定會哭哭啼啼地跑去找老師告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葛詠歌一個人壯烈地走向操場的另外一邊,蹲在沙坑里和班上的男同學一起找蟲子。下午下了課后,葛詠歌第一時間跑到商店里,買了一根橡皮筋,套在市場旁的兩棵大樹之間,無休止地跳著繩,等到媽媽來叫她回去吃飯時,她也舍不得離開,最終,還是走上了孤獨的道路。
這時,夏冰山嘆了一口氣,順利把葛詠歌從回憶中扯了回來。
夏冰山淡淡地說:“等這幾門考試結束后,我們專業要去老校區了。到時候,就和你們隔了大半個重慶了。”
耗子憂傷地說:“哎,真可惜。到時候我一定送你。”
小思思拍拍耗子,笑著說:“咱們別說這么傷感的話題了,來一個“真心話大冒險”吧!簡單點,第一個人說出自己的小秘密,然后再指著下一個人,詢問自己想知道。我先說吧,我從小到大,干過的最愚蠢的事情,就是離家出走。我跑到我家的樓頂呆了一個晚上,結果第二天,我爺爺找到了我,說我爸當年離家出走,也是呆在這個破地方的。好,圣寶,我想問,你從小到大,干過的最瘋狂的事情是什么?”
圣寶想了想,說:“嗯,我向我所喜歡的每一個女生都告白了,并且都成功地在一起,然后成功地分手了。洪塵,你干過最瘋狂的事情是什么?”
洪塵說:“哦,讀高三的時候,我花了一周,把七本《盜墓筆記》全看完了。冰山學長,你干過最瘋狂的事是什么啊?”
夏冰山說:“大一暑假的時候,在我家鄉的濱江公路上,騎了兩天的自行車……葛詠歌,你最喜歡的是什么?”
葛詠歌怔了一下,說:“我?我最喜歡的是打羽毛球。”
小思思起哄:“切,是問你喜歡的人。你在掩飾什么?”
葛詠歌清了清嗓子,說:“嗯,我就喜歡羽毛球。它是我的信仰。”
“咱們唱一下校歌吧!”一個人打破了尷尬的情景。這句話,如果不是冰山學長提出來的話,周圍的人定會將這個提意見之人趕出去,既然是東道主提出來的,大家也只好唱起“歲月悄悄流逝……”剛開始大家都還妞妞捏捏,到后半部分,越來越唱得開,大聲地吼著,甚至有人伴著歌聲跑到操場旁的高臺上,大吼著:“他娘的,下學期我一定不要過得這么放肆了。”
另一個人跑上去說:“下學期,我要減肥,減到八十斤。”
“下學期,我要多看課外書,看完一百本才放手。”
“張家明,我喜歡你!喜歡你好久了,你聽見了嗎?”這時候,大家也不笑了,吃驚地看著高臺上的女生,她瘦削的影子在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單薄。那個女生竟然是小亞亞,她站在高臺上,全身顫抖著。過了十幾秒,大家反應過來,都推著張家明上去,張家明走到小亞亞的面前,小聲地說:“我也喜歡你。”
球社的人覺得不盡興,都吼著:“親一個,親一個。”張家明搖搖手說:“光天化日之下,你們讓小亞亞情何以堪。既然今天的主題是‘送別冰山學長’,那我就獻上一首張震岳的《再見》,希望冰山學長以后抽空回來多見見我們。好,開嗓。”
“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明夜我要離開,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離,我眼淚就掉下來。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遠都不會抹去。我不能答應你,我是否會再回來,不回頭,不回頭地走下去。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張家明和小亞亞一起站在高臺上,白色明亮的燈光傾瀉在他們的頭上和肩上,腳下綿延出一條長長的黑影。張家明全程握住小亞亞的手,用好聽的嗓音唱著好聽的歌,小亞亞則微笑著看著張家明。球社里的人不知道他們何時相戀,也不知道他們此刻在想什么,但是,每個人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們,希望永遠不要說再見。在這個羽毛球圈子里,看遍了分分合合,還是相信有天長地久。
此刻,星空最美。
無論是在怎樣的天氣下,只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呆在一起,一起仰望星空,那星空,永遠都是記憶中最美的。宛如離別時,送別的那個令人心痛的背影;偶遇時,看見的那張陽光的面孔;窘迫時,及時撐過來的一把蔚藍色的雨傘。諸多在常人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因為有你,所以牽絆著一生的記憶。
記憶中,張家明穿著一件白色襯衫,同穿著白色長裙的小亞亞站在一起,唱歌唱到一半的時候,球社里的人把張家明的木吉他遞給了他,他抱起吉他,露出了陽光燦爛的笑臉。看臺下的眾人隨著張家明的歌聲一起合唱:“明夜我要離開,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離,我眼淚就掉下來。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遠都不會抹去……”
夏冰山的眼角留有淚珠,他抬頭看了看夜空,夜色正濃,星宿閃耀。感謝你們。
大家繼續圍坐在操場,在一個最美的夜空之下,談論著最美好的未來。送別會將近結束時,廣播響起:“聽眾朋友們,有個叫作‘172’的同學,為她即將離開這個學校的朋友點了一首歌,叫作《送別》。”話音剛落,整個操場的上空都響起這首歌:“長亭外,古道邊……”
大長腿的手機鈴聲響起,他起身跑到操場的另外一邊接電話,電話那頭是父親的聲音:“我現在告訴你一件事,你媽媽一直不讓我告訴你……”
小思思坐在圣寶旁邊,小聲地問到:“這個暑假你打算做什么啊?”
圣寶說:“去完成社會實踐吧!我媽幫我在醫院找了一個熟人,他是一個專家,可以帶我見見臨床……”
生命中總要送別很多人,不必挽留。前人送走后人,新人送走舊人,一輪接著一輪,看似是結束,實則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離別在所難免,與其經歷循環往復的酸甜苦辣,不如以一個旁觀者的姿勢,平淡度過。不過,少去了那些情感羈絆,生活也自然減了幾分趣味,變成了一篇乏善可陳的八股文。